換一個別的記者，或者社會投稿人，在政策還不明朗的時候，出於對前途的考慮，不一定敢寫這些暗訪文章。

蕭穗急了，捉住顧驁的手，眼神中閃爍著神經質的狂熱光芒，非常誠懇地說：「很有必要！羊脂球開始被人那麼看不起，就因為抵抗德國人的時候英勇了一把，形象就翻轉了。薩繆爾·約翰遜說：愛國主義是流氓最後的庇護所。我只要上了前線，寫出英勇的一線報道，我過去身上的恥辱，肯定都能洗刷乾淨的吧！」

她溫婉地捋了一下秀髮，嗓音甜美而端莊，但隱隱有一股凄然：「說出來您可別見笑，你應該知道，我是蜀都軍區文工團的文藝兵，剛入伍時本職是跳芭蕾舞的。後來，在部隊犯了錯誤，被人說成是女流氓，各種背後指指點點，我實在是受不了那種侮辱，連自殺都想過。後來退到二線，不跳舞了，改文字工作。編舞，自己寫點東西。不知道顧同學有沒有看過莫泊桑的《羊脂球》……」

大冬天的，又沒有路燈，入夜後湖邊的樹葉就會開始結白霜。

嚴平二話不說，就聽了姐姐的吩咐。

72年，那年我12歲，就去了蜀都軍區文工團，離鄉千里。我苦熬了整整三年，舉目無親。到我15歲那年，也怪我傻，也怪我太孤獨了，心理早熟，看上了團里一個快30的大叔幹部，就因為他未婚，平時還挺照顧我。

蕭穗怔怔地走神和_圖_書了幾秒鐘，長嘆道：「你是一個好弟弟……不廢話了，我繼續往下說。

蕭穗被他這麼不懂憐香惜玉的逼問，搞得暗暗滴下淚來。

他可以還人情，這其實不費力——等葉紈回國后，他給葉紈通個氣，還不是一個電話就搞定的。至於前線媒體方面，以他在新華社或者人人日報認識的朋友，稍微打個招呼，也能安排妥具體崗位。

「到底怎麼了，別釣我胃口。說話就爽快點！」顧驁很是直男的說。

他想到了自己的親姐姐顧敏。

或者說……厭世？

可能是蕭穗怕尷尬吧。

蕭穗見狀，換了一種柔韌的勸說態度：「再說，我會保護好自己的——我有些悶，要不出去聊吧。小平，一會兒你自己去吃飯，帶好鑰匙。」

麥乳精和樂口福，後世小屁孩肯定是沒見過的。

結果事情鬧大了，他就說他從來對我沒有任何想法，完全是我思想齷齪，明知他在跟其他女同志談對象，還橫插一杠主動想跟他搞不正當男女關係。然後我就被隔離審查，受盡言語屈辱，全團都說我是女流氓。

蕭穗掃了一眼：「這是你的自行車？還鳳凰牌的呢。載我一程？去西湖邊找個地方坐坐？」

顧驁哭笑不得：「你誤會了，我是想到我姐了——她也是被爸犧牲掉的。為了讓我留在城裡讀書，去會稽種茶。不過，幸好最後我初中畢業，把我姐替回來了，所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安心複習了小半年，考上了浙大。我總算沒虧欠她太多。」

蕭穗側坐在自行車後座上，一隻手環住顧驁的腰防止掉下去，另一隻手就拿著熱飲。

雖然她說的是實話，對外作戰確實是洗刷個人私德恥辱的好時機。

跳舞的時候，再也沒有男兵肯給我伴舞，我沒辦法，從一線舞蹈隊退到二線做編舞、再往後就搞文字工作。誰讓文字工作是不用露臉的呢，不用露臉，我就可以避免受屈辱。」

蕭穗的故事開頭，聽在顧驁耳朵里，就很有共鳴感。

大街上還是偶爾有人經過的，顧驁覺得並不太適合說隱私的話題。

不過，顧驁一開始也沒讓嚴平找自己親近的人做這種事情，所以蕭穗是自己「活膩了」湊上來的。

招待所的客房裡，嚴家姐弟和顧驁對坐在藤椅上，由嚴平開口，把求人的事兒先說了一遍。

他後來之所以能在阿爾巴尼亞論戰成功，就因為他知道著名的「七上八下」理論，所以用提前示弱暴露問題，引誘阿爾巴尼亞人跳坑。

蕭穗很會講故事，居然也不先自述，而是反問：「你不好奇，我為什麼不怕跟一個男生夜裡出來么？」

在79年，手上端一杯招待所的樂口福，已經比後世任何奶茶店咖啡店都有逼格了。

這個事兒，嚴平哪怕不說，顧驁當然也不會忘記。

「行，那裡比較安靜。」

顧驁和-圖-書思維比較縝密，在招待所一樓小賣部買了兩杯樂口福和麥乳精，用滾熱的水沖泡的，然後讓蕭穗握著袋子暖手。

「現在可以說你的隱情了吧。」

但還人情之前，顧驁首先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身涉險地，所以一定要問清楚。

從這個角度來說，當時勇於任事的蕭穗，對顧驁的起步也是略有恩情的。

顧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外面都已經暗了。

對這些信息通盤一分析后，顧驁就覺得蕭穗這女生有點奇怪。

顧驁帶著蕭穗下樓，問她：「你覺得哪兒比較合適？這裏可不比滬江，咖啡館都沒有。」

蕭穗的思維跳躍之天馬行空，為顧驁平生僅見。

畢竟這不是走後門讓人升職加薪，而是上前線冒險，需要的人情並不是很深。

蕭穗卻不知道這些，還以為顧驁是虛情假意，很不開心錘了他一下嚶嚶拳：「你好好地裝什麼流淚？虛偽！」

「沒趣！」蕭穗輕輕啐了一口，把幾顆沒泡開的乳粉隨性吐在旁邊的草坪上，似乎很沒素質的樣子。

那是一種大致相當於90后喝的阿華田、或者00后喝的高樂高之類的巧克力奶味飲品。

這時節的西湖邊，是絕對沒有人的。要不是顧驁和蕭穗都穿著毛呢子大衣，恐怕自己都會凍得受不了。

顧驁先委婉地勸了幾句。

「顧同學，我知道你在《人人日報》上發過整版文章，宣傳口應該有朋友吧。那次我跟劉hetubook.com.com記者為你的稿子去京城時，還遇到個叫葉紈的女同學，說是你交情不錯，對我們打聽你原先的情況。她還主動提到，她家裡有人是南方的軍區的……我就想托你問問，有沒有辦法把我姐弄到前線去當戰地記者？部隊的動員令文件都已經一層層下發了，過完年應該馬上就要對越南動武了吧？」

我犯賤，給他寫了一封情書——可惜，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正在釣副師長的女兒。他收到情書之後，還以為是副師長的女兒派我試探他的，立刻就把情書交到了政委那裡舉報。

不過既然對方有難言之隱，還是單獨說比較好。

說句難聽的，就算不走後門，很多人志願上前線都能被批准呢。只是沒關係的話，不一定能到自己想去的位置。

「怎麼會想到要當戰地記者？一個女生，我看你文筆還不錯，留在後方也大有可為。可別以為越南人好對付。我說句關起門來的話，這場仗，可能要死傷幾萬人呢，不是去單方面耀武揚威的。再說，你們家不就是作協和文聯的么，宣傳口應該有關係才對，哪裡用得著找我。」

不到十分鐘，顧驁騎到西湖邊，找了個乾淨的木椅子，把自行車靠在一邊，跟蕭穗坐下。

於是蕭穗開口了。

顧驁點點頭：「看過，普法戰爭背景的。你是想說……要洗刷自己的恥辱？那也不至於冒險上一線吧？」

「好奇，但是如果你願意說，你肯定會說的。」顧驁ｈeｔｕｂook.coｍ•ｃｏｍ直白地表示。

蕭穗最後半句話是交代弟弟的。

「宣傳口我家是有點關係，但軍方的戰地記者，要軍區點頭，我們說不上話。至於其他的問題么……」嚴平低著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自從71年，國家有了下鄉制度之後，每家每戶要麼有中學的孩子下鄉，要麼去當兵。我爸想讓我弟弟念書，所以我知道，我是逃不過下鄉的命運的，就自謀辦法去部隊的文工團應徵……幸虧我母親是電影明星，長得漂亮，舞蹈功底也是從小學的，所以我選上了。」

似乎是為了強化自己的說服力，或者是怕顧驁忘了曾經的恩情，嚴平也賣了老臉主動提舊事兒：

「其實不知道你注意沒有，當初你托我想辦法弄的那篇、揭露年廣久和其他徽省雇傭五人以下小業主經濟形態的稿子，最後就是署我姐的名義投的。那次剛好她也是從蜀文工團請假回家探親，恰好趕上了，她也不怕被清算，直接提筆就寫了。當然編輯環節我又找了別人！」

「這……」饒是顧驁腦洞巨大，都有些轉不過彎兒來了。

「我之所以不怕，就因為我已經是一個惡名昭彰的女流氓——我受到的屈辱有多大、有多麼非得靠上前線、為國流血來洗刷，你根本想不到。連我爸，我弟弟，其實都想不到。他們只知道我犯了錯誤，卻不知道細節，我一直沒跟家裡說細節。要不是今天沒辦法，只有你這邊的關係能托，我也不想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