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吼了那麼一句，外婆沒說什麼，徐西臨自己先不知所措了。
外婆又說：「那時候當幹部的人家，一個月才有不到一百塊呢，一百塊要當現在一萬塊花的。」
竇尋雙手從椅子兩側繞過去，撐在桌上，問：「要搬家嗎？」
然後他腳底抹油，逃到衛生間洗手去了。
竇尋輕輕地往後縮了縮，人高馬大地撞在了書桌上，檯燈的金屬燈聲擺動起來發出聲輕響，徐進的相框支架鬆了，「啪」一下倒扣在了桌上。
竇尋看他閉上眼半天沒動靜，以為他睡著了，於是跟著爬上去。
徐西臨頓了頓，又對竇尋說，「我這幾天可能有點上火，脾氣不太好，犯病的時候你別往心裏去，不理我就行了。」
外婆講究養生，甜食不肯吃太多，墊了兩口就指使徐西臨去給她熱碗粥，然後看他沒事幹，又讓他去喂鳥。
「我記得那會我媽手裡剛有點錢，看了半個多月的房子，跑遍全城，才選了這，」徐西臨沉默了一會，說，「她簽了合同以後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著覺，閑得把我當時那本《寒假生活》從頭到尾批註了一遍，弄得我開學沒法交作業。剛開始家裡的錢連交首付都不夠，因為正好跟開發商有業務聯繫，請人吃了頓飯，首付款才給打了折，房子買完干看著，因為沒錢裝修，她沒日沒夜地加班好幾個月，接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小項目，總算湊夠了買傢具的錢——第三年才還清貸款。」
徐外婆臉色也好看了點，讓他端過來。
全票通過，他們給這個賬戶起了個名，叫「回家工程」。
竇尋這才大著膽子湊上去，輕輕舔著徐西臨的唇縫。
他說到這，心裏陡然一酸，眼淚差點下來，一低頭又忍回去了。徐西臨發現了自己沒有來由的心浮氣躁，他這一陣子情緒轉得很快，方才還差點暴跳如雷，這會自己把自己說難受了，又不由得悲從中來。
徐家一直有個隱形的規矩，嬌生慣養的孩子可以跟父母沒大沒小，偶爾急了也可以頂嘴吵架——當然事後很有可能會被收拾——但是和隔一輩的長輩不能犯渾，比如說話必須是「您」，自己拿什麼東西吃，入口之前一定要先問一句「您嘗嘗不」，老人家說什麼都得聽著。
頭上頂個王是什麼東西！
徐西臨把頭仰到座椅靠背上，半死不活地問：「嘛？」
徐西臨臉還沒擦，抖了抖手上的水珠，隔著鏡子用眼神做出疑問。
真誠完，徐西臨也反應過來了，外婆httｐs://wwｗ•ｈｅ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om這是在轉著彎地說「世事無常」，告訴他沒有「家業」，「存款」都不能算錢，搞不好哪天，現在的天文數字只夠買個煎餅的——像她勸杜阿姨要督促家裡小輩，不讓他們躺在拆遷款上混吃等死一樣。
「不會的。」徐西臨眼皮一垂，十分肯定地回答，沒有多做解釋——他是七月份的生日，算來已經滿了十八周歲，儘管別人都拿他當孩子，但法律賦予的權利已經解鎖了，這房子沒有他同意簽字是賣不掉的。
不再看，不再問。
這就是后話了。
「家業交到我手裡，光有志氣不行，我以後得有個方向和計劃了。」他默默地想，「不能讓姥姥再提賣房子地事。」
徐西臨掐算了一下，按著這個比率，相當於一個破冰箱好幾十萬。
兩個人一路從衛生間打鬧到屋裡，徐西臨的手和臉也不用擦了，都抹在了竇尋身上。最後以徐西臨先求饒告終：「不鬧了不鬧了，你最厲害，你頭上頂個王好吧？累死哥了，讓我躺一會。」
徐西臨對著天花板發了會呆，竇尋卻對著他發了一會呆。
沒人回答。
「這可是咱家，」徐西臨說，「我媽的心血，您的心血，還有杜阿姨的心血，都在裏面呢，房子隨時能賣了換錢，家怎麼是能隨便賣的呢？」
徐西臨心裏忽然一動，看見竇尋的耳廓紅得幾近透明，喉嚨里頓時乾燥起來，手微微往下移了幾寸，被竇尋炸著毛一把按住，可是按得不怎麼堅決，比個學齡前的小女孩手勁還輕，大概只是表達個「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意思。
好不容易折騰完，他也是一腦門汗，徐西臨悄悄把自己的惴惴塞回兜里，裝出非常老道的樣子，抽紙巾擦了擦手，用手背拍了拍竇尋剛煎完雞蛋的平底鍋似的臉：「這麼快。」
徐西臨比他清楚一點，也比他緊張，以往都是打發自己，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別人做這種事，也不知道手勁是該輕還是重，竇尋的反應還那麼讓人費解——竇尋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究竟是痛苦還是舒服，一概不清楚。
不過他還沒蹭夠，電話就突兀地響了，徐西臨還沒來得及睜眼，竇尋已經「騰」一下坐了起來，一臉用功讀書的時候被人打斷思路的不快，揪過徐西臨的手機，表情很臭地扔進他懷裡。
徐西臨很輕鬆地就掙脫了他：「噓——」
這個姿勢充滿蠱惑性，竇尋的頭越來越低，兩個人快和-圖-書要碰到的時候，竇尋想起上次不愉快的經歷，猶豫了一會，然後蜻蜓點水地在徐西臨嘴唇上一觸即走，緊張地退開了一點，繼而他發現徐西臨放空的目光重新聚焦，而且在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這純粹拿他當孩子哄呢。
徐西臨一點就透，聽懂了，就是說他對別人呼朋喚友羡慕嫉妒恨，別人不主動來請，他又「看不上」別人，抹不開面子「折節下交」，只能一邊期待一邊憤憤不平。
男孩子是不肯承認自己技術不行的，徐西臨自己跟自己嘴硬，認為竇尋肯定是感覺神經末梢壞死。
而且竇尋還神奇地用一段前言不搭后語的自我獨白，清晰地點出了他的困境。
徐西臨：「……」
他心裏有一個遠大的目標，要向徐進女士看齊，他相信自己沒有問題，將來甚至能青出於藍，超過他媽，在這方面，他和其他少年一樣，有著滿腹毫無依據的自信。
最後反而是球打得最臭的竇尋分最高——徐西臨總護著他。最後犯了眾怒的徐西臨被其他人按在籃筐下面收拾了一通。
徐西臨在旁邊默不作聲地陪著她吃，眼神放得很空，感覺自己以前似乎沒有這麼暴躁，最近一直有點控制不住脾氣。
竇尋：「……」
他剛一上樓，竇尋就探出頭來看他。徐西臨沒有了方才玩鬧的興緻，看了他一眼，在電腦前坐下了，無所事事地刷了一會網頁，心裏亂七八糟地過各種事。
接著，竇尋回憶了片刻，說：「我有時候看別人拉幫結夥很熱鬧，但是那些熱鬧的人卻都很討厭……唔，心裏一直很不平……你聽懂了嗎？」
竇尋關上門，伸手在他後頸上捏了一下。
徐西臨閉上眼，心裏有一個竇尋，有一個空蕩蕩的家，他剛剛做了一點壞事，於是從身到心都有了長大成人的真實感，像一股充盈的力量，撐起他自己的「照顧一家老小」的責任感。
徐西臨當時為了留在本地，報了個相對穩妥——也就是比他成績次一等的學校，現在看來，這實在是個太英明的決策。報志願的時候他還遺憾過，當時幾個外地的好大學看起來都有把握，可惜為了照顧老外婆都不能去。這會成績一下來才知道，一點也不可惜，那幾個「十拿九穩」的他一個也夠不著。
她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老太婆，那點面子大概也就夠給她家寶貝外孫在票友協會找個工作。
徐西臨也不知道怎麼忽然發展到這一步的，方才沉鬱的心彷彿被陡和圖書然安了個加速器，亂七八糟地上躥下跳起來。他試探著伸手放在竇尋的腰側，感覺到竇尋的緊繃，就下意識地輕輕撫摸起來。
徐西臨嘆了口氣：「姥姥，我養活得自己，也養活得起您，我都快上大學了，難道還能帶著您上街要飯嗎？」
他頓時真誠了起來：「好貴！」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跟別人有這麼親密的接觸，耳畔一陣轟鳴，緊緊地靠在書桌上，好像想把自己擠進桌子里……至於其他的，老實說他什麼都沒感覺出來，從徐西臨開始親他開始，到最後他在那只有點氣血不足的手裡繳械投降，竇尋基本是個失憶狀態。
外婆就不吭聲了。
外婆說到這，頓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不對，是你媽媽的程叔叔，你要叫爺爺了，是小尋的外公呢。」
每年高考出結果的時候，六中的重點班都要被人津津樂道地聊很久，諸如「誰誰家孩子在那班，考上xx大學，聽說在他們班才是個中等生」，或者「他們班英語平均分一百三十多，某某中那破學校有個過一百三的還特意張榜掛出來呢」。
徐外婆看著他那張不知世事的臉，心裏愁——徐進沒了，姓鄭的說是要回國，到現在也沒個音信，不知道辦完手續了沒有，那男的當年就不靠譜，現在最好也別抱什麼希望。家裡沒個拿得出手的長輩照看，就算孩子大學畢業，靠他自己無依無靠地奔前程，能行么？
他渾身難過地閉了嘴，僵立片刻，率先認了錯，有意獻殷勤地給外婆沖了一碗蜂王漿，又緩和下語氣，沒話找話地說：「您吃早飯了嗎？廚房有竇尋買的點心。」
徐西臨不知道剛才還膩膩歪歪的人怎麼又不高興了，就一邊接起電話一邊揉著竇尋的耳朵玩，省得他有被忽略感。
而與此同時，他也知道自己連眼下無風無浪的一個家都擺不平，並時刻準備委屈地撂挑子。
辦完這件事，吳濤突然問：「老蔡到底因為什麼，你們有人知道嗎？」
徐西臨：「您老人家當時連個預告都沒有，一個字都沒跟我說，就開始主動等我一起上下學，原來是賣了我一個天大的面子。不好意思，我現在才知道。」
然後徐西臨牽頭回了學校，找護校的值班老師借了個籃球，回到籃球場重溫舊地。
老成與他的第一志願有緣無分，余依然雖說擦邊上了，但專業恐怕得調劑，羅冰據說是理科綜合砸到了西伯利亞，要不是還有幾分加分救了她一命，搞不好就和-圖-書要找地方復讀了。吳濤上了體育大學，對自己將來給小丫頭片子縫沙包的前途毫無期待。
徐西臨知道自己這是遇上了進退維谷的難事。
屋裡空調開到二十四度，竇尋脖子上淌下了熱汗。
單人床上躺兩個人有點擠，床腳輕輕地「吱」了一聲，竇尋的動作停一頓，見徐西臨沒有被驚動，他才一側身，連人再被子一起抱在懷裡。剛開始，竇尋只搭了一條胳膊，後來又不滿足，整個人都扒了上去，臉埋在被子上用力蹭了蹭，心想：「這是我的。」
不料順毛順錯了地方，竇尋激靈了一下，感覺身上有根麻筋從耳後一直綿延到了腰上，一片錯亂的神經網路爭先恐後地短了路。
這件事的真相大概要永遠地掩埋下去了——不過過了一兩年，聽說李博志不知道犯了點什麼事，被抓進去了。徐西臨還是聽特別記仇的竇尋說的，不過聽過就忘，他反正已經想不起李博志是哪根蔥了。
徐西臨笑了起來，心裏的鬱火散了一點。竇尋有時候不會說人話，但徐西臨發現自己居然很吃他那一套。
徐西臨：「……」
竇尋：「……」
「噯，曉得的，」外婆愁腸百結，表面上還是慈祥地說，「我家小臨生藤（有出息）得來，就是家裡太大，打掃起來也太辛苦了。」
這可能是徐西臨剛學會自己上廁所的時候，就被灌輸進腦子裡的東西，雖然後來沒人耳提面命，但基本已經沉到他骨子裡了。
本來出了成績是要慶祝的，不過大家都考成這幅衰樣，也實在沒什麼好慶祝的，他們幾個叫著竇尋一起買了點水果禮盒去看了一趟七里香。七里香應該也很失望，不過沒露出來，當著已經畢業的學生的面，她顯得慈祥多了，這位每天跟恐怖分子似的在後門偷窺的班主任搖身一變成了個很溫柔的鄰家阿姨，親自下廚留他們吃了頓飯。
他的動作有點僵硬，還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著，好像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探險，前途滿是未卜。
他是那能吃得下苦的性格么？
竇尋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狗屁不通，驚奇道：「你聽懂什麼了？」
徐西臨剛剛用涼水洗了把臉，感覺冷靜了一點，就從面前的鏡子里看見竇尋在門口偷偷看他。察覺自己被發現了，竇尋也不躲躲藏藏了，從半開的玻璃門裡鑽了進來。
徐西臨勉強笑了一下：「然後呢？」
祖孫兩個話說到這，就進行不下去了，徐西臨默默收拾了外婆的盤碗，看著她慢慢地挪回房
和-圖-書間。
可是徐西臨已經四仰八叉地滾上了床，為了防止竇尋再作妖，他還用厚被子裹住了自己。
在樹蔭底下分飲料喝的時候，老成提起了他的烤串店計劃，說要去銀行開個戶，上了大學就想辦法打工賺錢，爭取四年以後把啟動資金賺出來，余依然和吳濤第一次聽說這事，紛紛表示支持，於是帶著一身臭汗集體奔向了銀行，開了個空戶頭。
然後電話里傳來老成的大嗓門：「出成績了！查了嗎？快去查！」
徐西臨毫無誠意地說：「啊，好貴。」
「這種東西要是放在過去，都是過年才有的吃。」徐外婆不知想起了哪年的老黃曆，絮絮叨叨地開了腔，「小惠都上了大學，老大一個人了，到外地去替我給你祝叔叔家送東西……」
他想了想，對徐西臨說：「我有時候也很容易發火，最近好多了。」
他既不肯承認自己無能，又缺少不無能的勇氣和耐性。只好不細想、不面對，暫時壓下。但是一時壓下了，矛盾依然在，「愁」也和貧窮愛情咳嗽一樣，就算刻意擱置，它也會以別的方式露出來。
他也莫名其妙地開始覺得這通電話好煩了。
幾千有什麼好說的？
「唔，就數你媽媽最沒出息額，回家以後追在我身後，嘴都不停，說人家程叔叔家有冰箱，拿冰水給她喝呢。」徐外婆說，「足足講了三天，羡慕得她喲，可哪是爸爸媽媽忒做人家（節省吝嗇）呢？是她不懂事啊，那時候買家電都要找門路，一件要幾千塊，誰家裡有那麼多鈔票……」
余依然提議說：「將來咱們自己開始賺錢，就往這個戶里打錢——只能是自己賺的，不能跟家裡要，以後『姥爺』店開起來，大家都當股東，好不好？」
「三對三」人都不夠，只好玩瞎打，誰跟誰都是對家，互相搶球比投籃。
此時還不到上午九點，他已經把喜怒哀樂全部走了個極致，一躺下，疲憊就席捲而來——不是困，是乏，他既憂且愁，既愁又喜，悉數混雜在一起，生成了一鍋雜燴的百般滋味。
但是這一年，整個一班幾乎是萬馬齊喑。
還有蔡敬……蔡敬缺考。
竇尋沒感覺出徐西臨脾氣哪不好——反正跟他自己比起來，地球人整個物種都比較平和。
竇尋拒絕跟他做眼神交流，直接動手，從後面一把抱住徐西臨，毛手毛腳地伸向他的褲子。徐西臨這才知道他居然還要「禮尚往來」，萬萬不敢接受這棒槌沒輕沒重的「好意」，徐西臨連躲再鬧地掙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