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枕前相思淚
第二十一章 三軍淚下風蕭蕭

盛庸驅馬來到岸邊,心中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目光望向燕王妃與馬消失的向久久不語。
珍貝欺欺艾艾半響才擠出一句:「是……你大哥他聽說東昌大戰你跳了河,遣人沿河尋找,這才帶你回來的。」
錦曦身體滾落馬背,想長舒一口氣。動用裁雲劍牽動內息,喉間一甜,腥紅的血噴了出來。她甚至無力睜開眼。迷迷糊糊只想著一件事,她想見朱棣。
「我不要吃他送的葯!」錦曦拒絕。
他知道此舉同樣危險,同樣會有損傷。相較強攻東昌或被盛庸拖死,這個算是傷害最輕的一種。
珍貝慌了手腳,急著去扶錦曦。
她虛弱地睜開眼,四周的影像慢慢的變得清晰。
錦曦勉力露出笑容,啞聲開口喊道:「大哥,嫂子!」
東昌城外,燕軍大營內眾將愁容滿面。
朱棣愛憐的用拇指在碗邊摩梭。像是撫摸著錦曦的臉。他想是在鳳陽山中沉入水潭躲過追兵,在水中摟著錦曦柔軟的腰時就對她有了念想吧。
朱棣想到這些,鳳目中露出隱憂。
「王爺!」尹白衣站立不動,神色為難。
她想起多年前大哥喂她吃藥讓她失去內力,等她病好,大哥忌她有武功,怕是會故技重施吧。該怎麼辦呢?
「錦曦……」那個曦字像一聲嘆息,從嘴裏輕呼出,飄散在空氣中。明眸善睞的她,在懷中撒嬌的她,隨著這聲嘆息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王妃請吩咐。」年青的侍衛漲紅了臉,不敢正視錦曦,口吃的回答道。
他有點難過,自己現在征戰沙場,沒能去為錦曦尋葯補身,甚至不知道她有裁雲劍一事。錦曦的心意他明白。她之所以隱瞞是不想他擔心,甚至想憑這把劍陪他南征。
「我在世人眼中可是賢德淑良,品貌端莊。」
馭劍駝著她前蹄步步後退,馬蹄已踏進了冰涼的河水中。
是啊,征戰兩年多,勢力大增,但在河北魯西膠著太久。燕軍攻克城池后又疲於攻打下一處地方,休養的時候太少。且每每以少勝多都捏著一把汗。朝廷的大軍動轍五十萬,六十萬。燕軍發展至今,只有三十多萬人。靠得是以謀略取勝,速戰速決。
她微微一笑,縴手指著樹蔭下道:「我有些花種,想種在哪裡,天太熱,可否麻煩你幫我翻一下土。」
尹白衣嚇了一大跳,朱棣在說瘋話嗎?他懷疑地看著朱棣,想看他神智是否清醒。
張信虎目含淚,回禮道:「王爺保重!」
聽他辱罵朱棣錦曦忍不住爭辯:「他,他定是不想我傷心難過。」錦曦記得聽聞父親過世時難產,為了朱守謙犟著要回南京。她明白朱棣用心良苦,對他半點怨言也無。想起自己嫁到燕王府後,再沒能堂前盡孝,不禁自責。
兩名侍衛上得樓來,錦曦只瞪了他們一眼,昂首就走了出去。
「哈哈!」錦曦大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爹娘不在了,我與魏國公府從此再無干係!」
「我生自己的氣呢,傻瓜。」朱棣嘆了口氣,「我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我還爭什麼天下!」
「說不定那二人運氣好呢?」
「來人!送燕王妃進宮!」徐輝祖冷聲喝道。
錦曦嘿嘿笑了:「王爺,咱們建浮橋!分兵拖住他們!」
「休想!」徐輝祖的火一下子升了起來,「你既然回來,還是我魏國公府的大小姐,從此便與朱棣再無干係!」
她怕是陪不了他了。錦曦想,沒關係,要去見十七了,十七會在黃泉路上等著她嗎?在陰曹地府也護著她不受牛頭馬面的欺負,臉上浮起了美麗的笑容。
人走了,朱棣伸手摸摸枕邊,沒有他熟悉的溫軟身軀。他扯過枕頭抱在懷裡,呢喃道:「我會找你回來,你一定沒事的,一定會沒事……」
「我絕不會讓你離開!」徐輝祖氣得渾身發抖,拂袖而去。
二十多萬燕軍對著南岸齊齊下跪。要他們看著兄弟被殺,已心痛悲憤。燕王要看著王妃力盡又是何等心情!
每次總是失望,他性格堅毅,反覆念叨著白衣的話為自己打氣。認定了錦曦終有一天就會出現。而南下擊敗盛庸大軍的念頭在他心裏越來越強。
長江,朱棣要過長江了嗎?錦曦激動的站起來,如果朱棣要過長江,那麼,這大半年,他必是捨棄攻佔山東河北,繞過濟南往南經安徽轉戰奔往南京。錦曦撲咚朝珍貝跪下,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下:「我求你,珍貝,我不求你放了我,也不求你通報燕王我還活著的消息,我求你,你告訴我現在的局勢好不好?我,我只是擔心他……誠如你擔心大哥一樣!」
朱棣望了望前方如蝗蟲一般撲來的盛軍,身邊燕軍都殷殷看著他,都希望他能脫險離開。朱棣心裏一熱,目光緩緩從將士們身上掃過,他們都是陪著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那種不舍油然而生。錦曦說的不無道理,m•hetubook•com•com他明白。此時不是他想留下的問題,是不能讓燕軍無主!他神色肅然,抱拳對張通道:「將軍多保重!」
她戴上了銀色的面具,彷彿燕十七的功力同時給了她,讓她武功大進。
墨影突然望南長嘶一聲,那聲音像天上的驚雷擊中了朱棣。他有點茫然地順著馬嘶聲看向運河對岸。一道熟悉的淺紫身影在對岸閃過。
朱棣輕咳了兩聲,臉嗆起一片紅暈,他搖了搖頭道:「你說錯了白衣。錦曦就算沒有怨言,也是因為她想我過得高興。世間沒有女人是不妒的,錦曦也不例外。你說,若是我娶了侍妾,立了側妃,她會不會嫉妒得跳腳,回來找我呢?」
「但我縱找了一百個,一千個女人,她,都回不來了……」朱棣的聲音突然哽咽,他仰頭灌下一大碗酒,淌下面頰的淚水混在酒中全咽進了肚裏。
「守謙過世時,她便去了。」徐輝祖低下頭,雙拳緊握,「怎麼,你不知道?」
這一仗,燕軍死傷五萬人,主將張信戰死,錦曦跳下運河,朱棣重病,被迫還師北平。
朱棣究竟是醉還是沒醉?他有點糊塗,卻恭敬地答道:「是!」
這是朱棣最狼狽的一戰。三十萬大軍像石碾子一般碾過張信和他的五萬人馬,白甲燕軍頃刻間便湮沒在盛軍之中。緊緊咬在朱棣身後。
「其實男子三妻四妾很平常,錦曦知書識禮,就算王爺也她也不會有怨言的,何況王爺這般寵愛於她。」
朱棣神情木然。他早就知道了的不是嗎?錦曦不會水。運河水流湍急,她怕是連屍骨都不知道沖哪兒去了。
一人一馬只在河水中露了下頭,轉眼就被沖得無影無蹤。
身子彷彿在不停的搖晃,她彷彿在船上,隨波逐流。似懸浮在空中,渾身輕飄飄的。是在做夢還是我死了?錦曦睜不開眼睛,睫毛一顫,她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錦曦!」
朱高熙遞過自己的弓。
「王爺,錦曦其實很小氣的,不過,也有福相。我看過她的手相,她不是短命之人。說不定,我沒找到她的……她另有奇遇呢?」白衣小心的勸著。
墨影神駿載著朱棣飛速通過浮橋躍上岸去。「錦曦!我們過來了!」
箭如雨下,河堤上的士兵越來越少,無一人後退半步。
錦曦笑了起來,笑得肚子發疼,眼淚直往外涌。「大哥,從來都是這樣。從前巴不得我嫁給太子,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如今聽皇上令分開我和朱棣,也是為了我好。現在要送我進宮,明知宮中兇險萬分,也是為了我好是吧?怕你不在府中之時,我被燕王府的人救走,去了朱棣身邊是陪著他送死!對嗎?大哥!」
「哼!我就知道必是朱棣不讓你回來!如此無情無義之人,你還為他傷成這樣?!」
張信見燕王執意斷後,王妃拒不先撤離也不肯走,都留下來穩定軍心。他長刀揮動大喊道:「王爺,張信斷後,你們先走!」 帶領四萬人馬迎戰。
錦曦緩緩站起身,反手抹去淚,朗聲笑了:「怎麼,大哥咬牙切齒,是恨自己居然給了燕王要報喪妻之痛的借口?早知道還不如讓王爺知曉我在魏國公府,布了套引他來救不是更簡單直接?」
錦曦哭道:「我知道,你不敢,大哥也不敢放了我,可是,你讓我知道王爺的情況,我呆在這裏,哪兒也去不了,我只是想知道……」
錦曦半開玩笑的話竟然成真。
從盛軍攻擊起,他就不走。朱棣身先士卒是燕軍長期以少勝多,士氣旺盛的原因之一,可是錦曦卻著急。
看到朱棣還是不肯走的模樣,她急了,惡狠狠地說:「沒了張信,你還在,你若沒了,這戰也就不用打了!難道還指望高熙他們?你才是軍中的主心骨!」
珍貝著急的去拉徐輝祖的手想為錦曦說情,徐輝祖一掌推開喝斥道:「無知婦人,別胡撓蠻纏,她既然認定了朱棣,就不再是我的妹妹!」
為什麼會出現連克數城,卻因為一個東昌就如此慘敗?朱棣默默的思索著。
墨影踏上竹排的時候,扛連竹排的士兵已撐不住,竹排在身後節節斷裂飄向下游。
真定與白溝河之戰後,燕王勢力漸漸達到遼東河北山東一帶。
消息傳到北平,錦曦臉上終於消散了陰鬱。緊隨消息之後,李景隆遣人送了一盒藥丸帶到燕王府,親送至朱棣手中。並附信一封道:王妃乃裁雲劍所選之主,此劍反噬人心血,用之一次,大病。景隆精製補氣血之丸藥,王爺笑納之。
所有的燕軍都沉默地看著他們的王妃在河對岸小小的身影。看著五萬燕軍一點點被盛軍擊殺而無能為力。
朱棣眼睜睜瞧著這一切已沒有了痛覺。他閉上眼,錦曦嬌笑著喚他名字的模樣栩栩如生。手緩緩伸出,朱棣啞聲道:「拿弓來!」www.hetubook.com.com
徐輝祖淡淡地說:「大哥不會害你,你安心留在府中,放你回去,你跟著朱棣上戰場,我不想再看到你一身是傷險些喪命的樣子!」
朝中諸人紛紛進言撤換李景隆。建文帝於是令盛庸代李景隆為征虜大將軍。任命李景隆為南京大都督。
朱棣見她模樣,便知李景隆所說是真。白衣沒有找到道衍,聽說裁雲劍后也吃了一驚。細細將此劍來歷傳說告知朱棣。
朱棣和錦曦便在其中。三十萬大軍與五萬人馬,力量懸殊。
「大哥!」錦曦大驚失色,顧不得身體虛弱,邁步跳下床死死扯住徐輝祖的衣襟道,「好,我,我這就離開,回北平!」
炭火將屋子裡燒得暖如春天。
朱棣抬頭疑惑地看了看天空。陰雲密布,不見絲毫陽光。
建文二年九月,朱允炆以盛唐為征虜大將軍,再舉北伐。
一勺溫熱的東西送到她的唇邊,錦曦聞到了濃濃的藥味,她習慣性的想偏開頭,頭沉重的彷彿不是自己的,而那討厭的東西卻一直停在嘴邊。
「朱棣!」錦曦閉著眼喃喃的喚著他的名字。怎麼才能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在魏國公府里呢?錦曦無計可施,唯一的辦法就是養好病。
「上橋!」錦曦沖朱棣大吼,反身削開射來的箭。
朱棣心一顫,接過弓來。弓長三尺七寸,弦色銀白透明,他撫摸了一下。當日錦曦在郊外比箭神采飛揚的模樣又衝進了腦海。胸口似有熱血翻滾,硬生生堵在喉頭。他緩緩抽出三枝長箭,大喝一聲,開弓如滿月:「盛庸!本王不殺你誓不為人!」
朱棣突然就跳了起來,大喊道:「錦曦!」
「嗯,你好好休養,沒,沒人知道你在魏國公府。」珍貝給錦曦掖好被角離開了。
「錦曦——」珍貝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急得不行。一咬牙道,「我告訴你,燕王他……」
這日珍貝前來,錦曦見她有點心不在蔫,似心中有事,隨口便問了句:「珍貝是在記掛大哥嗎?」
仔細驗過李景隆所送藥丸,確是珍稀藥材所制。朱棣一時半會沒想到如何除下那柄劍,便緩和了聲音道:「錦曦,你真要我傷心難過嗎?」
這是朱棣自起兵靖難以來遭遇的最強悍的抵擋。
「燕王他在你養病的時候率師南下,打著為你報仇的旗幟大敗盛庸軍隊于夾河,斬首十余萬人。沒過兩月又在滹沱河大勝,殺了六萬餘人。接連攻克真定、順德、廣平、大名。哀兵必勝也不是沒有道理。接下來寧王僅帶了六千輕騎就攻克了濟寧、沛縣,焚我軍糧船數百艘、糧數百萬石。」徐輝祖一身戎裝端著頭盔出現在綉樓門口,接過了珍貝的話。
朱棣的聲音似乎從對岸傳來,錦曦一劍逼退湧上來的盛軍,回頭北望。
第二天再去花圃,蘭戒果然不見了蹤影。錦曦有點興奮,卻若無其事地澆灌著花。她還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朱棣腦中一片空白,目光落在錦曦身後的河面上。
朱棣突然意興闌珊離開。
「父王!」朱高熙哭著去扶他,朱棣一掌打開。
把玩著手中的青瓷碗,他記得錦曦的肌膚就如這瓷一般細膩。她彷彿不會老似的,一直都美得讓他嘆息。
朱棣高興地喊道,卻沒有聽到迴音。他嚇得心臟為之一窒,回頭一看,燕衛十七騎只有四人渾身浴血站在他身旁,紛紛紅了眼睛望向對岸,沒有錦曦。
一人一馬被衝出二十多里,馭劍才慢慢靠近岸邊,馬蹄一軟,倒下了。
錦曦想睡,不想理會。
錦曦沒有再問,閉上眼道:「我渾身無力,想睡。」
竹排連成的浮橋連同在水中托著橋的士兵已被河水沖走,河面寬達二十多丈,馭劍再神駿也不可能從躍過河面。錦曦再無可能過了運河回到他的身邊。
如今李景隆沒來,錦曦能說著話的人也只有珍貝。
錦曦扶住珍貝,輕輕為她拭乾淚道:「你我姐妹一場,不必再因錦曦為難!」
沒人知道我在魏國公府?大哥囑人沿河尋找?錦曦回到床榻上躺下。發現她的人絕不是大哥,後花園里的侍衛也絕不是大哥派來保護她的。這麼明目張胆的「保護」怕是某人下了令要留她在魏國公府里了。
錦曦有些茫然,她只道娘親還好好的,父親過世后,母親便常去棲霞山吃齋念佛,往往一住就是小半年。「朱棣他……」
朱棣拉轉馬頭,再不回望,策馬奔下河堤。燕衛十七騎護著朱棣和錦曦緊隨其後。
「大哥,不妨我們打個賭,朱棣一定會勝!」錦曦悠閑地笑著。
「錦曦!」喉間發出聲嘶力竭的狂吼,他滾落下馬,心痛如絞,腿一軟便往下跪。長槍驀地扎進土地,撐住了身體。手死死地握著槍桿,鳳目中已滴下淚來。
這一次比上次動用裁雲劍病得更厲害。錦曦足足養了半年,身體才恢復如常。也果然沒了和_圖_書內力。
錦曦無力和他吵,心裏全想著,母親也去了?往日母親的溫柔面容在眼間浮動,淚湧出來喃喃道:「我真是不孝!」
珍貝忙勸道:「錦曦,你大哥也是為你好,眼下盛將軍在東昌大勝,皇上高興,下令繼續北伐,他是擔心你。」
「我想好起來,也想喝點酒,說會兒話。」朱棣輕聲道。
心口一痛,鮮血從她口中噴出。明知道他看不到,錦曦還是抹了抹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
朱棣的病一天天好了,他每日必去軍中,也常跟著士兵操練,圍著校場跑圈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望向點將台,希望錦曦像當日離開王府後,又突然間出現在鳳陽皇城。
那個熟悉的身影標槍一般站在岸上,身後是二十多萬燕軍。錦曦欣慰的笑了,「駕!」她用力一挾馬腹。馭劍似知曉她不願落在敵人手中,奮力揚蹄,帶著她衝進了運河。
他轉過身獃獃地看著尹白衣。
尹白衣一月後回到北平。沒有找到錦曦。
「錦曦,你張張嘴,這葯得喝了才行。」那聲音里充滿了焦急和懇求。
「如果能渡過運河呢?」錦曦突然想出了這個法子。渡過運河繞開東昌,糧草可由德州送來。便不懼盛庸扼住東昌,斷了北歸之路。
朱棣三箭射出,喉間一熱,鮮血便噴了出來。
朱棣眼一瞪,又聽話的點點頭,任三保扶著他上床睡了。
錦曦輕輕坐在美人靠上,看著那名侍衛拿起鐵鏟翻土。侍衛都知道她是燕王妃,沒道理李景隆還不知道。
白衣嘆了口氣,放輕腳步離開。
徐輝祖疑惑地看著她,不相信她就真的肯安心呆在府中。看到綉樓外肅守的侍衛,想想錦曦現在沒有武功,量她也飛不出府去,便點頭應允。
「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可恨!」朱棣哽咽,熱淚奔泄淌了滿臉。
「噌」的一聲輕響,箭離弦而出,竟不受河風影響飛越運河,直奔盛庸面門。
三十萬大軍有條不紊的行動,連續八夜渡河沒被盛軍覺察。
徐輝祖眼睛濕潤起來,背過身沒有說話。
長久的壓抑隨著珍貝的這一句話彷彿開了堤壩的口一發不可收拾。思念翻江倒海地折磨著錦曦,她覺得再聽不到朱棣的消息她就快崩潰。
「他要勝,除非我死!」徐輝祖冷然道,「皇上下令送你進宮。來人!」
錦曦不動聲色地說道:「大哥,我在府中無聊,可否為我弄點花種,我種種花打發時間。」
她像一朵開到荼靡的花,在密集的黑甲盛軍中極盡艷麗。
「王爺,我去找,無論如何也要……帶回她來!」尹白衣吐出這一句,策馬往下游奔去。
花園裡沒有一株蘭花,大哥連這個都防著嗎?錦曦望著圍牆外面的天空嘆了口氣。她脫下手指上的蘭花戒指,似無意地掉在了花圃里。
錦曦默默的為花澆水,腦中思索著大哥消息封鎖嚴密,是與皇上密謀如此嗎?她想起這些,心裏的親情一分分變得淡了。
「是啊,皇上下令讓他與盛將軍守長江防線……」珍貝一下子掩住了嘴,眼睛驚惶地看著錦曦。
錦曦想問問戰事,想起大哥是站在朝廷一方,只懇求地說道:「大哥,能否給朱棣報個訊,讓他知道我平安?」
「白衣,明日辰時,軍中議事!」朱棣的聲音嚇了尹白衣一跳。
她一走,錦曦便睜開了眼睛,吃力地起身,悄悄走到窗邊往外看。她住的綉樓正對於魏國公府的後花園,她細細地觀察著,見樓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站滿了帶刀侍衛,看服飾,竟是大內侍衛的衣飾。
當晚,燕軍軍營內秘建竹排。三日後白天照常不動,夜晚隊伍便分批連排成橋暗渡運河。
是誰的聲音呢?錦曦費力地想著。那聲音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她皺著眉努力地想從腦子裡找出這是誰的聲音。
「他這個亂臣賊子,居然連母親過世都不讓你知道,這等狼心狗肺之人你還跟著他南征北戰?!」徐輝祖勃然大怒。
浮橋?朱棣呵呵笑了起來,這主意甚好,浮橋輕便三日可達運河對岸,只要捨得拋棄錨重,就絕無問題。
他的話像根救命稻草,朱棣一把抓著白衣的手急聲問道:「你真的看過?真的准?」
這名侍衛恍若沒有聽見,眼中卻露出惶恐與害怕。錦曦心中明白,迅速地肯定,看來都猜測朱棣不會冒險來救她,而是留她做人質了。
錦曦的臉蒼白沒有血色,徐輝祖想再說,又隱忍下來,囑咐珍貝道:「好好陪著錦曦,把身子養好再說。」
運河水湍急的流著。時間凝固在這一刻,砍殺聲慢慢的消失,兩軍隔著河岸消退了鬥志。
她對鏡自覽,裏面的面容還是那般美麗,連臉上浮起的笑容都明麗嬌美。錦曦滿意的打扮停當,款款走進了花園。她不顧四周侍衛投射過來的詫異目光,走過去柔聲道:「侍衛大哥可願幫我一個忙?和_圖_書
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朱棣目光溫柔得似要滴出水來:「咱倆誰逼誰呢?誰不知道燕王妃專橫跋扈,是府中一景呢。」
錦曦冷冷地看著衝上來的士兵,扭頭向北,輕聲喊道:「朱棣!」
十二月二十五日,盛軍發起了攻擊,此時燕軍還有五萬餘人做為後衛沒有撤離。
「白衣,你知道么,我這麼多兄弟,哪一個不是侍妾如雲,我卻只有她一個。我在佛前發過誓,永遠不會有別的女人。」
帳中大將張通道:「王爺,他們守著東昌我們強攻不下,拖久了糧草補給不上,東昌如同喉中之刺。我軍實力又不如他們,硬碰硬划不來。縱然險勝也是慘烈。」
白衣見朱棣醉了,給三保使了個眼神。三保乖巧地上來扶過朱棣道:「王妃瞧你這樣又要不高興了。她最心疼王爺的身子。」
踉蹌著走到窗前,揮手止住白衣的攙扶,朱棣微喘著氣道:「白衣,去溫壺酒來。」
一下水,錦曦熟悉的恐惶涌了上來。她死死抱住了馭劍的脖子。沉入水中的時候想起在鳳陽山中水潭朱棣教她的法子,閉住了氣。
「哪有那麼多渡船能供大軍渡河?況且戰事一來,兩岸河工早已停止擺渡。再說了,盛庸鐵鉉能眼睜睜看著我們渡河而去?」
錦曦覺得又回到了山中,那個月夜穿著爹娘新做的裙衫,用輕功在林間飛奔。裁雲劍似她生命的一部分,隨她心意劃出劍芒阻擊著盛軍的進攻。
徐輝祖臉被說得陣白陣紅,突狠狠出聲道:「我徐家滿門忠烈。父親得背疽,先太祖皇帝遣人送蒸鵝,父親是含笑吃完。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朱棣呢?太祖屍骨未寒,他就起兵作亂。這等賊子,我絕不許你丟我徐氏祖宗的臉!」
「李景隆也是高手,只是運氣差一點罷了。」
燕王府在北平也有眼線,不過,錦曦不希望燕王府有人來。這般陣勢,如果不是有意誘朱棣來,便是要留著她在緊要關頭去勸降了。
「東昌要塞被扼,拿不下東昌便無法南進,與盛軍在東昌膠著於我軍不利,諸位有何高見?」朱棣靜靜地問道。
馭劍在水裡掙扎地游著。被河水帶向下游不會兒就奮力昂起馬頭露出了水面。錦曦大喜喊道:「馭劍!」求生的希望是這樣濃烈。她強忍著胸內翻騰的氣血,抱緊了馭劍。
珍貝每每前來陪她,錦曦都不提朱棣半字,她發現珍貝明顯鬆了口氣。
「大哥,母親呢?」
白衣點點頭,他當日奉朱棣令跟著錦曦去北平尋父的時候,在破廟裡為錦曦瞧過。他瞧出錦曦紅鸞星動卻沒有瞧過她的命格。此時為讓朱棣振作……他定下神來認真的說:「我看過。錦曦絕非短命之人!」
盛軍似乎知道了她的身份,想要生擒她,緩緩結陣逼近。
擔心我,還是擔心他的爵位擔心與他口中的反賊之妻在一起掉了腦袋?錦曦冷笑。轉眼又想到的確是牽連了家人,如果大哥因為她而削爵丟了性命,她又於心何忍!嘆了口氣,渾身無力的躺下,輕聲問道:「怎麼我又回到了南京?我昏迷多久了?」
徐輝祖輕輕推開她,冷冷說道:「讓你再去隨了朱棣?不可能!當初我就勸父親不要把你嫁給他,如今你既然回了府,我就絕不准你再與反賊在一起!」
空氣是這般凝重。朱棣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手使勁的捶著胸口,想讓心能呼吸。
朱棣冷聲道:「把你的右手伸出來。」
盛庸、鐵鉉率大軍抄襲燕軍後路,搶佔東昌,紮下大營,掐斷了朱棣北歸之路。
「太軟!」
珍貝瞧著錦曦的背影秀麗的面容上飛快閃過一絲堅決,暗中握緊了她拾到的蘭花戒指。在她的印象中,能與錦曦扯上關係,能與蘭花扯上關係的只有一個人,曾經上門求親被拒絕的曹國公李景隆。
「你!」徐輝祖氣結,指著錦曦道,「朱棣繞開濟南南下,如今駐紮在小溪河,我奉令守長江防線,你就別指望朱棣會勝!」
絕非短命之人!這句話像盞燈照著朱棣的心慢慢亮起來。他半醉著傻笑道:「是啊,錦曦怎麼會短命呢?沒找著她,說不定她還好好的。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
徐輝祖清瞿的臉上帶著一絲興奮的笑意。錦曦的視線慢慢變得清晰,端著葯碗喂她的人原來是珍貝。
「我知道你恨李景隆,其實……他對你也很好的。你不肯服他的葯,我已遣人為你製藥,你吃嗎?你就願意讓我內疚?你不肯便罷了。」
有多少年沒有看到他們了?大哥長得越來越像父親,眉宇間充滿了威嚴,珍貝也由當年那個秀麗玲瓏的少女變成端莊的婦人。
他看著她死么?朱棣的心像被只巨手使勁抓了下,疼得他抽搐。
往事歷歷在眼前晃動。她在鳳陽松坡崗為他擋箭是這般模樣,不管不顧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要他先走。呂家莊黑衣人hetubook.com•com來襲,她回馬救他。鳳陽山中她一路護行……
有個聲音在低低對他說,沒了,她真的沒了……
「我吃就是了。每次服藥,你,你都逼我!」朱棣難過的樣子讓錦曦大慟,又非爭得一口氣似的指責朱棣。
對岸的砍殺聲順著河風吹過來,每一聲都似敲打在朱棣心上。他窮盡目力,看到燕十五倒下的身影,燕衛一個個的沒了。
朱棣選了只青瓷碗,倒上酒,這些日子不管做什麼都會想起錦曦。連這隻青瓷碗,都讓他想起十七歲生辰時與李景隆在南京燕王府煙雨樓的對話。
時近冬日,河水冰冷刺骨,奉令托連竹橋的軍士偶有被水凍僵,來不及撤換便被水沖走。這日,終於有三具屍體沖至下游被發現,飛馬報到盛軍大營。
層雲低壓在頭頂,鉛灰色重重地砸進朱棣的心裏。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他聽不到任何聲音,感覺不到身邊人的呼喊。獃獃的看著河水,打著旋兒沖向下游。
「大言不慚!」朱棣嗤笑,摟過錦曦正色道,「等戰事平定,我定親自為你去尋成形人蔘,獵遼東黑熊取鮮熊膽配藥。」
「父王!」朱高熙抹著眼淚跪下。
「能撤走多少就是多少!」朱棣銀槍一擺,鳳目飄起殺戮。
銀白色的劍芒環繞著她,射向河裡的箭枝,紛紛衝上來的士兵被這條光帶阻隔靠近不了錦曦半分。
等到箭到眼前,盛庸才反應過來,低頭躲過,頭盔上的紅櫻已被射下一簇。燕王竟有如此神力!他大驚失色,坐騎長嘶直立,差點把他拋下馬來。
馬不能停下,停下竹排便受不起重力。
錦曦嬌憨笑道:「我看啊,等你勝過盛庸鐵鉉再說吧。此二人能守濟南三月,真的不是吹的。」
十月,朱棣獲悉盛軍北進,燕軍南下進逼德州,誘盛軍出擊,城外大敗盛軍。其後沿運河而南,連克臨清、館陶、大名、濟寧等地。
年青的侍衛有點猶豫,看到四周侍衛投來的羡慕眼光,馬上挺直了胸道:「王妃請稍坐會兒,我馬上就去。」
徐輝祖冷眼看著錦曦,又氣又痛,就因為朱棣造反,舉著靖難的旗幟興兵,魏國公府上上下下誰不成天擔心被牽連?好在自己一片忠心,皇上又是從小看著長大,沒有怪罪。如今朱棣勢力越戰越強,將來可怎麼收場!
錦曦心口酸痛,衝上去抱住他,眼淚湧出,浸透了他的後背,她哭道:「你不要生我氣……」
黑色的戒指閃爍著烏金的光芒。錦曦扯出一絲笑,漫步回了綉樓。
錦曦聽了如雷震耳,她喘著氣悲傷地望著徐輝祖,他還要分開她和朱棣?他怎麼就不想想她的三個孩兒都在北平?看到徐輝祖眼中的恨意,錦曦突然就明白了,她嘰諷道:「反賊?皇上也不敢明說他是反賊!大哥就絲毫不忌憚?燕王好歹是遵守祖訓起兵靖難,是朝中奸人把持朝綱四處調兵與他作戰!大哥若是怕錦曦牽連你們,何不把我交給朝廷,要不拿我要脅朱棣,要不就斬了我!何苦留我在府中擔心受怕?我走,我嫁了他就會跟他一生一世!」
錦曦眼中飛快閃過算計。李景隆的一品蘭花無孔不入,這魏國公府怕也有他的「蘭花」!他不可能不會知道自己在魏國公府,想起燕十七,錦曦暗道,李景隆,別怪我利用你。
有人扶起她,一隻手捏開了她的嘴。瞬間苦澀充斥在唇舌之間。錦曦使不出半分力,卻被葯湯強灌入口嗆得醒了。
如今就只有李景隆。只有李景隆有這能力帶她離開南京城。
錦曦沒有說話,反正打不過他,口舌之爭沒有任何作用。病好了,如何離開才是正經。她不禁想起從前被大哥弄失了內力,李景隆給她解藥的事情來。
他說什麼了?記得是說看著錦曦的模樣就難過。那是她的侍女,不是她呢。
「從今晚起在營中秘建竹排,同時密切注意盛軍舉動。我要人馬不動聲色渡過運河!」朱棣決定捨棄錨重,輕裝渡河。
只過得一天,錦曦再去花園,那名年青的侍衛已不見了,她眸光一轉,問另一名侍衛道:「昨日幫我翻花土的侍衛人呢?」
白衣默默的送上五百石強弓,輕聲道:「十七以千年蟒筋所制……」
珍貝眼淚撲蔌蔌往下滴落,抽咽著喊了她一聲:「錦曦!」
他盯著錦曦的身影,她又用了裁雲劍。她又為他擋箭,她有意無意地落在後面擋住射向他的箭枝,她是拿命在保他啊!
她身邊銀白色燕軍像天上的煙火,一點點被黑夜吞噬。
錦曦自然的往後一縮手,難道李景隆都告訴了朱棣嗎?她不想失去這柄劍,這劍她可以不用,但是她卻想靠著它或許能自保,或許能在亂軍之中救得朱棣一命。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李景隆沒有來,錦曦心裏著急。離東昌之戰已經過了大半年,朱棣會真的以為她死了嗎?如今戰況又如何呢?心裏再急,她只能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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