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你我相約永不再見

不等她開口,他就掀了幄帳離開。卓嬤嬤帶著奴婢們魚貫而入。
不知睡了多久,嘴裏又被喂進一口葯湯。苦澀讓季英英迷糊地想搖頭擺脫,卻掙脫不開。每每當她有一絲清醒,總會又昏沉地睡過去。
錦里內外,斗錦台前,人山人海。
夏天的夜月又圓又亮,清楚地映在水中。
晟豐澤恍若未見,專註地聽著屋裡的動靜。小奴婢便一直保持著彎腰的姿式。
「英英。」
四周偶爾有聲音。飄浮在空中,隱隱約約聽不實在。
隔著房門,楊靜淵的不舍從話里透了出來。季英英靠著門嗯了聲。
使團的隊伍被攔在了北城門外。太守府的官員親至使團前,話說得隱晦:「天色已晚,還請使團在城外歇息一宿,明天再進城。」
足足四天,季英英終於退了熱,從昏迷中蘇醒。醒來時,她看到了晟豐澤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
很長一段時間,季英英都在夢境里徘徊。她看到母親一刀捅進了哥哥的身體。母親看了她一眼,那眼光像雪峰千年不化的冰,凍住了她的嗓子,讓她發不出絲毫聲音。不過一愣神,她又看到了楊靜淵。他站在大火中,她拼了命想拉他出來。火烤得她皮膚疼極了,她卻怎麼也觸不到他半分。他隔著火看她,那雙漂亮的鳳眼熾熱得像火一樣,無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望著她漸漸舒展的眉心,晟豐澤也鬆了口氣。氤氳的水汽中,季英英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暈。雪白的中衣在水中飄浮,月光映在溫泉池中,泛起淡淡的波光。病中的羸弱與暈紅的臉美麗的不可思議。
「殿下……」怯怯的聲音,躬身雙手奉上的乾爽大氅。
台上喊出了楊家新錦。四季花成錦,如錦落江中,燦爛華美。
怔忡間,一角黑裳映入眼帘。溫暖的陽光照在黑衣上,泛起珍珠般的光澤。熟悉的錦衣讓她側目望去。
等她能下床踏出房門,又是半個月了。風已經變得溫暖,南詔的春日陽光格外燦爛。季英英不用問,也知道自己病了很長時間。
牆邊的三角梅開得和-圖-書如火如荼。她坐在迴廊上,望著一池溫泉出神。
剛過正午,秋日的暖陽還掛在樹巔,離城不過十里。使臣們憋屈。大唐皇帝都大度不計較,稱:「兩國永世交好。」待若上賓,小小的益州府竟敢如此怠慢。
戰爭的痛楚隨著時間漸淡,益州城的錦業再一次重振。十月初九,節度使親至錦里,官衙出錢,搭起了斗錦台。
夜漸深。益州的天空總有厚重的一層雲,擋住了星月。抬頭凝望,漆黑的天幕擋住了視線。
看了眼與兩位兄長笑談的楊靜淵,季英英扶著楊石氏走到了窗前。
時間,他最不怕耗費的便是時間。
晟豐澤看了他一眼,郎中趕緊又補了一句:「先治病,再慢慢養,便無大礙。如此耗費的時間多些罷了。」
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她坐上軟轎離開驛館時,轎簾放下的瞬間,她說:「王爺,再見。」
她睃了四周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推開窗,夜空一片漆黑,不見星月。
季英英的聲音像絲線一樣輕細:「嬤嬤,我睡了多久?」
隔了一盞茶工夫。卓嬤嬤從屋裡出來,看了眼一衣濕衣的晟豐澤,從小奴婢手裡拿過大氅披在了他身上,輕聲說道:「娘子睡得尚安穩。」
季英英忍不住又看向遠處。
「***了煙氣,受了寒。退了熱,再清肺將養。」
她常常站在池畔,望著池水出神。
睡了快一個月,季英英終於清醒。醒來第一眼見著的人是卓嬤嬤。
「今天可是十月初九?」晟豐澤突然問道。
言談間一聲鑼響,節度使親自宣布斗錦開始。
他朝她笑了笑,極自然地將手搭在她額上,試了試溫度就站起了身:「醒了就無大礙了。」
無視使臣們的憤怒,晟豐澤淡然吩咐就地紮營。明天直接穿城離開,不在城內驛館停留。
晟豐澤握住她伸出被子的手放了回去。極自然的抬腿上了竹榻,連人帶被擁進了懷中。
春去夏來,季英英恢復了健康。
郎中怔了怔,恭聲應道:「小人再加重入眠的葯。和圖書只是睡太久,身體容易虛弱。」
驀然地離去,讓晟豐澤急切地從屋頂站了起來。瞬間,他看到池中影子的變化。他獃獃地站著,心底一股酸澀直衝上鼻端。
季英英心神一顫。
「嗯?」
季英英忍不住偷眼再看過去,柱子下戴帷帽的黑衣男子已經消失不見。
「娘子體虛,再養些天就能下榻了。」卓嬤嬤微笑著說道。
楊靜淵帶著季英英進了楊家的專屬包間。楊大太太高興地握了季英英的手,興奮之色溢於言表。季英英心知肚明,楊家那年研製出的浣花錦正好借今年斗錦亮相人前。
可是他不捨得,喬裝改扮,也想再見她一眼。
她家住在浣花溪。他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分外狼狽。他救了她,從此輸了自己的心。晟豐澤在人們的驚呼中轉身,留給她一個背影。
喝完湯藥,一股倦意讓季英英閉上了眼睛。四天,楊靜淵在哪兒?他會來找她嗎?晟豐澤會不會抓住他?腦袋裡塞滿了問題,等不及她再想,又睡著了。
季英英伸手抱著他的腰,像是也說給自己聽:「我們約好的,永遠不分開。」
季英英驀然回神,正瞥見大少奶奶的目光,瞪了楊靜淵一眼道:「我只是幫大哥配了幾種絲線。我又不會織錦。都是大哥二哥琢磨出來的。」
卓嬤嬤親自端了葯碗進來,又安靜地退回去。她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朦朧的光照出帷帳中的身影,主子正一口一口將葯喂進季英英嘴裏。她心裏一驚,快步出了房門,凌厲地掃了眼迴廊上侯著的四個奴婢,見她們的腰彎得更低,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新錦王毫無懸念重歸楊家。節度使在散花樓再辦散花宴。
「嗯。」
迷糊中她開始咳嗽。劇烈的咳嗽驚醒了她,她甚至無法深呼***,一***氣就咳得死去活來。卓嬤嬤再次帶著奴婢們出現,一碗湯藥下去,她在咳嗽中沉沉睡去。
楊靜淵低下頭,捧起了她的臉,輕輕落下一吻:「現在我很感謝他。謝謝他護著你,回到我身邊。」
和-圖-書豐澤目光黯然。
她的身體越來越輕,在沉睡中瘦弱下去。晟豐澤聽到她咳嗽漸少,終於吩咐減去了那味讓她昏睡的葯。
晟豐澤不知道有多少夜晚坐在屋檐上悄悄看著她。他不明白她為何喜歡在月夜望著池水出神,可只有這樣,他才能藉著夜色的遮擋來到她身邊,陪著她到月上中天,小奴婢拿了披風來,服侍著她回屋歇息。
他小心抱著她,望著她削尖的下巴輕聲說道:「最後一次。」
季英英紅著臉將楊靜淵推出了房門。
白涯宮正殿鎏金的飛檐映著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酸澀得泛起了水光。
最後一次,在她不知情時抱她入懷。
「葛六月親織石榴多子錦!」
楊靜淵攬著季英英的肩站在湖畔觀望,黑夜裡綻開的煙花絢爛如夢。他突然笑著抬起手臂,指著那湖被煙花染得繽紛的水笑道:「那年元宵燈節,我站在這裏,看著你和晟豐澤站在船上,氣得想一箭射死他。」
薄薄的面紗擋住了晟豐澤貪婪專註的視線。他看著她倚在窗戶旁,穿著件杏色的春衫,高高挽著牡丹髻,鬢旁一枚鳳釵垂下細細的金絲,被風吹動,在面頰旁閃閃發光。她胖了些,瘦削的臉豐潤不少,像一隻飽滿的***。
「英英。」
卓嬤嬤眼神閃爍,最終恭謹地答道:「能侍奉娘子是老奴的福份。」
心有觸動,一回頭,就看到遠處的樓間,一角黑裳閃過,消失在廊柱后。
「浣花錦,這名字好美!」
他將手放在她額頭上,感覺到浸出了汗時,迅速拿起池畔的毛毯裹住了她。抱起季英英大步進了廂房。
「這些天,都是嬤嬤在照顧我。辛苦您了。」
楊靜淵笑著把手從門上放下,退後一步,「明天見。」
晟豐澤淡淡說道:「睡著了似乎咳得沒那麼厲害。」
十五的月十六圓。天空藍得深邃,今夜的月明亮得如同玉盤。
季英英眼睛微濕。葛家被擄走一個六月,又有了新的六月織娘,傳承未斷。不知南詔的葛六月知曉,是否會多一絲安慰?
「晚安。」和-圖-書
時間在一刻停滯。
「四天……娘子不必擔心,高熱退了,慢慢將養就會好起來。」
裹在錦被裡的季英英睡得正熟,額頭又沁出一層細密的汗。這讓她有些不舒服地掙紮起來。
聽到屋裡的咳嗽聲漸小,晟豐澤鬆了口氣。
他沒有離開。季英英抿著嘴笑了一會兒,走到桌旁吹熄了燈。又隔了會,才聽到楊靜淵的腳步踏過木迴廊的聲響。她輕輕嘆了口氣。了無睡意。
轉過山樑,就再也看不到益州城了。晟豐澤的手指勾著薄薄的窗帘,黝黑的雙瞳閃爍著晦暗的光,只有忍不住蹙緊的眉鋒流露出他的情緒。
池水中映出了圓月,屋宇。晟豐澤像坐在月中,身影格外清晰。季英英站在池畔。她不記得這是第幾個有明月的夜晚,也忘記了是哪一晚意外看到了他在水中的倒影。明天,他如約送她回大唐。從此,再不相見。
「楊家浣花新錦!」
四幅浣花錦亮相台前,驚呼聲接連不斷。
南詔前往大唐遞國書請罪的使團明天就要出發。他已經吩咐卓嬤嬤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明天,她將扮成他的侍女啟程去大唐。這是她留在南詔的最後一晚。
劫後餘生的織錦大戶們滿臉感慨,相互見禮寒喧。經歷過浩劫,失去了大量的優秀匠人織工與傳人。今天的斗錦意義非同一般。
季英英伸出了手。她看到自己手指顫抖地從空中撫過,停在他臉上。心跳得這樣急,又是這樣難過。手無力地落下,這一次,沒等到月上中天與小奴婢送來披風,她轉身離開。
晟豐澤轉身進了旁邊的房間。不過片刻時間,已換上了乾爽衣裳。他披散著頭髮進了廂房,眼神掃過去,卓嬤嬤領著奴婢們彎腰退出了房門。
楊靜山已登上斗錦台。楊靜淵笑著走到季英英身旁,在她耳邊說道:「大哥說這名字因你而起。英英,你真厲害!」
「楊家又織新錦了!」
益州冬季的雨夜這樣冷,風從窗戶吹進來,凍得她直磕牙。他解開氅衣將她裹進了懷裡。溫暖漸漸從他的胸口瀰漫到她的臉上,冷和_圖_書意漸退。季英英舒服地舒了口氣,不知不覺睡得熟了。
天蒙蒙亮,街上行人寥寥,驛館門前兵士林立,滿面肅殺。若不知情,還以為西川節度府這番動靜是要抄家滅族。
只是她心裏永遠有一個角落,藏著那一襲黑裳轉身的背影。
侯在房中的奴婢忙碌起來。晟豐澤沉默地退出了房間。浸透的衣裳滴滴嗒嗒,在腳下形成一灘水窪。
卓嬤嬤指揮奴婢們利索地地服侍她起身更衣,重新收拾好床榻,親自扶了她躺下。
站在屋裡,隱約能聽到腳下溫泉淌過的聲音。四周密密垂下的幄帳擋住了風,屋子溫暖如春。
大少奶奶的眼神變得柔和,轉頭專註地望著台上。
她一狠心閉上眼朝著火焰跳了進去。瞬間,楊靜淵身周的火驀然消失。他站在雨中,隔著窗欞痴痴地看著她。雨絲浸潤了他的面頰他的黑髮,染得臉如玉雕,劍眉如墨。
葛六月?季英英想起被擄南詔,在太和城外遇到的********。忍不住探出身子去看。斗錦台上,一個十四歲的嬌小女子親手執著錦畫。
從長安回返,已是第二年的秋天。
人群中,黑衣人戴著頂帷帽,靠著柱子站著。
不是中秋元宵,為了慶祝益州城再辦斗錦賽,官府在樓下放了煙花。
這一夜,葫蘆絲的樂聲在白涯宮響了一晚。
最後一輛馬車離開城門洞,護行的士兵耷拉下了肩膀。守城門的士兵呸地一聲往地上吐了口痰,將對南詔的恨意泄了去。
她和他約定,永不再見。
南詔車隊在西川府兵的「護送下」安靜地穿過長街,趕到北城門時,正值城門開匙。時間剛剛好。
益州府的官員臉上頓時綻開了笑容。
她聽話地在院子里養著身體,再沒有見過晟豐澤一面。
昏睡中咳嗽起來,總有一雙手輕輕拍著她的背。是誰呢?季英英腦中晃動著楊靜淵的臉,瞬間又變成了晟豐澤的。
車軲轆壓著塊石頭,馬車顫了顫,窗帘從他指間落下,遮住了他的視線,蒙住了他的心。
赤虎點頭:「正是。」
晟豐澤捨不得移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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