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諫王

許觀起身送馬周出了樓,見他去得遠了,方才迴轉。小宴在旁道:「這位賓王兄好不小氣。博州刺史得罪了他,他便說天下的刺史、縣令都不稱職。」許觀道:「他才學廣博,見識過人,實是不凡呢。」小宴道:「不知比許公子如何?」許觀道:「我自然是遠遠不及。」小宴抿嘴笑道:「公子好謙呢。我卻知道他有樁能耐定遠不及你。」許觀道:「什麼能耐?我怎不知?」小宴道:「撒腿開溜的能耐啊。這個是舉世無雙,誰也比不上你。」兩人說說笑笑,回到席上,陸淮見他二人親近,呵呵笑道:「小宴姑娘也是長安人士吧。何不帶許兄弟在城中轉轉。」小宴想了想,對許觀道:「我住在城東平康里,你願隨我去看看嗎。」許觀道:「好啊。」於是擱了一錠碎銀在桌上,向陸淮道過別,攜了小宴往外走。陸淮卻是心頭一怔,有句話兒想說與許觀,連忙追出。誰知他兩人揣了波月石走得極快,陸淮趕到酒樓門口早已蹤影不見,只得倚門笑道:「還未及第便去平康里,少年人哪曉得風月無邊啊。」
兩人相顧大笑了一陣,孝恭對許觀與小宴道:「你們要什麼?」許觀一愣,也道:「我們要什麼?」張公瑾道:「你們立了大功,王爺問想要什麼。許觀,你可要官職、金帛嗎?」孝恭點頭道:「你們但有所求,我力所能及,無不允可。」許觀想了想道:「學生的那位朋友馬周,實有大才,還請王爺提攜。」孝恭道:「好,選賢與能,不為己謀。你倒有古人之風。」又問張公瑾道:「如今哪裡有職缺,可教馬周除授的?我觀他所發突厥可圖之議論,倒也是個人才。」張公瑾道:「今日左右監門衛中郎將常何對下官提起他府上少個參事之人。」孝恭對許觀道:「你教馬周去找中郎將常何便是。」又對小宴道:「小姑娘,你又有什麼心愿?」小宴搖了搖頭道:「我沒什麼可求你的。我若真有個心愿,你又未必能做到。」張公瑾道:「小姑娘,這位是趙郡王千歲,你且將你的心愿說來聽聽,天下他辦不到的事,倒也不多。」小宴淡然道:「好吧,現下我還想不到,日後想到再與王爺說吧。」孝恭笑道:「倒似我求你了。」轉身對張公瑾道:「今夜真是熱鬧。公瑾,我們也散了吧。」張公瑾躬身道:「恭送王爺。」孝恭點了點頭,將手中酒杯輕輕擱在窗台上,不再多言,飄然而去。但見月華如水,瀉在房中,倒在地上的兩名衛士兀自昏睡未醒。
許觀靠近窗邊,側身往外觀瞧,見一名中年男子走過,此人年約四旬,身穿紫袍,腰束金帶,一張國字臉,雙眉入鬢,頷下留了部長髯,儀態雍容。這紫袍男子緩緩走進隔壁的廂房,頓時傳來一陣女子的歡笑聲,他身後跟著的兩名衛士守在門口,分立左右。許觀走到仕女屏風旁,透過縫隙往隔壁廂房望去,不禁心中一動,見這紫袍男子笑吟吟坐在軟榻上,雙臂各環抱了個美貌女子,一名小鬟正在一旁彎腰倒酒。左首那女子一身絳衫,體態豐腴,只聽她鶯鶯嚦嚦說道:「王爺許久也不來看咱們,莫非又領兵打仗去了嗎?」紫袍男子笑道:「我如今哪還有什麼仗打,便有仗打也是在你們這燕婉園裡。」右首那女子身著淡青短襦,生得清雅秀美,在一旁輕笑道:「怕是王爺一來,我們這兒才有仗打吧。」紫袍男子道:「為何啊?」右首女子道:「王爺一來,大伙兒都爭著搶著相見,豈不是得先打一仗嗎?」紫袍男子聽了哈哈大笑,在她臉上輕輕一掐道:「若是打嘴仗,我可打不過你。」屏風裡三人正在調笑,屏風外許觀卻是心頭微微一沉:「莫非這裡是一處煙花行院,小宴難道是……」正胡思亂想間,忽聽門外衛士稟道:「啟稟王爺,代州都督張公瑾求見。」紫袍男子「噫」了一聲,說道:「請他進來吧。」不多時,走進一人,肩寬腰闊,方口大耳,黑面微須,三十來歲年紀,見了紫袍男子施禮道:「代州張公瑾見過趙郡王。」聽到這裏,許觀一驚,心道:「這紫袍人竟然是名聞天下的趙郡王李孝恭!」
張公瑾抓起面前的小凳,身形疾轉掄起小凳朝擲來的大鐵鎚砸去,啪的一聲,小凳給砸和_圖_書得粉碎,大鐵鎚來勢卻是不減。張公瑾俯身一讓,大鐵鎚已飛到孝恭面前。許觀險些失聲驚呼出來,卻見大鐵鎚硬生生停在孝恭鼻尖前半寸之處,原來鐵鎚柄部已給張公瑾牢牢攥住。又聽啪啪兩聲,兩團物事落到房中,仔細看去,竟是守在門口的兩名衛士,不知幾時被人打暈擲了進來。張公瑾怒氣勃發,一掄大鐵鎚,大聲喝道:「什麼人暗中偷襲,有膽子出來較量!」話音未落,窗外跳入一人,身材高大,黑衣蒙面,手裡也提了柄大鐵鎚,朝張公瑾直撲過來。張公瑾喝道:「好小子!」踏前兩步,揮動鐵鎚迎了上去,當的一聲巨響,二錘相交,火星四濺,兩人都是悶哼一聲,各自退開。張公瑾只覺虎口發熱,手臂微麻,心道:「好傢夥,世上竟有如此神力之人!」
原來許觀在隔壁廂房內聽到張公瑾與孝恭的對答,知道這兩人都是國之棟樑,卻眼見便要遭不幸,不由慈悲心動,心想無論如何要傾盡己力相救,當下也不管自己不通武藝,就近抓了個花瓶在手,又一把推倒屏風。蒙面人瞧見許觀,呆了一呆,此時窗外一根金蛇長鞭風馳電掣般攻到,正擊在蒙面人胸口。一個婀娜清秀的人影閃了進來,這人身手甚是敏捷,飛身擋在許觀身前。許觀定睛看去,認得正是小宴,連忙叫道:「小宴,這人厲害的緊,你快走啊!」小宴望著他雙眼,低聲罵道:「獃子。」又轉身對那蒙面人道:「這位耍鎚子的大爺,燕婉園可不是舞刀弄槍的地方。」那蒙面人看了看小宴和許觀,伸出手來指了指張公瑾與孝恭,忽然縱身躍出窗去。小宴本在全神貫注迎敵,不料對方竟憑自己一句話便退了下去,忙搶出門外,只見庭院里月色溶溶,草蟲輕鳴,那蒙面人卻已不知去向。
趙郡王李孝恭,世稱凌煙閣開國第二功臣,武功之盛,唐初宗室之中除卻太宗無人能及。隋義寧元年,孝恭即詔拜山南道招慰大使,出巴蜀進擊朱粲,收服三十余州,故蜀中子弟無人不知這位趙郡王。許觀側耳附在屏風上,只聽孝恭呵呵笑道:「張都督,哪陣風把你吹來了,趕快坐下,陪我飲上幾杯。」張公瑾道:「多謝王爺。下官此行,尚有他事相稟。」孝恭道:「急什麼,先飲酒。」兩人對飲了兩杯,孝恭喚坐在左首那絳紗女子唱了支小曲,又飲了五六杯后輕拍雙掌,兩名女子和那小鬟都退了出去,方才對張公瑾道:「張都督此番遠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張公瑾道:「王爺可知,突厥霜旱雪災。」孝恭道:「哦。那又怎地。」張公瑾道:「王爺,此乃天賜良機啊!此時我大唐再不伐突厥,只恐時機錯過,日後悔之晚矣。下官肯請王爺一同勸諫陛下發兵。」隔壁許觀聽了張公瑾所言,心道:「原來他也覺得要討伐突厥。」卻聽孝恭道:「張都督是昔日秦府重臣,此等軍機大事何故來問小王。」張公瑾倒頭拜倒道:「公瑾所為者,大唐社稷,天下蒼生也,懇請趙郡王相助。」孝恭見張公瑾雙目含淚,其意甚誠,扶他起身道:「非某不願相助,只是見疑之身,安敢再談天下事。」玄武門之變,唐太宗李世民誅殺建成、元吉而登帝位。孝恭與建成過從甚密,且既為宗室又有統率之才,自為太宗所忌,在登基之後曾被太宗短暫拘押,故此自謂「見疑之身」。張公瑾見孝恭只顧推託,心中一急,大聲道:「王爺,荊州城裡飲血酒那個李孝恭今何在!」此語一出,孝恭眼中精光一盛,轉瞬之間神色又歸於平靜,只淡淡道:「這些舊事,還提它作甚。」
眾人見她故弄玄虛,都覺好笑,均想這樣緩慢無力的拳,漫說一拳就是一百拳一千拳又與敵人何損。只見小宴揮拳到阿赫莽面前忽然變拳為掌,在他面前憑空扇了兩扇。誰知這一扇之下,阿赫莽竟忽然彎下腰來,氣息急促,面帶痛楚,最後似乎連氣也吸不上來,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強敵既退,教場中又是一陣歡呼。眾人簇擁著小宴和許觀到演武廳前見過眾官,少不得一番誇讚遜謝。只是除了許觀,人人都不明白阿赫莽為何能被輕輕一扇擊倒。問到此節,小宴便道阿赫莽和李抱金相鬥已然耗盡氣力www.hetubook•com•com,才能被自己擊敗,眾人聽了又是稱讚李抱金一番。小宴見李抱金對敵時威風凜凜,此時范芸扶他站在一邊,倒似一隻玉蝶停在只溫順的雄獅旁,便上前打趣道:「李校尉,你只道自己在教場上流血流汗不易,卻不知范芸姐姐剛才都急到暈過去呢。」范芸面上通紅,低下頭微笑道:「妹子亂講什麼,我站久了乏力自有些頭暈,誰為他急暈了?」
那蒙面人也不介面,又上前一步,舉起大鐵鎚,眼看就要擊了過去。忽然撲的一聲,旁邊的仕女屏風倒落下來,正砸在蒙面人身上。那蒙面人一驚,只見屏風後站了個少年,手裡捧了個花瓶,望見自己便猛擲過來。張公瑾瞧出蒙面人分心,疾衝上前朝蒙面人心窩便是一拳。那蒙面人不躲不避,雙手齊揮,右手搖動鐵鎚將飛來的花瓶擊個粉碎,左手探掌拍去正接過張公瑾這一拳。張公瑾與他手掌一抵,只覺一股剛猛之極的大力襲來,震得胸口微微發熱,退了一步方才站穩。
張公瑾曾在玄武門之變中獨力關閉宮門,阻擋建成、元吉的追兵,也是位大力將軍,與這蒙面人過了幾招,已知對手手段高強,連忙喊道:「王爺,我先擋住此人,你快走!」可這二人錘法都大開大合,威猛剛烈,兩柄大鐵鎚已舞成一團黑氣,籠罩著這小小廂房,只聞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桌椅、床榻、茶壺、酒罈都已被打得稀爛,孝恭便是探身也會被掃中,要逃出去談何容易。兩人又鬥了十招,猛然間轟的一聲大響,張公瑾手中的大鐵鎚飛了出去,將牆壁穿了個大洞。原來張公瑾膂力終究遜了一籌,硬接了對方十余錘后,鐵鎚再也拿捏不住,脫手飛出。那蒙面人逼上兩步,一晃手中鐵鎚,盯著孝恭與張公瑾。張公瑾嘆了口氣,對孝恭道:「王爺,公瑾無能……」不等他說完,孝恭遞了個酒杯給他,哈哈笑道:「此酒甚好,莫糟蹋了。」張公瑾接過酒杯,一仰脖子喝乾。孝恭轉身對那蒙面人冷笑道:「李孝恭一生殺人無數,此刻方死也已遲了。只可惜不曾戰死在沙場之中,卻死在不敢留名的鼠輩手裡。」
夔州刺史定要大張筵席,款待二人,小宴推辭不脫,小聲對許觀道:「這些當官的啰嗦的很,若是留下不知要被纏到幾時。你把那寶貝石頭揣上了,一會兒我說走,你拔腿就走,不許停留。」許觀點頭應了。小宴與范芸、李抱金等人道過別,朝眾官道:「我們兩人本是路過,今日能和大家一同對敵,實是有緣。日後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咱們就此別過了。」說罷牽住許觀的手輕輕一帶,許觀會意發足便走。眾人見眨眼之間,兩人身影一晃已是不知去向,都道:「想來這兩位是龍女和善財童子下界呢,專門來解夔州這場危難的,難怪有這等神通。」夔州刺史忙吩咐巧手丹青繪下了神仙真像,后又有民眾仿繪了藏在家中,此後小宴和許觀的畫像便在夔州被時加祭祀,卻是后話。
許觀與小宴離了西市,徑向東行,不多時到了一處所在。許觀見房舍低矮破舊,巷道彎曲狹窄,不似長安城中其它街衢寬直勻整,又有不少民夫模樣的漢子蹲在街角,都是蓬頭精腿,滿面塵灰,便問小宴:「咱們已到了平康里嗎?那些漢子是什麼人?」小宴道:「這裏叫作爛泥曲,在平康里以西。那些人都是雁戶,常居於此。」許觀道:「什麼叫作雁戶?」小宴道:「他們在鄉下吃不飽,便到長安尋活路,若是在城裡攢下了錢便又回去,豈不是與那冬去春回的大雁一般,因此叫作雁戶。」許觀嘆道:「民匱于食,則流庸不還。賓王兄道國之興亡,不由積畜多少,唯在百姓苦樂,確是良言。」小宴哼道:「才與他分開就念叨個沒完,待別人不見你這般上心。」許觀一呆,也不知她為何無端生氣。夜暖風和,兩人都默不作聲,並肩緩緩而行。
小二忙上前攔住,哈腰陪笑道:「客官還請把酒錢給結了吧。」那後生伸手在懷中掏了掏,卻不見掏出銀錢來,對小二道:「先記在帳上,俺下次還你。」小二聽了急道:「本店概不賒欠,你若是沒錢,為何又要點了許多酒菜?」那後生道:「說了日後一併算錢和_圖_書給你,還聒噪什麼。」小二發作道:「你莫非是存心來鬧事的?先是糟蹋了好酒來洗腳,又想吃白食嗎?」那後生大怒,一把將小二推倒在地。小二坐在地上大叫大嚷起來:「來人哪!這混混兒吃白食還打人啊!」不多時四五個店伙已衝過來將那後生圍在中間,推推搡搡便要動手。
許觀見那後生定要吃虧,忙起身攔住幾名店伙道:「莫要動手,且算在我帳上。」又對那後生道:「這位兄台若不著急走,請來同飲幾杯如何?」那後生打量了許觀一眼道:「好啊。我本來也沒有喝夠。」待那後生落座,通過姓名,才知他姓馬名周,字賓王,是清河茌平人士,本為博州助教,只因貪杯醉酒惹惱了博州刺史,才客游長安。馬周又連飲了三大碗酒,高談闊論,與許觀說些《詩經》、《春秋》,兩人飽讀詩書,你一言我一語都是機鋒典故,聊得甚是快慰。
那後生自斟了滿滿一碗,端起來閉上眼睛嗅了一嗅,滿臉都是喜色,然後一仰脖子飲干。他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工夫已喝了一斗有餘,又喚小二取了個銅盆來,將剩下的酒都倒在裏面。那後生踢脫雙靴,伸腳到盆里洗濯。店裡其他客人見了無不驚怪,許觀與小宴見他行為奇特,也是暗暗稱奇。那後生卻旁若無人,邊洗邊念道:「腳丫啊腳丫,你隨我東奔西跑好不可憐,今日也嘗嘗這美酒滋味吧。」他洗了一陣,翹起腳來晾乾,踩著靴子晃晃悠悠便往外走。
又行了一陣,已到了平康里西南,眼前巷弄與爛泥曲又不相同,兩行都是清幽院落,粉牆盡處,柳絮紛飛。小宴在一處小院前停下,只見花木扶疏,門庭清雅,烏門上鑲了塊銅牌上有「燕婉」二字。小宴拾起門環輕叩三下,過了一會兒,兩扇烏門吱呀呀打開,走出一名青衣小鬟手裡提了個紅燈籠,瞅見小宴揉了揉眼睛,凝目又瞧了片刻,又驚又喜道:「我沒看錯吧,小宴姐姐,是你回來了!」小宴笑道:「阿巧,你又長高了。五娘好些了嗎?」阿巧道:「託福。她可算沒給你氣死。」又看了看後面站著的許觀,小聲道:「姐姐出遊兩載還帶了位俊俏姐夫回來,真在可喜可賀啊。」小宴罵道:「小油嘴,看我不打你。」作勢要打,阿巧連忙討饒,笑成一團。鬧了一陣,小宴又問:「惜夢在嗎?」阿巧道:「不巧她今日不在館中,她若在便好了,興許見了你一高興就能忘了那些煩心事兒了……」小宴道:「什麼煩心事?」阿巧道:「還不是因為……唉,這事兒說來話長。先進來吧,兩年不見大伙兒不知有多少話要與你說呢。」
許觀忙奔到小宴面前,滿臉喜色道:「小宴,沒想到這丈人咒這麼靈,你真打敗這突厥武士了。」小宴笑著低聲道:「這人道行這麼深,丈人咒哪裡管用。偏巧我去年在西域一家客棧里見過他與人爭鬥,他力氣既大武藝又高,可就怕一樣東西。」許觀道:「他怕什麼啊?」小宴道:「他和別人相鬥的時候,忽然聞到了花粉,當時就涕淚橫流,倒在地上,好像身中劇毒一般。適才我向范芸姐姐借了點花粉塗在手上,在他面前晃了晃,這傢伙果然就聽話躺下了。」許觀聽了道:「原來人家用花粉喚蝶,你用花粉驅鬼。」小宴嘻嘻笑道:「你要不要也聞聞。」舉起小手來也往許觀面前比劃。
出得房外,只見庭中站了個老婦,身後立了兩個侍女,都是短打裝扮。這老婦手裡拄了一根描金鳩杖,肩挺腰直,精神矍鑠,只是面如冰霜,又眇了一目,令人一見便生出幾分畏意。這老婦見到孝恭施了一禮道:「趙郡王安好。」孝恭道:「房夫人免禮,你怎麼到燕婉園來了?」房夫人道:「說來慚愧,拙夫深夜不歸,只得四處找尋。不知王爺可有見過?」孝恭咳嗽兩聲,答道:「適才還見過,只是玄齡今日來得不巧,他中意的那位姑娘不在館中,只得早早離去了。玄齡走時還怒氣沖沖,將這窗子都打爛了,此刻還不曾回到府上嗎?」房夫人聽了,臉色鐵青,一頓手中鳩杖道:「多謝王爺見諭,我見到那老奴定要敲他幾十杖。」說罷氣沖沖轉頭便走。待房夫人走出後院,張公瑾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個不止,說道:「房玄齡這位和圖書夫人是有名的醋罈子,最是厲害不過。王爺這番促狹,可夠他喝上好幾壺了。」
後面孝恭與張公瑾也走了出來,向許觀與小宴道謝,又問他二人名姓。許觀施禮道:「學生許觀,錦州人士,是來長安應舉的。」孝恭道:「原來是蜀中子弟,難怪聽你口音耳熟。」張公瑾道:「下官這就去追查刺客。」孝恭搖搖手道:「追不上了。咱們把突厥的事兒說完,你說此刻出兵,除了突厥遭受雪災,咱們還憑什麼能打贏人家?」張公瑾支吾道:「這個……」許觀想起馬周所言,插口道:「學生大胆,適才也聽到王爺與都督商討攻伐突厥之事。學生有個朋友叫作馬周,於此事也有些淺見。」孝恭微笑道:「說來聽聽。」許觀便將馬周所言突厥可取的三點緣由轉述一遍,張公瑾聽了一拍大腿道:「說得好!」孝恭也點頭道:「說得不錯,不過突厥可取,還有三點緣由。其一,漠北薛延陀諸部原屬突厥,今已反叛。其二,頡利與其侄突利、拓設,其子欲谷設皆不睦,諸將怨叛。其三便是公瑾所說的雪災霜旱。突厥羊馬凍死,部眾饑饉,實為可乘之機。」張公瑾聽了,又朝孝恭深施一禮道:「多謝趙郡王指點,公瑾必擇機上言這六點突厥可取之由,諫請聖上發兵成此不世之功!」孝恭手擎酒杯,一指許觀與小宴,笑道:「罷了,罷了。今日咱們都要謝這對少年人,不是他們出手相救,只怕再也喝不到這美酒了。」張公瑾道:「正是。只是不知這刺客是何許人也,又是誰派來的。」正說話間,忽然窗外一陣嘈雜。張公瑾驚道:「莫非那刺客又迴轉來了。」只聽有個女子聲音道:「啟稟王爺,房丞相夫人來了。」孝恭臉色微微一變,對眾人道:「隨我出去迎她。」許觀見孝恭面對刺客談笑自若、瀟洒自在,不知為何聽到這房夫人的名字就神色生異,稍覺奇怪。
陸淮又問了馬周些時局之感,馬周答道:「國之興亡,不由積畜多少,唯在百姓苦樂。如今徭役眾多,民眾兄去弟還,遠者往來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無有休時,實非積德累業之道。」陸淮道:「聽說當今聖上也知徭役繁重,曾恩詔減省。有人諫請徵發百姓修固長城以防突厥,便為聖上不納。」馬周道:「突厥之事又有不同,實當發兵圖之。」許觀道:「卻又為何?」馬周道:「突厥恃強好戰,屢屢寇邊,為我大患,故當必圖。」陸淮道:「然何以可圖?」馬周答道:「其一,聽說那頡利可汗縱慾逞暴,誅殺忠良,親近奸佞。主上殘暴,必失人心。其二,頡利疏其族類,多用胡人。大軍一臨,必生內變。其三,漢人早年入北方避亂者甚眾。近來多自相嘯聚,佔據山險,大軍出塞,必然響應。有此三者,若再得天時相佐,突厥便可取之。」許觀聽了,只覺他識見精到,暗自佩服,不由嘆道:「足下如此人才,卻不見容於博州刺史,實在可惜。」馬周笑道:「俺一人際遇,何足道也。只是臨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使百姓安樂,唯在刺史、縣令。如今朝廷獨重內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常為京官不稱職者,或以武夫積軍功而任,所以百姓難安。」又酌了幾杯,馬周告辭道:「許兄弟,今日叨擾了。俺就住在西市竇家店,改日俺來作東與幾位再飲。」
阿巧在前,引兩人進了小院。許觀游目四顧,見這院中疊石作山,引泉注池,碧紗窗外杏花半開,四面亭下紅魚優遊,人歷其中,宛然入畫。行了幾步,不由心中喝彩:「原來小宴住的地方有這般好景緻。」三人穿過一條曲廊,進到後院一間廂房之中,小宴對許觀道:「你在這裏歇會兒,我去去就來。」說罷便與阿巧走了出去。許觀留在房內,見房頂吊了盞紅紗燈,燈上綉有鴛鴦戲水;正中擺著張紫檀木玲瓏小床,旁設兩張月牙凳,都鋪著團花絲墊;牆角設了張香桌兒,桌上青綠銅爐里正燃著一爐好香。東首是張仕女屏風,隔開了旁邊的廂房;西首牆壁上掛了幅字,書有「人生如露」四字,字跡疏放妍麗,再看落款題的是「褚遂良書」。許觀曾隨義父研習書法,知道褚遂良是當世大家,正要湊近仔細觀看,忽聽窗外人聲嘈雜,腳步聲不絕,遠遠有個女hetubook.com.com子的聲音傳來:「王爺到了,大家小心伺候。」
一行人離了夔州,東經歸州,過了夷陵便棄舟登岸,折向北行,沿途一路貨殖。這一日來到了長安城下,已是初春時分。唐長安城自隋開皇年間興建,唐初又屢加修築,及至貞觀初年,帝都氣象,更臻恢宏。許觀隨眾人行在城中,只見樓台錦繡,人物風流,羅綺耀眼,簫鼓聲喧,果然是世間無雙形勝,天下第一國都,直把個蜀中少年看得眼花繚亂。
無一人能料到小宴輕輕一揮,便能制服阿赫莽,眾人面面相覷,又是驚喜又是詫異,一時間教場內外竟是聲息全無。過了片刻,主將台上夔州刺史站起身來,大聲喝彩道:「好啊!」轟的一聲,暴雷般的叫好聲喝彩聲頓時響徹四方。
眼見天色將晚,眾人行到城西崇賢坊,尋了間叫作連升老店的客棧安歇。安頓好貨物伴當,陸淮便領許觀與小宴來到不遠處的張家樓。這張家樓位於西市之中,是長安城裡有名的酒樓,三人入得樓來要了幾樣時新果菜,兩碟胡餅,一斗西市腔酒。飲過幾杯,陸淮道:「小兄弟,如今距春闈尚有些時日,長安城裡賞玩之地甚多,何不遊歷一番。」許觀還未及答話,忽聽旁邊桌上一人暴喝道:「店家,你好欺負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來照顧,是何道理?」聞聲看去,只見一個清瘦後生,眼似銅鈴,顴骨高聳,身著一件粗布長袍,滿面都是怒容。有個小二連忙迎上去道:「今日客人眾多,不想慢待了客官。若要用酒用飯,但請吩咐就是。」那後生道:「俺一路行來,沒有洗腳,且端些乾淨熱水來用用。」小二賠笑道:「客官說笑了。咱們這張家樓是京城馳名的酒樓,只賣酒賣食,客官若要洗腳,還須尋家客棧才是。」那後生道:「既如此,你取些酒來,溫過了給我。若有肥美牛羊之類,也一併上些。」小二道:「不知客官用多少酒?」那後生一指陸淮這桌,向小二道:「他們用多少酒?」小二道:「他們是三位客人,只要了一斗酒。」那後生道:「與我先上五斗吧。」陸淮等三人聽了都是一驚,小二更是嚇了一跳道:「客官,你一個人如何能喝完五斗酒?」那後生冷笑道:「還不夠俺飲個半醉呢,只是俺這幾日節飲,只用五斗罷了。」聽到這裏,小宴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許觀忙捅了她一下,那後生倒好似並未聽見。小二搖了搖頭,自去暖了五斗酒來,又取過一隻大碗,放在桌上。
許觀與小宴趕回客棧時,天已發白,正撞上陸淮起身叫店家安排茶飯。陸淮只道這對少年人深夜幽會此刻才回,心中暗笑,衝著兩人一通咳嗽。小宴對陸淮笑道:「陸員外,你身子不舒服嗎?怎麼咳得這麼厲害?」許觀卻是滿臉通紅又不知從何解釋。
忽聽當的一聲,阿赫莽勉力一撐鐵杖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狠狠看了小宴一眼,轉身緩緩向外走去。將台上團練使喝道:「給我拿下了!」一隊軍校圍了上去,待靠近阿赫莽身前,卻只聽「啊喲」「啊喲」二聲,跑在最前的兩名小校已被他揮臂震飛了出去,剩下的軍校都不敢再上前,眼見著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原來武德七年,孝恭曾任元帥討伐江南反王輔公祏,兵進荊州時宴請諸將。席間孝恭命取水與諸將分飲,誰知水倒在碗中都變為鮮血,眾人無不驚懼,以為凶兆。孝恭卻面不改容,舉止自若,起身舉杯道:「我等既無愧於天地,諸公何故憂懼。輔公祏惡貫滿盈,今日碗中之血便是他授首徵兆!」說罷一飲而盡。眾人見他豪氣衝天,無不欽服,軍心乃安,方能日後大敗輔公祏,平定江南。張公瑾重提此事,自是盼能激起他英雄豪氣,共同勸諫太宗攻打突厥,誰知孝恭竟好似沒有半點火氣,全然不受他激,張公瑾只得長嘆一聲,躬身道:「下官失禮,先行告退了。」待他退到門口,卻聽孝恭道:「公瑾,貞觀元年,突厥便遇雪災,其時蕭瑀宰相諫請出兵突厥,卻為陛下不納。你若只道突厥若有雪災便可討伐,如何能說動陛下?」張公瑾聽了大喜,忙轉身拜倒道:「求王爺為我大唐百姓念,指點迷津。」孝恭正要開言,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一柄大鐵鎚破窗飛射而入,朝張公瑾腦後砸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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