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落井

離了酒館,小宴取出石像中所得的那張地圖細細察看,見圖上畫了條細細紅線從定襄延伸到瓜州東南而止,紅線盡頭處標了個小圓圈,圓圈旁註有細細突厥文字和幾團火焰狀的花紋。小宴心想:「問過許多突厥人,都說這行文字的意思是『唱歌跳舞之山』,自然便是指蹈歌山了。可五娘曾說蹈歌山在莫賀延磧的流沙中,為何在這圖上被標在瓜州東南?按那兩個店伙所說,圖上這地方被當地人叫作火井洲,這圖上的火焰花紋莫非與所謂噴火怪有關嗎?」她默想半晌想不出頭緒,轉念道:「管它是蹈歌山還是火井洲,我去看看再說,必能找到些線索。」便徑向東南而行。有羊皮地圖指引,一路找去並不費力,只是越走越覺得熱氣襲人。行了數里,翻過座山峰,路徑漸窄,遠遠見到前面山崖邊幾塊巨大的黑色岩石間煙霧繚繞。小宴走近了見幾塊岩石所圍之地上滿是五六尺寬的深坑,有些坑中冒出濃濃黑煙,有些坑中卻傳出悶雷般的轟鳴聲,心道:「那兩個店伙說得不差。這些深坑想必就是火穴,卻不知噴火怪又在哪裡?」
兩名店伙遠遠望見小宴生得明眸皓齒,容色絕麗,又舉止奇異,都忍不住交頭接耳打聽她來歷。一個年輕的店伙道:「看這女娃的膚色便知道肯定不是咱塞外人士,咱們這兒的水土哪兒長得出這樣標緻的人來?」另一個年老店伙小聲道:「外地人倒不假,不過我瞧她好像有些失心瘋了,不然怎會一個人對著桌子自言自語?」這兩個店伙自顧議論,小宴忽然一拍桌子,喝道:「你們兩個,說誰瘋了?都給我過來!」二人都嚇了一跳,畏畏縮縮湊了過去,小宴道:「你們在一旁嘀嘀咕咕說別人壞話,羞不羞啊?」年輕店伙陪笑道:「客官你說笑了,還要點什麼?」小宴哼道:「這小店裡又有什麼可點的。我想打聽點兒事,你們都是當地人嗎?」年老店伙道:「小的在這兒長了快五十年了,這瓜州地面上的事兒還真沒有小的不知道的。」小宴一指桌子道:「你們來看。」
頗黎臉色不改,說道:「原來城主便能改這規矩。既然大伙兒有爭執,何不先推出新城主來,說明規矩再祭奠阿赫莽城主。咱們城中弟兄十之七八都在這裏,不如按人頭計算推選城主,若是願奉烏古斯葉爾勃為城主便請站到我頗黎身邊!」第三城弟子中紅派佔了多數,他鼓動眾人按人頭推選城主,自是穩操勝券。紅派弟子聽了,都是紛紛叫好。袁大牙怒道:「你們人多,如此選法自然你們獲勝。襖教城主歷來由上任城主指定,幾時改了規矩?」頗黎冷笑道:「又是規矩!按照規矩自然是上任城主指定,可阿赫莽城主不幸身故,未曾留下遺命。依袁兄之見,又該如何定這城主之位,方能讓大伙兒人人心服口服?」袁大牙被他問得一時語塞,說道:「這個……這個,總得想個萬全之策……」可萬全之策究竟是什麼,卻又說不上來。頗黎見他答不上來,更是氣盛,說道:「袁兄怕不是要大傢伙兒抓鬮來定誰作城主吧?袁兄骰子雙陸樣樣精通,我看抓鬮定城主,十有八九就是袁兄了。」這次紅袍人眾哄堂大笑,袁大牙卻給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小宴大驚,轉身看去,見扯她這人一雙鳳眼,兩道髭鬚,懷中抱了柄鐵劍,朝自己擠眼微笑,正是在長安會過的茅山弟子郭三。郭三咳嗽一聲,拍拍她肩膀道:「教友,你好大意。你將祆神囊放在我那裡了,還不隨我去取?」小宴雖不知他為何也會出現在此處,卻也立時會意,拍拍前額道:「哎呀!你看我這記性,咱們快去取來。」
順著甬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進到一間極大的石廳,小宴望去見裏面竟黑壓壓聚滿了人,每人都身背一個毛囊,盤腿坐在地hetubook.com•com上。只是坐在左側的幾十人均身著白袍,先前見過的那一高一矮兩人也坐在其中;坐在右側的卻少說有兩百人,個個都身著紅袍。大廳正中有尊四臂神像坐在頭獅子背上,這神像兩臂高舉過頭頂分擎日月,另兩臂合在胸前,一手執蛇另一手執蝎。獅子座下的岩石中心有團火焰從地下噴起,靜靜燃燒。白袍人眾中有人見到小宴,便揮手示意她趕緊過來。小宴微微一愣,才想起自己今日也身著白衣,心道:「他們必是把我當成一夥了。」當下也不作聲,坐到白袍人眾隊尾。
兩人重進石廳,見眾人祭祀聖火已畢,都站起身來。烏古斯道:「咱們再祭奠城主英靈。」將手中毛囊解開探手進去,小宴只道他也要取出幅氈子,誰知他從囊中提出的竟是個十一二歲大的小童。烏古斯高聲道:「城主他老人家歸天,咱們原本應該以血淚祭他。可如今城主大仇未報,我襖教神兵也落到他人手中,咱們每滴血都要為敵人而流,今日便用這童兒代祭。待放過血再將他用大鍋烹煮了分與眾兄弟。」小宴忍不住問道:「什麼叫作血淚祭?」郭三低聲道:「是一種喪禮,在死者靈前以刀划面,七度而止,稱為血淚祭。這孩子可要糟糕了……對了,不是剛叫你休要言語,怎麼又開口說話?」小宴驚道:「這是什麼破規矩?他要划就划自己臉好了。他自個兒怕疼,就抓個小孩來頂缸算什麼?又怎麼還要烹煮那孩子?」小宴這一大聲說話,惹得許多人回頭,連聖火旁的薛仲也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只是白袍人眾看她都飽含讚許,紅袍人眾看她卻是滿眼不悅。
白袍人眾中忽然有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冷笑道:「這些年來便只有你師傅烏古斯為弟兄們做事了嗎?」眾人都是一愣,那長須漢子頗黎喝道:「袁大牙,你把話說個明白!」小宴見白袍人中走出個樣貌醜陋的瘦削漢子,赤著雙腳,兩顆門牙露在外面,想來便是他這綽號來由。袁大牙冷冷說道:「頗黎,葉爾勃有功於我教,自是不假。可兩年前鎖陽城一戰,薛仲壇主為了城主的安危,命自己的三個親生兒子斷後,結果二子喪命,剩下一子也成了殘廢,這等大忠大義之事烏古斯又幾時有過。若要奉立城主,我袁大牙第一個推薛仲壇主!」這番話說完,白袍人眾都是大聲喝彩,紅袍人眾這邊卻盡皆默然,無人附和。頗黎冷哼一聲道:「眼下是推選城主,比的是武功才幹。若是比誰家死的人多,不如讓咱們第三城裡的寡婦們來比比好了。」紅袍人眾聽罷許多人忍不住笑出聲來,袁大牙大怒喝道:「你這廝找死不成!」便要衝上去與頗黎扭打。
〖注:對火井洲的描寫來自我國對石油天然氣的歷史記載。《太平廣記》:「火井一所,縱廣五尺,深二三丈。在蜀都者,時以竹板木投之以取火……曾有汲水,誤以火墜,即吼沸涌。煙氣衝上,濺泥漂石,甚為可畏。或雲,泉脈通東海,時有敗船木浮出。」《太平御覽》:「神丘有火穴,其光照千里,去琅琊三萬里。」〗
郭三道:「說來襖教里也是亂紛紛,這第三城裡又分成了紅白兩派。紅派的首領叫作烏古斯,是教中的葉爾勃。」小宴道:「葉爾勃是什麼?」郭三道:「葉爾勃是襖教中的要職,意為『火之祭者』,主持祭火儀式。紅派里多是胡人,佔了教中多數,而白派中多是漢人,首領是薛仲壇主。這兩派一直不睦,如今又到了推選新城主之時,更是明爭暗鬥個不休。待會兒裏面說僵了,只怕會動起手來。此地很是麻煩,不宜久留。」小宴笑道:「我最愛瞧熱鬧了。眼看有場好戲,怎能不瞧瞧就走。」郭三道:「打打殺殺可不是什麼好戲,我還是送你早些出去吧。」小宴卻只m•hetubook•com•com是搖頭,郭三見勸不動她,便從一扇石門裡取出兩個毛囊,遞了一個給小宴,嘆道:「你若執意不走,凡事須聽我的言語。一會兒進去,你也學旁人從囊中取出襖神像來祭拜,休要言語,不可惹事。」小宴道:「依你就是。快走,快走。」
鬨笑聲中,薛仲忽然開口道:「若是阿赫莽城主在天有靈,他會如何來定繼任人?」眾人立時靜了下來,頗黎道:「倒要請薛壇主說說。」薛仲道:「我猜他必定會說:『誰能捉得殺我之人,尋回襖教神兵,便奉誰為城主。』不知烏古斯葉爾勃是不是也這麼想?」眾人聽了,紛紛點頭。烏古斯說道:「不錯。誰能替城主報仇,找回襖教神兵,咱們自然奉他為主。」頗黎卻甚是精明,說道:「若是城主的仇一時不能報得,那神兵一時不能尋得,這許多兄弟,誰來統領?家不可一日無主,咱們這就推選出一位代理城主!諸位兄弟,願奉烏古斯葉爾勃為城主的請站過來!」兩百名紅袍人眾頓時聚到頗黎與烏古斯一側。廳中眾人全盯著薛仲,只見薛仲笑道:「葉爾勃,你剛才說的話是否算數?」烏古斯道:「烏古斯的話就像疏勒河的水,從不往迴流。」薛仲道:「好!咱們剛才說定誰能替城主報仇,找回襖教神兵,就奉誰為主。眼下城主的仇雖然尚未能報,可襖教神兵卻有人取回來了。」眾人面面相覷,大廳中寂然無聲,都不知他所言何意。過了良久,頗黎哈哈一笑,說道:「薛壇主,你莫不是在說笑吧?」薛仲一指站在遠處的小宴道:「你,請上來說話。」
小宴嘆了口氣,對烏古斯道:「你也分些給薛壇主嘗嘗。」又走到那童兒身邊,解開綁繩,對童兒道:「送你回家好不好?」童兒道:「我不回家。」小宴一愣,仔細看了看那童兒,見他雙眸中有淡淡紅色,前額微凸,雙耳方方,項上戴了一個小小金鎖。小宴奇道:「你不是本地人吧?」那小童還未及答話,忽然轟隆隆一聲巨響,眾人都覺得一陣搖晃,泥沙碎石紛下,落得滿身滿臉。一個洪鐘似的聲音吼道:「誰這麼大胆,敢擄走我兒子?!」這吼聲震得人人耳中鳴響,薛仲大驚失色,對烏古斯叫道:「葉爾勃,你抓來的那童兒究竟是什麼人?」
烏古斯道:「是。只是這血淚祭……」小宴道:「拿刀在自己臉上划怪疼的,我看就免了吧。」烏古斯喜道:「多謝城主。」便伸手去抓那童兒,小宴道:「咦?你要幹什麼?」烏古斯道:「血淚祭有放血、烹煮、分食三道禮,屬下這就用童兒代祭。」小宴道:「你劃在自己面上知道疼,劃在別人面上,別人就不痛了嗎?去找只牛啊羊啊之類的代替吧。」烏古斯道:「屬下遵命,只是在這地下石窟中,怕是一時找不到牲畜。」小宴看了看郭三,見他正朝自己一臉壞笑,心道:「我這裏焦頭爛額,你卻在一旁笑我。」便一指郭三道:「你快去找些牲畜來。」郭三道:「遵命。」見他走出石廳片刻間便跑了回來,手中捧了一頭灰狼遞給烏古斯。烏古斯領眾人行罷祭禮,將狼放入一口銅鼎中煮了一會兒,從鼎中舀出一勺來嘗了嘗,抹唇咂嘴后竟然面色慘白,滿頭大汗。小宴見了,小聲問郭三道:「你那頭狼從哪裡來的?」郭三道:「是王子貞養的臭狼。上次在升道坊收了幾隻,饕餮獸都不願意吃,我就一直養在葫蘆里了。」
瓜州一家小酒館里,客人三三兩兩。小宴坐在窗邊,沾了杯中酒在桌上寫划。她先畫了個小人兒,又畫了個長頭髮小人兒,教兩個人牽了手,笑眯眯看了一會兒,說道:「你們倆一個是小宴,一個是許觀那書獃子。我說許觀,你被小宴打暈了,痛不痛啊?你可別怨她,小宴要領著大伙兒去打仗,現m.hetubook.com.com在又要去蹈歌山好給五娘治病,這一路可兇險得很,你乖乖在馬邑獃著,別到處亂跑。回來再給你陪不是,好不好啊?」她說了會兒,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對桌上的小人輕聲道:「等我回來再陪你一起飲吧。」
飛起的火花落在地上,發出嗤嗤聲響,過了一會兒方才熄滅。薛仲道:「烏古斯葉爾勃,得罪了。你這炎龍咒又進境不少啊!」又指著小宴臂上的盾牌,朗聲道:「這便是我襖教神兵鮫珠盾!被烏古斯葉爾勃的炎龍咒擊中,就是生鐵也能給燒熔了,可大伙兒看這盾牌竟是毫無異狀!」烏古斯道:「薛壇主,你究竟何意?」薛仲道:「你我商定,誰尋回襖教神兵,就奉誰為城主,卻沒說定這神兵一定是能斷金剛矛。鮫珠盾是我教散失多年的三大神兵之一,今日回歸襖教,又順便替第三城定下了一位新城主,實在可喜可賀。葉爾勃總不會想讓疏勒河的水倒流吧?」說罷雙目如電盯著烏古斯。原來薛仲心知白派弟子只佔了少數,論聲望、功績自己終比烏古斯遜了一籌,倘若按人頭推選自己必輸無疑,因此先用言語擠住對方,好讓烏古斯不能憑紅派弟子眾多就得任城主。他打量小宴時早已瞧出那片盾牌正是鮫珠盾,雖不知小宴如何得到此盾,心念飛轉生出一計。如此不免讓小宴作了城主,可總好過烏古斯得此大位。至於小宴,他只道是一名尋常白派弟子,不知什麼巧遇得了這寶盾,日後必可威逼利誘迫她讓位。
紅袍人伸手擦了擦眼角,接著道:「我昨夜已在聖火前瀝血起誓,一定要殺了李靖這狗賊為城主報仇。」此時紅袍人眾中走出一名長須漢子低聲道:「烏古斯葉爾勃,為城主報仇是我們第三城弟兄人人份內之事,眼下咱們可還有件大事當決。」又轉身朝著眾人道:「老城主已然歸天,咱們襖教弟子早晚要取了仇人頭顱回來。可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如今當務之急是選出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來統領第三城。這些年烏古斯葉爾勃為咱們弟兄作了許多大事,當真是勞苦功高。依我頗黎之見,咱們就奉立烏古斯為新任城主,大家以為如何?」他話音剛落,紅袍人眾這邊都是大聲歡呼,不少人紛紛站起大聲叫嚷:「對!烏古斯葉爾勃來作我們的新城主!」
烏古斯走到小宴身旁撫了撫那盾牌,緩緩轉過身來對薛仲道:「我等願奉小宴為城主。」紅袍人眾聽了都叫嚷起來,頗黎大聲道:「葉爾勃,這分明是設好的圈套,咱們豈能上當?」烏古斯道:「我親自驗過那盾牌,果然是我教遺失多年的神兵鮫珠盾。烏古斯說話從不反悔,誰若不服,便去取了李靖人頭再來說話。」紅袍人眾聽了,雖都氣忿不平卻無人再敢答話。薛仲上前,恭恭敬敬對小宴道:「我們第三城兄弟個個願聽城主調遣。」
二人看去,不知她幾時在桌上用酒水畫了幅地圖。圖上彎彎曲曲,連山川河嶽都畫在上面。小宴指著圖道:「我知這裡是瓜州,這裡是玉門關。」又伸指在瓜州東南一處一戳,問道:「你們可知這裡是什麼所在?」只見她所指那處周圍被抹成了火焰模樣。那年老店伙仔細端詳了一番,倒吸了口涼氣道:「那裡……那裡是火井洲。」小宴道:「火井洲?是什麼地方?」年輕店伙壓低聲音道:「火井洲有許多火穴,光照數十里,因此無春無秋,四季皆熱。瓜州人都說那裡有噴火怪。」小宴奇道:「噴火怪是什麼?」年輕店伙道:「傳說噴火怪是種身長十余尺的怪物,一頓能吃下一頭牛。這怪物平日都藏在火穴里,常會噴出火焰煙塵傷人。」年老店伙道:「姑娘可不是要去火井洲吧?那地方邪門,可千萬去不得。」小宴笑道:「噴火怪?有趣有趣。你們倆再給我打一角酒,添一碟上好的醋芹同一碟杏hetubook.com.com酪粥來。」年輕店伙道:「姑娘若是要酒要菜,倒是無妨。」便與那年老店伙去準備酒菜,待回來時,小宴已蹤影不見。只見桌上擱了錠碎銀,酒水劃成的地圖也早已風乾了。
見那團火焰兩側各立一人,左側這人一身白袍,是個白胖矮子,面色蒼白,一臉病容,眯著雙眼正在閉目養神。右側這人身穿紅袍,又高又壯,滿面紅光,手中也提了個碩大的毛囊,正在環顧廳中眾人,小宴與他目光一接,只覺這人雙目如電,滿臉都是精悍之氣。這紅袍人又掃了眾人幾眼,開口說道:「今日是咱們襖教第三城半年一度的聚會之日,議事之前卻有件天大的禍事要宣布。昨日我接到消息,咱們的城主阿赫莽不幸在陰山被唐將李靖擒住,已經死在唐營了。咱們襖教三大神兵中的能斷金剛矛也落到李靖手裡了。」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放悲聲。小宴身旁一人更是哭得捶胸頓足,哀痛不已。小宴心想:「原來這裡是襖教的聚會,這些人都是阿赫莽的手下。沒想到李尚書他們這麼快,已經打到了陰山,阿赫莽也被拿住了。」
正四處打量,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小宴將身子隱在一塊岩石之後,向外瞥去,見一高一矮兩個白色人影遠遠走來。這兩人都足不點地,身法極快,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兩個白衣男子各背了個毛囊在身後。兩人走到一個深坑旁停下,高個那人伸手抹了抹額上汗水,說道:「不想今日到晚了,不知薛壇主是不是已吃了虧。」矮個那人道:「莫要多說了,快進去吧。」說罷兩人都縱身而起,躍入坑中。小宴見兩人跳進深坑,不禁一驚。走近見這口坑雖然並無煙霧噴出,也無怪異聲響傳出,卻黑黝黝深不見底。又凝目看一會兒,才見坑壁上垂了根細細鐵索,小宴見了心道:「我說這兩人敢往下跳呢。卻不知這坑裡又有什麼蹊蹺,是不是與噴火怪有些關係。」她一來好奇,二來膽大,當下將鮫珠盾系在臂上,也學著那兩人跳入坑中,伸手一拽鐵索,輕輕滑落。
郭三將她引到石廳外僻靜處,說道:「這裡是襖教第三城的總壇所在,你怎麼會到此地?倘被人知道你是私自混入的,定然性命不保。」小宴吐了吐舌頭道:「好傢夥!那些人這麼凶嗎?」便將按羊皮地圖的指引一路到此等事簡略說了,又問道:「你又怎麼會到這裏的?」郭三道:「實不相瞞,我下茅山是為了尋找師兄韋法昭,他在十五年前去敦煌辦事,一去便再沒有回來。我們都道他早已不在人世,前些日子江湖上卻傳言他又在長安出現,茅山便派我來查訪此事。我到了長安一路尋訪,方知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在瓜州東南的火井洲。誰知到了火井洲,師兄沒找到卻查到襖教第三城的總壇設在此地。襖教向來暗助突厥,于大唐不利,我們茅山弟子又素有護國佑民之任,尋訪師兄的事只得先放上一放。我便找了個機緣混進這襖教第三城,打算看看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小宴道:「你可有查到什麼?」
此時站在火焰左側一直閉著雙眼的白胖矮子開口喝道:「都給我住手!」袁大牙聽了,立刻罷手,躬身施禮道:「薛壇主!」只見這薛仲壇主緩緩走到火焰前,面朝眾人朗聲道:「今日是咱們襖教第三城大會的大日子。蒼天無眼,又趕上城主歸天。大事臨頭,咱們一不祭拜聖火,二不祭奠城主英靈,卻先來爭誰當這個新頭領。阿赫莽城主在天有靈,不知他要說些什麼?!」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頗黎與袁大牙臉上都是紅一陣白一陣。站在火焰右側的烏古斯也大聲道:「薛壇主教訓的是!咱們先祭聖火,再祭城主英靈!」
小宴聽這些人說來說去,自己竟莫名其妙成了城主,只覺一陣迷惘,心想:「總不能說我不是襖教弟子吧。若是他們知道李靖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是我領過惡陽嶺的,更是大大不妙。眼下看來這城主不當也不成,只能先裝傻充愣糊弄一通。」當下對薛仲道:「薛壇主,這盾牌是前些日子我在村口一個山溝里拾到的,難道是什麼值錢的寶貝嗎?幹嘛又叫我當城主,這城主都每天幹些什麼啊?」薛仲心道:「果然是個尋常鄉下姑娘,日後逼她讓位易如反掌。」於是低聲道:「須先讓葉爾勃領大家祭奠老城主英靈,餘事吩咐我處置便是。」小宴點點頭道:「葉爾勃,你領大家祭奠老城主吧。」
小宴與郭三都吃了一驚。小宴低聲道:「這下可糟糕了,想必我面生,給那白胖矮子看出來了。」郭三搖頭嘆道:「叫你別說話,非不聽勸。多半又得打架了,我陪你過去吧。」小宴嘻嘻笑道:「他們那城主大人都打不過我,這些蝦兵蟹將有什麼可怕。」兩人走到聖火前,薛仲對小宴道:「你與大伙兒說說姓名。」郭三搶著答道:「薛壇主,她是新入教的弟子叫作小宴。」薛仲點點頭,對烏古斯道:「便是這名弟子取回了神兵。」頗黎笑道:「大伙兒誰不知道,城主的神兵是能斷金剛矛。還請薛壇主快將這神矛請出來給大夥看看。」薛仲並不答話,忽然探手呈虎爪之形,朝烏古斯凌空一抓,竟似有金鐵划空之聲。烏古斯臉色微變,雙掌一合,真氣護體,周身紅袍翻滾。薛仲那一抓的勁力攻到身旁,只聽砰的一聲,已盡被消解,烏古斯卻也連退了兩步,待退到第三步時,雙掌猛分,霎時間一道火龍從聖火中騰起,朝薛仲疾射而去。薛仲袍袖揮動,拂在小宴臂上。小宴只覺一股大力襲來,手臂不自覺往上一抬。那道火龍筆直射到,啪的一聲巨響,正擊在小宴臂上所縛的盾牌正中,頓時火光四溢,金星飛舞,照得眾人都睜不開眼。
向下滑了一段,小宴只覺坑壁變得堅硬光滑,觸手似是打磨過的青石製成,顯是人工造就,又滑了一段,伸手已觸不到坑壁,好在那根可供攀降的鐵索竟似無窮無盡。如此溜了半頓飯工夫,終於漸漸見到光亮,已能望到坑底。放開鐵索,落到地面,見這深坑底部是個半球形的石室,地上擺了幾盞宮燈。仔細看去,才見這些宮燈里並無燈油蜂蠟,而是裝了許多放出冷冷磷光的小蟲。小宴越看越覺有趣,便拾起一盞宮燈挑在面前,沿著廳壁緩緩察看,發現石室一側有條窄窄甬道。
烏古斯一手取出把明晃晃的彎刀,一手拽住小童的頭髮,正要下手,忽覺手背一震,彎刀險些落到地上。烏古斯急忙抬頭,見薛仲袍袖微微抖動,知是他出手相擾。他心裏暗自提防,口中卻頗為恭敬,說道:「薛壇主莫非有什麼指教?做兄弟的洗耳恭聽。」薛仲道:「不敢。我只是尋思為城主報仇,大伙兒流多少血都沒什麼可說的。可血淚祭是自古相傳的規矩,歷代葉爾勃都是將刀剌在自己面上。打烏古斯葉爾勃這裏改了,怕是不太妥當吧。」血淚祭本是突厥古禮,需祭者自划面孔,血淚交下,因這禮法太過殘忍,也常有用祭牲替代的。薛仲這麼說,卻是逼烏古斯不得用童兒代祭,而要自流鮮血。烏古斯臉色一變,不知如何作答,轉頭去看頗黎。頗黎會意,咳嗽一聲道:「薛壇主,規矩是祖宗定的不假,可未必條條都合於今日。因時而改,也是有的。」袁大牙怪叫道:「規矩便是規矩,你說要改便改,你以為你是誰?是城主嗎?是教主嗎?還是襖神爺?」此言一出,白袍人眾都是一陣鬨笑。
眾人聽了各自解下背後毛囊,從中取出張繪有神像的氈子鋪在地上,繞著四臂神像前的火焰圍了一圈,然後紛紛倒地參拜。小宴心道:「原來毛囊里裝的是祭拜用的神像。再呆下去只怕要露餡,還是走為上計吧。」正打算邁步開溜,忽然有人一把拉扯住她肩頭,叫道:「這位教友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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