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入骨相思君不知
第六章 心之念之

「可是你的傷勢……」她掙扎著還想在往雨里沖,可他將她摟得更緊,隔著被雨水打濕的衣服,他的體溫包圍著她,彷彿可以驅走全世界的冰冷。
她猛然驚醒,睜開眼看見那雙讓她最信賴的黑眸,一下子撲進她最依賴的懷抱。呼吸著他身上獨有的氣息,她才能不再顫抖,不再害怕。
愧疚之餘,她不禁在想:看來裘叔的醫術也不怎麼靠譜嘛,還說吃了他的葯一整晚都不會醒,太不靠譜了。
大叔低頭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醫書,落塵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只見那一頁紙上正好寫著:「火蓮,苗疆蘭族聖物,色如烈火,性熾熱……」
他終於回應她了,只有兩個字:「小塵。」
他轉過臉看向問過無數遍「我哥哥的傷真的沒事嗎」卻還是一臉擔憂的落塵:「小丫頭,你哥哥可是服過什麼特別的藥物?」
戴面具的男人彎下腰,看了落塵一眼,她瑟縮著退後,見男人伸手欲探宇文楚天的鼻息,她立刻把懷中的宇文楚天抱得更緊,大叫:「不許碰我哥哥!」
「雪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頓有所悟,「是您的女兒嗎?」
「十年了,沒想到他們還是不肯放過你!」她的父親宇文孤羽一聲長嘆。
男人見他們站在門口,朝著他們掃了一眼,當他的視線落在宇文楚天蒼白的臉上時,眼光略微頓了頓,又很快轉移開,那木然的表情明顯拒人於千里之外。
她幾乎不敢相信,揉了很多次眼睛還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直到他虛弱地喚著她:「小塵……」
「苗疆?你們是苗疆人?」
睡到午夜時分,鮮血淋漓的記憶又一次在她的噩夢中重演,她在夢魘里絕望地哭喊著:「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丟下我!」溫暖的溫度撫上她的臉頰,她聽見低啞卻溫柔的聲音呼喚她:「小塵,別怕,哥哥在這裏。」
「官不官,賊不賊,君不君,臣不臣,家不家,國不國……我們也就只能死不死,活不活了。」
「小塵!」宇文楚天追過來時,藥鋪大門也同時被打開,撐著傘的人影站在門前。他拄著拐杖,右腳軟軟地拖在地上,一身粗麻灰布衣服,頭髮凌亂,幾縷亂髮垂在臉側擋住了眼光,只露出一張瘦削的臉。即便如此落魄的樣子,依舊掩不住他俊雅的容貌和不同尋常的儒雅之氣。
就在她即將抓到他的手時,幾道光芒在她的眼前晃過。她抱著頭,蜷縮著身體等待死亡,沒想到他撲過來抱住她。溫熱黏稠的血腥濺在她漂亮的臉上,紅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
男人拉著她的手離開,她還在回頭望著床的方向。
「對了,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裘叔問道。
「宇文……」聽到這個姓氏,裘叔訝然看她一眼,很快又將眼中的驚訝收起,「落塵,嗯,好名字。你哥哥呢?」
他搖搖頭,輕嘆一聲,道:「她和她娘住在一處,我有很多年沒見過她了。她今年也是十歲,和你一般大。」
「可是……」
她的娘親,陸琳苒單手執著劍,面容慘白:「該來的早晚是要來的。孤羽,你帶著孩子們走吧,他們要的是我的命。」
他們本以為雨很快就會停,沒想到雨越下越大,暴雨伴著刮骨的冷風始終沒有停歇的跡象。而楚天的臉色愈發的慘白,體溫越來越滾燙。
「不知道,看他的造化了。」
「嗯,你大可放心,你哥哥體質特殊,內力沉厚,這些皮外傷只需要休息半個月便可痊癒。」他從柜子里翻出一套乾淨的女孩兒衣服,「你的衣服都濕透了,會著涼的,先把裙子換上吧。」
……
她茫然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和你哥哥的言談舉止,並非窮苦出身,如今亂世,你們為什麼在外流浪,你們的父母呢?」
那個肅殺的夜晚,殘月夜,陰雲起,院子里數不清的黑衣蒙面人黑壓壓地從四面八方逼近,將整個院落團團包圍,緊密得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而他們的父母此刻正站在院子正中間,hetubook•com•com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
隔著瓢潑大雨,她隱約看見街對面有一處藥鋪,驚喜中,她好像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或是他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掙脫了他的手臂,衝到藥鋪門前。
他問她可知父母如何死的,是誰埋葬了他們。
「你先養好了傷才能報仇啊!」她把黑糊糊的一碗東西端到他眼前,「我煮了粥,你吃點吧!」
陸琳苒也回頭看他們一眼,催促道:「天兒,你保護好小塵,就是幫我們的忙了!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保護好小塵!」
他端詳了她很久,歷盡滄桑的眸子中透出一絲憐愛,不自覺地放柔了語調:「小丫頭,你多大了?」
「門主有命,速回!」
宇文楚天看著母親信賴的眼神,堅定地點頭:「好,我知道了!」
大概是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此刻面對的雖然是一張毫無善意的臉,落塵卻感覺他一定會幫他們,毫無理由,只是感覺。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衝過去,扯住男人的衣襟求道:「大叔,我哥哥病得很重,求您給他開服藥吧。」
「小塵……」
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父母已永遠埋葬在黃土之下,曾經的溫暖的家,如今只剩殘垣斷壁,滿室凌亂。
後頸陣陣刺痛,落塵想去揉,卻發現身體無法動彈,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隱隱感到身邊有人在動。然後,她聽見昏迷前那個女孩的聲音問:「哥,他中了『瑤華之水』的毒,還奮力廝殺了一個半個時辰,怎麼會活下來呢?」
「你煮的粥很好喝。」
她抬頭,望向窗外。已是黎明時分,晨光灑落在長空萬里,滿地的屍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不聽我的話了?」
提起父母,她不禁紅了眼眶:「他們都不在世上了。」
在那個冷夜,他氣息微弱,心跳漸漸無力,她一刻不停地跟他說話:「哥,你不能死……你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油菜花田,要帶我去竹林采竹筍,你不能死。你還沒帶我去看日出呢,我再也不賴床了,我一定陪你一起看……你不能死,爹娘已經不要我們了,你不能再丟下我……」
床上沒了人影,她急忙跑到院子里,只見宇文楚天跪在父母的墳前,搖搖欲墜的身體好像隨時會倒下。
深夜的冷風吹亂了她單薄的衣襟,也冷卻了她的困意。
待落塵從渾噩中醒來,人已回到了桃花林,但桃花已不再,只剩樹木成灰,一片死寂。
喘了許久,他才說出話:「我睡了很久嗎?」
「皇帝昏庸,兄嫂都能強佔,咱們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千萬別沾上事。」
「不行,我一定要去幫你找大夫,你別攔住我……」
「我去給你煮點熱面吃,你換了衣服就出來。」
宇文孤羽奮力在身後殺出一條血路,便用力推了兩個孩子一把,將他們推入屋內,然後又想起什麼,從衣襟中取出半隻白玉蝴蝶交給宇文楚天:「天兒,如果等不到我們,你就帶著小塵去苗疆找一個叫蘭溪的女人,把這個交給她,她自會照顧你們。」
「嗯!」
「一瓶葯?若真是火蓮,不該是一個月前才服下的。」他茫然地搖頭,起身準備出去,落塵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他還活著!你不想我救他?」他問。
落塵聞言,四處張望了一圈:「她在哪兒呢?睡下了嗎?」
落塵立即點點頭:「嗯,裘叔。」
「也是好名字。」裘叔摸摸她的頭,「快點吃吧,面都要涼了。」
父親最常用的青玉酒杯碎了一地,母親最喜歡的翡翠珠釵深深地嵌在斷裂的窗柩中,拔不出來,而他們兄妹倆平日學的四書五經被丟了滿地,上面濺滿血跡,看不清字跡,還有哥哥送她的花瓶,已被劍劈成兩半,裏面的花瓣也變成了血紅色。
「呃,我是想問,我哥哥的衣服也濕了,您有乾淨的衣服給他換嗎?」
他們走了很久,落塵的手腳才能動,她急忙跑到床前,只見宇文楚天安靜地睡著,身上的傷和_圖_書口已被包紮過。
這裏彷彿已經被人遺忘,甚至被官府遺忘了,滿街見不到人影,也沒有一處可以落腳的客棧,只剩青石的街道被車轍碾得坑坑窪窪。
「我哥哥……」她只說了三個字,他便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你哥哥暫時需要休息,什麼也不能吃,等他醒了,我會煎藥給他的。」
「十歲。」落塵乾脆地答。
「我剛才聽見你做噩夢了……」
他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淚,手未觸及她的臉,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縱使他早已淡漠了生死,此時面對這一雙孤苦無依、生死相伴的兄妹,也不免有些動容。輕嘆一聲,他走上前探了探宇文楚天的脈象,臉上難掩驚訝的神色,又屏氣凝神診了一會兒,他的臉上不只是驚訝,更多的是迷惑。
一時間,所有的委屈都壓抑不住了,她撲到他懷裡,七日未掉過的眼淚決堤般湧出:「哥,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哥!」
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也梳了頭髮,落塵從後堂走了出來。藥鋪大叔正端著剛煮好的面,蹙眉沉思著什麼。聽見動靜,他抬眼看見她,梳洗完的落塵像是水中含苞的芙蓉,水樣的潔凈。她身上穿的裙子也出奇的合身,杏黃色的紗絹長褂,烏黑的頭髮隨意地散在背後,白皙的笑臉雖然乾瘦,一雙墨色的眸子卻清明有神,有種纖塵不染的清靈。
有些人笑得一臉陽光明媚,給他們好吃好喝的,幫他們買需要的東西,最後,把他們值錢的東西全偷走了,還把他們賣給人販子。宇文楚天一怒之下,把人販子打成了重傷,拖著人販子去報官。結果,官府推了個乾淨,騙他們的人找不到,他們東西也找不回來了,裏面還有父母的遺物。
她剛跑了兩步,他立刻追上來,從她背後抱住她,將她半拖半抱地拉回了屋檐下:「這雨太大了,你不能到處亂跑。」
「嗯嗯,謝謝大叔。」
之後,他便帶著她向太陽落山的方向走。
夜裡,他的身體冷得顫抖,她把還沒燒盡的桃樹殘枝堆在火盆里,燃起火,孱弱的爐火中,她瘦小卻溫暖的身子和他緊緊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你們一家人為何不住在一起?您不想念她們嗎?」
來不及有更多的交代與道別,黑衣人已經趁機逼到了他們一家人身邊,宇文孤羽夫婦舉劍奮力迎戰,手起刀落,招招不留餘地。刀光劍影劃破漆黑的夜空,帶著透骨的陰寒。光影每一次晃過,都會有人倒下,轉眼間,美麗桃花園裡,遍地都是觸目驚心的死屍……
「不,不,我去哥哥房裡,和他一起睡。」
「十歲……」他若有所思端詳她許久,嘴角牽出一絲苦澀,拍了拍身邊靠近火爐的椅子,「來,過來坐這邊吃碗面吧。」
刀光又起,她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
「看日出也不用這麼急吧……」她一邊抱怨著,一邊用手揉了揉眼睛。惺忪的睡眼勉強睜大,待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嚇得全身都僵住了。
他垂眸瞄了一眼她紅腫的眼睛,一縷燒焦的頭髮,和她極力往袖子里縮的小手,伸手接過那不知何物的東西,一口氣喝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遞給了她。
黑暗裡,寒風吹落樹葉的颯颯聲,她死死抱著懷中還殘留一絲溫度的身體,以為這樣抱著他,他就不會痛,不會流血,不會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寒冷的夜裡……
大叔徹底無語了,從衣櫃里又翻出一套乾淨的玄色舊衣:「我這裏沒有男孩的衣服,讓他湊合著穿我的吧。」
那晚,她跟隨著宇文楚天從密道逃出,密道因為長久未用,裏面積了一層雨水,他背著她,一步一滑地走過狹窄黑暗的密道,從後山的山洞中摸了出來,一路往東方跑。
雖然哥哥不止一次交代過她人心險惡,不要隨便將姓名告訴陌生人,可落塵將裘叔視為恩人,恩人便不是陌生人:「我叫宇文落塵。」
現在,她唯一還可以依靠的人,只剩下躺在殘破得搖搖欲墜的床上的宇文楚天了。不,應該是她自和圖書己,因為宇文楚天也要依靠她來照顧。
那是噩夢開始的一天,她睡得特別熟,有人用力搖她。
那時,她看著裘叔傷感又溫柔的眼神,只覺得他是個很可憐又很善良的大叔。她不曾想到,這個跛了一隻腳的落魄大叔,會是江湖的第一神醫裘翼山,更沒有想到,他與夜梟竟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她驚異地扭頭,只見身後多了一個高瘦的人影,他也穿著黑色的衣服,身上的服飾與先前那些黑衣人的差不多,臉上戴著一個猙獰的面具,腰間纏著銀色的腰帶。
「我不聽,我不走!」
餵飽了肚子,落塵便感覺到睏倦,裘叔看出她累了,道:「小丫頭,累了吧?我今晚要去藥房查些醫書,你在我的房間歇息吧。」
她只看了幾個字,大叔便合上醫書,道:「苗疆路途遙遠,你哥哥的傷勢不宜遠行,你們就先暫時住在我這裏,等他養好了傷再走吧。」
那時的生活就像泡在蜜罐子里,日復一日都是甜的,甜得只有吃上一粒沒熟透的葡萄,才知道何謂酸楚。
陰雲越壓越低,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掉了下來,濺起的沙塵漫天飛舞,天地之間轉眼一片混沌。宇文楚天拉著落塵暫避在一處屋檐下躲避風雨。一路奔波,宇文楚天本就傷勢未愈,又被馬蹄踏碎肩骨,新傷加舊傷的身體孱弱得連靠著牆壁都站不穩,可他還是努力伸手摟住落塵的肩膀,幫她擋住凜冽的風雨。
可是她等待的刀並沒有落在她的頭上,而是像脫了線的風箏,飛向了另一個方向,最後深深嵌在一棵大樹粗壯的樹榦上。
戴面具的男人拿出一枚令牌,令牌通體黑色,上面刻有一個字,梟。
「他還活著?」問這句話的,不止落塵,還有男人帶在身邊的女孩。
「哥,你受傷了!」落塵嚇得驚叫,掙扎著要從他的背上下來。
「宇文楚天。」
「你和他睡一張床,這……」見她一臉的純凈,裘叔欲言又止。
「可是,他這個樣子……會不會死呢?」女孩看著雙目緊閉的宇文楚天,目光星星點點。
落塵連忙點頭,放下筷子便起身行大禮:「小塵此生定不忘您的大恩。」
「哥!」她緊緊地抱著宇文楚天,白色的衣裙被他的鮮血染紅。她嘶聲哭喊,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麼叫作天崩地裂。
「你和小塵在,只會讓我和你娘分心。」
在長途跋涉了一個月後,他們終於走到了泱國的西部邊關小鎮。連年戰亂,百姓死的死,逃的逃,邊關很多城鎮都成了死氣沉沉的空城。這一處小鎮雖還有人,也已頹敗不堪,破落的街口掛著搖搖欲墜的匾額,上面題著「清源鎮」三個字。
「好孩子……」大叔扶起她,眼中更多了一絲溫柔,就像父親看著女兒時眼中難掩的溫柔,「你真是很像我的雪洛。」
她點點頭,想了想又猛地搖頭:「不久!哥,你一定餓了,我去給你煮飯,你等等!」
還有些人穿著官差的衣服,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踢翻小販的菜攤,見男人就打,見女人就摸,卻無人敢管,只有人在一邊小聲議論:「這到底是公家的官差,還是強盜流氓啊?」
日出日落,她守在哥哥的床邊悉心照料,他在昏迷中喊渴,她馬上去找水,爬半個山頭去溪邊給他打水,路上跌了不知多少跤,將水一滴都沒灑地端到他的床前。他在昏迷中無法張口,她把水含在嘴裏喂他喝下,他的唇又涼又乾澀,還殘留著苦藥的味道,她以唇舌輾轉輕舔,直到吸走了他的酸苦,柔軟了他的乾澀,也溫暖了他的冰涼。
在落塵年幼無知的想法中,日子本該就是這樣過的,至於外面的世界:父親口中幅員遼闊的泱國、兵力強大的瑄國、消失的樓蘭國,還有苗疆的蘭族,都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代號而已。至於風起雲湧的江湖,那就更遙遠了,武林至尊的無然山莊,備受推崇的道派濯光山,還有江湖中人人聞之色變的殺手組織夜梟,都是她的睡前故事而已。
一路上和-圖-書,他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是我吵醒你的?」
有道是世事無常,落塵從未想過,她的安寧正在被那些遙不可及的故事捲入,一場正在醞釀的殘酷殺戮悄無聲息地到來。
「經脈不同尋常,是練過什麼高深的武功嗎?」
捂著劇痛的手臂,宇文楚天望向西方,西方桃花林的方向亮起了火光,熊熊的烈焰染紅了半邊的天空,彷彿夕陽西下的晚霞。他知道,他們的家和親人,再也見不到了。
也有些人衣著光鮮,騎著駿馬飛馳而來,根本不管周圍的人流是否被馬衝散,只一個勁地往前沖。若不是宇文楚天用自己的肩膀將馬蹄扛住,落塵早已成為馬蹄下的一縷幽魂了。結果,宇文楚天的肩骨被馬蹄踏碎,馬背上的人連頭都沒回,騎著駿馬絕塵而去。
他伸出手,對著她微笑。
落塵搖頭說不知道,又把所知道的事斷斷續續地告訴宇文楚天:殺死他們父母的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腰間系著銀絲腰帶,他們中有一個高高瘦瘦戴著面具的男人,被稱為護法,是他阻止了那些黑衣人殺他們兄妹,說是門主的命令。那個護法還有個令牌,好像是黑色玄鐵制的,上面刻了一個「梟」字,鳥木梟。護法身邊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有一雙像月亮的眼睛。
「我的傷不礙事,我運功調息一下,就會沒事的。」
「你到底還要問多少遍?你哥哥死不了,真的死不了,別再問了。」
她慢慢地爬向他,她不害怕,也不傷心,唯一的念頭就是:他去哪裡,都不會丟下她,他會保護她,呵護她,不會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宇文孤羽回頭,看見一雙兒女從屋內出來,忙退後至他們身前,叮囑道:「天兒,一會兒帶小塵從書房的密道離開,一直往東走,不要回來!」
看男人不說話,她更努力地扯著他的衣角拚命搖著:「大叔,我求您了,他舊傷未愈,又在發熱,再不吃藥會撐不住的,您就行行好,救救他吧。」
蒼天的槐樹下,添了一座新墳,刻著幾個字:宇文孤羽夫婦之墓。
「爹,我也會武功,我可以留下來幫忙。」她的哥哥宇文楚天道。
那夜的風格外凜冽,父母的臉被火光照得扭曲,那是落塵記憶中父母最後的臉。
倏然,空寂無人的山谷,刮過一陣陰風,樹葉被颳得撲撲簌簌地落下。一道寒光在枝繁葉茂的樹木中晃過,宇文楚天機警地後退,閃身避過自樹後上疾刺而來的一道劍鋒,可接著便又有十幾把劍會聚而來,他拼力護著落塵,一不留神,他的右臂被劍鋒劃了一刀,皮開肉綻,露出森森白骨。
「不太像,好像是天生的。」
楚天點點頭:「梟?鳥木梟,是夜梟。我一定會為爹娘報仇的。」
她和哥哥每天一起讀書寫字,一起在竹林練劍,一起去桃花園捉迷藏,去山坳采野花,一起去山頂看日落,一起躺在花叢中沐浴著日光小睡片刻,夢裡他們也在一起,緊緊牽著手。
半月後,宇文楚天的傷勢好了大半,他說要帶她去苗疆,找一個叫蘭溪的女人。於是,他們收拾好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拜別了父母的新墳。臨走之前,宇文楚天在墳前站了很久,很久。
「好了,我們該走了。」
他的身邊還跟了一個女孩兒,看她纖細輕盈的身段,估摸著也就十一二歲的年紀,黑巾蒙面看不見樣子,但藉著微弱的月光,能看見女孩兒有一雙特別美的眼睛,似天上的殘月,柔媚中透著凄迷。
那是一段漫長的路程,落塵不記得他們走了多少天,只記得日升日落,他們從未停歇地往太陽落下的地方走。
「他天賦異稟,體內的經脈不同尋常,即便運功,瑤華之水仍未傷及心脈。」是戴面具那個男人的聲音。
以前,她只要一耍賴,哥哥便不捨得再叫她,但那晚,他直接把她從床上拖下來,拖向凄風陣陣的院子。
「哦。」亂世成殤,生離死別的太多了,他並不覺意外,只問道,「那你們這是要去哪兒,投奔親戚嗎和圖書?」
見到此情此景,落塵這才知道父親口中這幅員遼闊的泱國竟是危機四伏,若不是有哥哥保護,她早已不知死過多少次。
她以為哥哥又來找她看日出,便和平常一樣閉著眼睛,縮在被子里耍賴:「好哥哥,人家還沒睡夠……明天再陪你看日出,我保證,明天一定陪你。」
落塵略略回想了一下:「一個多月以前,我哥哥受了重傷,有人給他吃了一小瓶的葯。」
「哥哥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他說要帶我去苗疆,找一個人。」
「他身上有傷,我要在他身邊照顧他。」
最後,她狼狽不堪地煮出一碗黑糊糊的東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吃。舔舔乾裂的唇,把袖子拉長些,擋住被燒得傷痕纍纍的手,她才端著碗走出廚房。
她不再多說,低頭專心吃面。
「嗯。」
整整七日,她已被恐懼折磨得膽戰心驚,昏迷中的宇文楚天終於睜開了眼。
落塵走過去,在他的對面坐下烤著火,端著面一口口慢慢地吃。
看出情勢危機,宇文楚天緩緩放下妹妹:「小塵,你先走,我對付他們。你記住,要往東方跑,不要停,也不要回頭。」
「天生的?」
「大叔!我哥哥他……」
轉眼又是十幾把劍同時刺向他們,宇文楚天匆忙應付,再無暇多說什麼,其實他也不想再多說了。在這樣的情勢下,即使落塵可以先跑,以他的武功,也撐不了太久,最終她還是難逃厄運。
男人為宇文楚天處理好已經潰爛的舊傷和還在流血的新傷,已近深夜,他又探了探宇文楚天的脈息,臉上仍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想啊,怎麼會不想,可是……」大叔頓了頓,沒再說下去,轉了話題道,「我姓裘,以後你便叫我裘叔吧。」
男人低下頭,看著她噙著水霧的黑瞳,再看眼前氣若遊絲的宇文楚天,十二三歲的年紀,身上有種超乎尋常的堅毅,分明已被傷痛折磨得意識恍惚,卻還在硬撐著一口氣不肯倒下。
「嗯,中了『瑤華之水』還能一息尚存,真是奇迹,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救。」男人從懷中取出一個白色的藥瓶,見落塵還死死地抱著哥哥不肯鬆手,便伸手在她後頸上一拍。落塵只覺後頸一麻,整個人沒有了知覺。
「你哥哥剛吃過了我的葯,今晚一整晚都會沉睡不醒,不需要你照顧。倒是難得你有這份心,也好,去吧!」
那天,落塵第一次做飯,她一直以為母親做得得心應手的飯菜很簡單,可如今自己嘗試了才知道這有多難。在廚房裡忙碌了大半日,她身上的衣服被火燒出幾個破洞,手指被燙了幾片嫣紅,才終於點燃了柴火,煮上了米。
「不,我不走!」一向聽話的落塵拼力扯住他的衣角,拚命搖頭,「我不走,你別趕我走。」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哥,你怎麼醒了?」
如果是那樣,他寧願守著她,是生是死,他們一起面對。
「救命啊,救命啊!」她用力拍門。
裘叔沒騙她,那一晚宇文楚天果然睡得很沉,外面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震耳欲聾,他眼皮都沒動過一下,一直在沉睡。見他睡得安穩,她也不再擔心,摟著他的一隻手臂,依偎在他肩頭很快睡著了。
「小塵,快醒醒,快醒醒!」是哥哥急切的呼喚。
「護法?你這是……」本欲殺他們的黑衣人怔然地問。
落塵咬著戰慄的牙齒道:「哥,我去給你找大夫。」
他擺手示意她不用再說了,直接把宇文楚天背起,匆匆走進藥鋪。
十五年前,那時的浣沙,不,應該說是宇文落塵還是不諳世事的孩子。在遠離塵世喧囂的桃花林深處有一個溫暖的家,有慈愛的爹娘,還有她寸步不願離開的哥哥。
黎明前最黑暗之時,宇文楚天的肩膀又被刺了一刀,他終於再無力保護她,倒在她的面前,鮮血從他的肩頭滴落,染紅了翠綠的青草。
「大叔,我哥哥的傷勢真的只是皮外傷嗎?」
「大叔,我哥哥……」
「屬下領命!」黑衣人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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