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曲終人離心若堵
第二十章 曲終人聚

還有,魏蒼然武功高深莫測,他若想致宇文楚天于死地,有無數的機會,為何最後死的人卻是他?
浮山竹林,曾是他舞劍的地方,若水之畔,曾是他們嬉戲的地方。千年的鵝耳櫪樹下,她曾經許過的心愿:與他生死相隨。這裏的每一處,都留下了她曾經的影子,他閉上眼,彷彿還能聞到她的味道,彷彿還能看見他背著她,走過熟悉的小路,彷彿還能聽見她的輕喚:「哥哥!哥哥!哥哥!」
他搖頭,抽回被默影扶住的手臂,繼續走在濕滑的山徑上。
「……也好。」
服下了壓制蠱毒的葯,宇文楚天掩住口,劇烈地咳了兩聲,剛緩了口氣,放下手,一口鮮血從口中吐出。
「時隔二十年,當時的知情人全都沒了,就算查也查不出什麼,可我相信他說的是事實。」
「我帶你一起走。」
心中一時驚懼,他握緊她的手,想要證明她是真實地存在著。落塵手一不穩,葯汁溢出幾滴,她從懷中拿出絲帕輕拭他的唇角,滿目的柔光卻與從前不同,從前的她柔情中帶著緊張與不安,他一受傷,她擔驚受怕得彷彿天塌地陷一般,如今的她,更平添些從容和鎮定。
踩在濕滑的石頭上,他腳下一滑,身子猛地一晃,如影隨形的默影立刻上前,扶住他虛弱的身體:「王爺,讓默影攙扶您回去吧。」
可宇文楚天好像已經聽不見她說話了,他僵在原地,像是一尊沒有了生命的雕像。幽幽的燈火在他晶瑩的眼眸里明明滅滅,照見絕望和悔恨。
聽到這句話,落塵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大聲反駁:「你胡說!哥,你不要相信他,他是騙你的!」
「這是你們樓蘭的煃火石,樓蘭王族的血滴在上面,煃火石會發出紅色的光芒。每一代樓蘭太子都要在即位之前將血滴在上面,以證明自己是命定的樓蘭國主。」
懶懶縮在他懷裡,落塵眷戀地望一眼浮山的天空,閉上眼睛。這世間唯有浮山的冬夜是暖的,她也唯有在他的懷抱中睡去,才不會有噩夢。
輕輕退出他的懷抱,落塵望著他,指尖拂過他冰霜般蒼白的面頰:「你說過要來蕭家接我,我一直在等,等到國破城傾,你還沒來。後來,我娘來了,她說你讓人送我回苗疆聖域,我才幡然醒悟,你又騙我了。」
「你已查過了么,蕭朗說的是真的嗎?」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宇文楚天掩卷,出門。
說著,蕭朗先行劃破自己的手指,鮮血滴在上面,煃火石毫無異象。
他說他的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那女人竟不是孟漫,也不是雪洛,那究竟是誰?
「小塵,事到如今,你還恨我嗎?」他問。
「……下去吧。」
「哥,你別信他!」
蕭朗又道:「其實,宇文孤羽和陸琳苒的死與魏蒼然毫無關係,想殺他們的是你的舅舅陸林峰。他趁魏蒼然不在夜梟,帶了夜梟最頂尖的殺手去暗殺陸琳苒,魏蒼然接到消息后立刻趕去阻止。可惜,等他趕到的時候,宇文孤羽和陸琳苒已經慘死,他只來得及救下你們兄妹。」
她忙追問:「怎麼了?是不是孟漫她……」
遙遠的浮山,朝陽升起,宇文楚天緩緩走下山巔,身子挺得筆直,每一步卻走得很慢。
蕭朗反問道:「你是不急呢,還是你害怕知道真相?」
「哥,別跟他多說,你放心走吧,他不會傷害我。」
「小塵,我……」
作為樓蘭國最後的一滴血脈,他已無力再做什麼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蒼暮和夜梟一起埋葬,永遠沒人知道蒼暮究竟是誰。
晚秋的涼風扶起幔帳,點點星辰在碧紗窗外閃爍。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多日未眠的她剛陷入半夢半醒的混沌狀態,額頭忽然被一陣特殊的冰冷覆蓋。
他猶豫了一下:「你等我,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宇文楚天沒有回答她,只對蕭朗道:「我的確很想知道,可是我不急,我有時間去慢慢查……」
雖是初冬,已是凄風凜冽,雖是滿天繁星,眼前卻光澤黯然。褪色的記憶在這一刻變得清晰,早已蒼白的誓言這一刻變得刺耳。
「已經無礙了。」在他的笑意中,她看見了勉強,可見他的傷還是很重,可他硬是要裝作若無其事,所以她也裝作什麼都看不出。她小心地將他的手放在唇邊,用她的呼吸給他點溫暖。
「你……唉!罷了,外面這麼冷,我們還是進屋再細說吧。」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簡單的三拜三叩,看似簡單輕鬆,對有情人而言,那是多少等待和煎熬,多少無人能懂的期盼。而又有多少有情人,終其一生的苦守,也終是換來永遠的遺憾。
「嗯。他讓我轉告你,他現在還有些事沒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就會去苗疆找你。」
在筋疲力盡中睡去,又在透心之痛中醒來,宇文楚天猛地睜眼,看見身邊的落塵還在沉睡,柔滑的手臂纏著他的腰身,細膩的肌膚觸著他的胸口。和*圖*書
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已經都有了悟。
但,這就已經足夠。
驀然間,她想起了好多事。
幾日前,蘭夫人來找過她,說是泱國註定要亡國了,要帶她和浣泠回苗疆,即便那裡也是一片荒蕪,可畢竟是她們的家。
淚在冬夜裡結了冰,而她還在守著他離開的地方,等著他回來。
宇文楚天不禁嘆氣:「不枉你跟我這麼久,真是越來越會為我辦事了。」
……
「泱國的皇帝?蕭公子還真是看得起我!」
「娘怎麼會丟下你不管呢?娘來接你走。」她回頭指指身後的瑄國將士,告訴她,「這些是你皇叔派來護送我們回苗疆的。他答應要幫我們重建聖域,重建蘭族。」
他曾擁吻著她的身體,對她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小塵,跟我走吧……」他抱緊她,一隻手摟著她的腰,一隻手為她攏好散落的發,就像以前一樣溫柔,他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
提起孟漫,他轉過臉,避開她的視線,可她還是清楚看見他眼底複雜的情緒,有愧疚,有感慨,還有一些安然。
「如果我拿得出呢?」
夜,本該是華燈初上,而京城裡再沒有萬家燈火,只剩蕭府的一盞孤燈在寒冬里搖曳。坐在床上,落塵抱著膝蓋縮在冰了的被子里。明心問她:「小姐,為什麼你不走?你還在等什麼?」
她知道她再也沒有辦法救他了,可她不能離開他,生死不離!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抱緊:「我跟你一起去。」
「誰說沒有,我都準備好了!」言罷,她對門外的默影喊道,「默影姑娘,我讓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
「我一向看得起你!」蕭朗道,「你若殺了高霖,我便告訴你一個你最想知道的秘密。」
「你的傷好些了嗎?」
風雪之日,紅燭的光雖是微薄,映在落塵的眼角眉梢,卻是那般嬌艷。
宇文楚天勉強牽動嘴角,似乎想給她一個笑容,可他沒有笑出來。
「不要!」落塵忙追了出去,急得連外衣都沒披,只穿了中衣便跑到院子里。院中站滿了侍衛,連房頂都站滿了人,手中舉著燃火的弓箭。蕭朗站在最前面,站得還是那麼筆直正統。
黑夜裡,突然火光衝天。
他站正,將手中的煃火石交給默影:「去幫我查查,這是不是樓蘭國的煃火石,有何用途?」
落塵輕輕搖頭:「不恨了。等你的這些日子,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明白你對我的感情,也明白了你在苗疆查出我身世時的無奈和逃避……這些都是命運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天大的玩笑!」
蕭朗沒有騙他,他身上的確流淌著樓蘭族人的血。
但也正在那一刻,暗影從房頂落下,一把薄劍揮去所有的毒箭,暗影一晃而過,將宇文楚天帶離了眾矢之的,消失於蕭府。
一夜間,城破,國亡,曾盛極一時、幅員遼闊的泱國至此成為史書上的一段過往。
「我要你做的很簡單:我要你今晚去刺殺高霖。」
他笑而不答,反正幻影是聽不見他說話的。
蕭朗淡淡一笑,從衣襟里拿出一個古石,上面刻滿樓蘭古文。
蕭家的大門沉沉開啟,伴隨著哀啞的風聲。
他坐在床上,怔然望著她,眼中難掩澀然。
「默影多謝王爺誇讚。」
但他依舊挺立於天地之間。這就是他,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現他的脆弱。
「哥!」落塵急忙扶住他。那一刻她看見蕭朗臉上陰冷的笑意更加明顯。蕭朗的目的達到了,原來所謂的殺高霖,不過是個借口,他主要的目的就是告訴宇文楚天——是他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搖頭,再度將她擁入懷中,感受她的溫度,她的氣息:「不是不想,是害怕,怕見了便割捨不下。」
宇文楚天沒有回答,只是在蕭朗面前伸出一隻手。
從那或虛或實的描述中,他想讀懂這個殺孽深重的偽君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偏偏所有的信息都是講述著魏蒼然如何鋤強扶弱,還有濯光派,甚至江湖,如何對他尊崇備至。
所以,他們是幸運的,不論過去如何,將來如何,他們此刻……唯願足矣!
「承諾?」
在鄴城仍舊歡聲笑語、鶯歌聲聲時,瑄國軍隊彷彿從天而降,攻到鄴城門下,泱國守城將士退縮在城內不敢應戰,百姓閉窗鎖門,無人保衛家國,但至少他們還留在鄴城,不論生死,終不願離去,但昏君卻帶著寵妃和大批的金銀財寶逃了。
她仍笑著,伸手接過默影手中拿了許久的狐裘披風,為他披在身上,語聲幽怨中含著關切:「你閱盡天下醫書,卻從不知好好照料自己的身子,沒有我在你身邊,怎麼能行呢?」
宇文楚天豁然起身,看向外面層層包圍的侍衛,還有他們手中的火把。很明顯,他若是再不出去,他們就會放火燒了這裏。
見他一時想不起她指的是哪個承諾,她便提醒道:「你答應過,待我嫁衣做好,便要娶我。https://m.hetubook.com.com
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煃火石,道:「不過是個稱呼,你想叫什麼便叫什麼吧。」
「……」
該來的人,總歸還是來了。落塵等了整整七日,才等到這個子夜。
她在一眾兵將中仔細搜尋,以為可以尋到他的身影,可她只看到多日不見的娘親從瑄國將士中快步走出,來到她面前,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沙兒,沙兒……」
「你別擔心,他們不會殺我。」他脫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她身上,暖暖地笑道,「他們殺不了我。他們費盡心思把我引到蕭府,應該是有事情要跟我談,我也剛好有事情要找他。外面冷,你進去吧。」
蕭府的後門外,默影放下宇文楚天,將一粒藥丸放入他的口中:「王爺。」
「真的?」驚喜來得太突然,她有些不敢相信。
宇文楚天這四個字,到什麼時候都佔據著她的全部,愛也佔據,恨也佔據!
落塵又喂他吃了一勺藥,輕嘆道:「這不是你的錯。你誤以為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以為孩子必定先天不足……偏偏你當時傷勢極重,又身中劇毒,就算沒有各大門派追殺,沒有陸穹衣扣給你的滔天大罪,你也難久活於人世……若不是為了我,你一定不會忍心害死自己的骨肉。」
「我寧願你恨我!」
不管為什麼,她堅決搖頭:「我不走,我哪裡也不去,我要在這兒等他。」
眼淚順著眼角滴滴墜落。她真傻,他寵了她十幾年,愛了她十幾年,他明明早知道他們是親兄妹,還是要娶她為妻,要與她共度此生,他把一顆真心完完整整地付給了她,而她卻感覺不到,想用自盡去割斷了和他一切的牽絆……
落塵隨宇文楚天走進房內,還是她記憶中的家,一樣的景物,一樣的陳設,所不同的是陳舊的牆壁上掛滿了她的畫像,有她年幼時在桃花林中奔跑的側影;有她年少時在廚房為他煮粥的背影;有她獨立於無然山莊碧湖前孤寂的倒影;還有她在蘭侯府中與他品茶聊天時的笑顏……
瑄國已兵臨城下,落塵見泱國大勢已去,將蕭家所有的財物均分給下人,讓他們各自逃散。明心死活不肯走,陪著她守在蕭家慘敗的院落,打掃著蕭潛的靈堂。
默影剛要出門,忽聽宇文楚天道:「今日天寒,你不必在門外守著了,進屋歇著吧。」
「是啊,娘不會騙你的。」
「哥,你先走吧,不用管我。我是蕭潛的妻子,他們不會傷害我。」
「你的身體並無大礙。」夢裡無數次與他見面,都是遙遙相望,相顧無言。這一次,他總算開口說話了,語氣平和,不起波瀾。
一統天下的王權霸業,是鮮血淋漓的,卻是充滿希望的。是非對錯,只有千百年後的史書才能客觀評斷。
他想要伸手去觸摸,又怕觸散了這真實的幻境,只好忍下想擁抱她的衝動,靜靜地看著她。
宇文楚天離去后,落塵再沒有他的消息,泱國的皇帝依然沉迷女色,昏庸如舊。
她微笑著提醒他:「哥,我已經是蕭潛的妻子了,我能去哪兒呢?」
「宇文楚天,我想跟你談筆交易,如何?」
他不知道,這樣的噬心之痛會經歷多久,可他希望越久越好,這樣他還可以和她看見同一輪圓月。
「你守寡不足一年,便要改嫁,這確實于理不合……」他嘴角含笑,「可我不在乎。只是今日一無高堂,二無紅燭,如何拜堂成親?」
她仍笑著搖頭:「我有人照顧,我有娘,有妹妹,還有蕭家人,他們待我很好。你還是好好照顧孟漫吧,你別看她平日驕橫,其實她比我更需要照顧。」
國破家亡在即,昏君還在和寵妃打獵,快馬連送告急文書三份,昏君皆不理會。
「也或許,你早已猜到了答案?」蕭朗看著他微微蒼白的臉色,陰沉地笑著,「你早就知道魏蒼然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害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哥,你不要相信他,這不是真的,他是騙你的。」
因為這樣的夢境,他經歷過太多。
他曾害怕見她,怕見了就割捨不下,如今既然已割捨不下,那就只能竭盡心力,不去割捨!
「……」
站在風雪裡,他緩緩伸手,修長的手接了幾片薄雪,雪花在他掌心融成水珠,流落指間。
——正文完——
宇文楚天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只感覺他站在凄然的天地間,乾枯,死亡。
他不再多說,安心吃藥。
然而,纖美的幻影沒像以前一樣突然消失,而是越來越近,愈來愈清晰,直至站在他的眼前,絕美的容顏清晰得可見睫毛上凝落的雪花。
現在,也不知她是否離開?
他輕聲嘆息,對她說:「蕭潛已經死了,就算你留在蕭家也無法改變什麼,跟我走吧,以後的日子,讓我來照顧你。」
這所有的一切,若非骨血之情,何至於此?
雖然不喜歡蕭朗這個人,但落塵還是希望他能活下來,在某一個地方開始了https://m.hetubook.com.com他的新生活。
「今日……」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欲深思熟慮一番後果,卻聽她幽幽問道:「你不會嫌棄我新寡吧?」
她求證地看向宇文楚天,只見他神色愴然,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正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悲慟:「他說的是真的?你為什麼會殺魏前輩?」
她猛然抓住額頭上的手,拚命地握緊,就怕一鬆手一切都會消失。
他撫摸著她的眉眼,念著她的名字:「小塵……」
他按著胸口,痛苦地咬緊牙關,可喘息一下,又是一大口鮮血濺在她身上。
蕭朗輕抬手指:「不要追了,他早有防備,你們追去也是送死。」
「你為什麼只想著割捨?」依偎在他肩頭,她閉上眼嘆道:「宇文楚天,我是該愛你這真情,還是恨你這真情……」
她震驚地看著他,孟漫死了,她深覺心口沉重,而他的語氣沉緩,略有愧疚,卻不見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死了,為了幫我殺了夜梟的門主,她中毒而死。」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生怕一眨眼幻影消失,他便不能再多看一眼。
眼淚肆意橫流,她已經無法開口,只能點頭,怕他感受不到,她又更加用力地點頭。
他曾每日背著她去看日落,對她說過:「小塵,我會一生陪你看日出日落。」
「不,他要殺你!蕭家和夜梟勾結在一起,他們……」
她不能走,她走了,他就找不到她了,他就不知道她愛他,她在等他……
仿若他這一身浩然正氣,光華流瀉,無人能及。作為一個罪惡滔天的人,他這一生算是虛偽到了極致,也輝煌到了極致。
沉重的身軀壓了過來,她被壓倒在床榻之上,凌亂的被褥間,他光裸的身軀伏在她身上,體溫透過緊隔的薄衫也同樣灼人。
宇文楚天抬頭看一眼樓蘭的煃火王石,它端放在書案前,以白絹覆蓋。他已派默影和無然山莊的人分別詳查過,這確是樓蘭的煃火石,也確是見樓蘭王族血脈才會顯現聖光。
她本不想哭,可眼中還是盈了淚:「宇文楚天,我從懸崖跌落,摔得骨骼盡碎都沒放棄,還想著再看你一眼,你不過是內力散盡,蠱蟲噬心,便這麼放棄了?便不想再見我一面嗎?」
「過去的錯和罪,我們都放下吧,我們還有以後,以後我還可以給你生很多的孩子,我相信,我們的孩子一定都能健健康康的!」
雪花中,他依稀又看見思念的纖美人影走近,一身鮮紅色的衣裙,裙擺拂過地上的薄雪,留下一片清淺的印記。
她在他懷中輕吟:「宇文楚天,你知道嗎,這世間不止宇文落塵愛你,蘭浣沙也愛著你……」
想起浮山之巔金風玉露的一夜,想起瑄國王府里,他醉酒後的失態,也想起他為她畫嫁衣時眼角眉梢的笑意,還有,在落霞山上,他情意款款的笛聲,他說過:我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但她已然忘了我……
沒有燭火,月光也剛巧被遮住,所以儘管她努力地睜大眼睛,還是只能依稀看見有個人坐在她的床邊,黑色的衣服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看著她,眼中蒙了一層水霧。
動蕩的時局,破敗的山河,任誰也無法再挽救這個殘局……
留不住的晶瑩無暇,留不住的孱弱生命,留不住的深情不移,他輕輕淺笑,幸好,他留住了這浮山最美的記憶……
可如今他的傷勢終不見好轉,噬心蠱衝破封制后比以往更猛烈,日日啃骨噬心。他已無內力護住心脈,也無冰蓮止痛,更無魏蒼然不惜耗盡內力為他壓制蠱蟲,就連他配製的解藥也無法減輕毒發的劇痛了。
「我什麼病都沒有,是蕭朗故意藉此引你來的。」
「宇文楚天,我今日要你去殺了高霖,並非是為了我們蕭家,而是因為這是魏蒼然最大的心愿。高家的人為了一己私慾,將樓蘭國埋葬于沙漠,這樣的血海深仇,你不想為他報嗎?」
夜色沉沉,紅燭淚盡,落塵又續了根紅燭,回身落了幔帳,側身入帳,委身上床。
宇文楚天躬身回了一禮,臉上笑意難掩。
站在城樓上,看著鄴城在一片安靜中迎來朝陽,落塵對著浮山的方向微笑:「宇文楚天,這不正是你此生的夢嗎?你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你可看清楚了嗎?」
一幅幅,一筆筆,清晰描繪著心中永不磨滅的記憶。看到這些畫,她才真正相信,他的心真的只付一人,此生不渝,而她就是那個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蕭朗繼續道:「難道你不想知道魏蒼然為何會死在你手上?他為何明知你一心想要殺他報仇,還要讓你入夜梟,對你處處維護?現如今,所有知道緣由的人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
她低垂著眉目幫他解開衣衫,正置寒冬,他的衣衫單薄,脫下了外衫便是貼身的中衣。她正欲收回的手,突然被他捉住,他的唇附在她耳側,呼出的氣息灼燙,染著淡淡的葯香。
宇文楚天驚訝的目和*圖*書光從靈位移向默影,默影立刻回話道:「三日前,郡主用主上的飛鴿傳書於我,詢問您是否身在浮山,並命我幫忙準備靈位紅燭。默影不敢違逆王爺吩咐,未告知郡主您的下落,只傳書回復,會為她準備一切。」
喂他吃完最後一口葯,落塵放下藥碗,為他拭去唇角的一點葯汁。
他瞭然地笑笑:「我猜到了,只是不親眼確認一下,我不放心。」
他的落塵,他的浣沙,他愛過、也負過的女子,是那般美好。他已別無所求,只望當塵沙落盡時,她守著那份等待,好好活在這世上。
「哦?」宇文楚天道,「我一向不喜歡交易,但若是條件合理,倒也可以考慮。」
萬般無奈之下,蕭愈請命,親自挂帥出征,一去未歸。噩耗傳來之時,蕭朗匆匆忙忙趕去戰場,臨行前交給落塵一支樣式簡單的珠釵。他告訴落塵,這是他十歲那年便想送給浣泠的,一直沒找到機會送出,若是他此去不回,便幫他轉交浣泠,算是留個紀念。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道:「我要證據,足以證明他是我父親的證據。」
她沒問為什麼,因為她也相信蕭朗說的是真話。
「他真這麼說?」
國君一逃,頓時軍心大亂,泱國軍隊不戰已經潰不成軍。
說完,他推門走出。
「沙兒,你要跟我們走……其實,是宇文楚天讓你皇叔送我們回苗疆的。」
「準備好了。」
兩月前,他曾想過:待他的內傷恢復一些,身上的蠱毒壓制住一些,他能下床走路,便要去蕭家接她回來,和她一起在這浮山看日出日落,看春雨冬雪。
可如今,她在等待,而他卻彷彿已從這個世界消失。
對於宇文楚天這樣的人,即使他經脈盡斷,身中無數刀,他都能挺過去,可是戳在他心窩上的痛,才是真正對他致命的。
「是!」
「好了,什麼都別說了。」她又舀了一勺藥,送到他嘴邊,「先把葯吃了才是正事。」
「蕭潛已經死了。以後就讓我照顧你吧。」
落塵還要再說話,蕭朗已走近,靠在宇文楚天身側:「濘王爺,請!」
「娘?您怎麼還在這兒?您沒回苗疆?」
默影走出去,合上房門,漫天風雪落於她的眉梢,融化成水,似淚非淚。她仰頭,對著漫漫風雪粲然一笑:「王爺,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默影今後再不會違您心意了。」
這一刻,她終於懂了,恨再深,都磨不去心裏的那份愛,那份依戀……
蕭朗沒有反對,徑自在前引路,將他們引入後院一處平日不會有人接近的書房,進門後點亮了一盞油燈。
他臨走時,曾說過:「小塵,等我,我會回來接你。」
他在她身邊,什麼都不必說,她就已經感覺到幸福。他用冰冷的掌心握著她的手,她卻有種被燙到的感覺。自恢復了記憶,她心中是有怨,有恨,有苦,有痛,可是看見他臉色蒼白地坐在她面前,記憶中那張線條柔和的臉孔也變得稜角分明,像是被一種叫傷心的刀刻出來的一樣。
胸口一陣血脈急速地翻騰,宇文楚天強行運氣,想壓住血脈中蠢蠢欲動的蠱蟲,不料氣血一滯,一股咸腥從口中噴出,血濺三步。
她長大了,那個從小依賴著他的小女孩兒終於長大了。
扯過蠶絲的棉被,搭在腿上,她便開始寬衣解帶,一層層惑人的紅裳落盡,餘下單薄的褻衣,亦是紅色。她全身縮進被子里,見他一動不動,抬頭看他微紅的面頰,問:「要我幫你脫衣衫嗎?」
她仰頭,對他微笑,聲音輕柔得讓他心痛:「這麼冷的天,怎麼穿得這麼單薄?」
「我跳崖之前說,來生再相見時,我只希望我們是陌生人……其實我是希望再見時,我們從未相識,這樣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愛你……」
瑄帝宇文越?他為何要這麼做?是念在他們的叔侄情分,還是另有原因?
宇文楚天淡淡地掃了一眼周圍,嘲弄地笑笑,道:「蕭朗,你不會以為就憑這些人能攔得住我吧?」
默影急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顫抖著用衣袖幫他擦著嘴邊的血:「王爺,您切勿再動真氣了!」
沒過多久時局又變了,邊疆又起了爭端。這一次沒有了蕭潛,沒有了霍家,敵軍長驅直入,勢如破竹。瑄帝宇文越親自率十五萬兵力,乘破竹之勢,鼓行而東,一舉攻下平陽,各地官員紛紛投降,百姓漠然觀望。
日薄西山,雪依然未停,宇文楚天半依在床上,看著眼前喂他吃藥的落塵。葯極苦,微燙,他分明知道夢裡不會感覺到冷、熱、酸、甜,可他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實。
「我……」
狐氅落在身上,真實的暖意,她的手指掠過他的頸項,真實的柔軟。他再難自製,用力將她擁在懷中。
她真是太傻了,居然還以為他喜歡孟漫。
面對這樣的他,她心中所有的怨恨苦痛都化作了心疼。他其實也沒做錯過什麼,錯的是命運,讓他們只能做兄妹。
默影推門而入,手中端https://m.hetubook.com.com著兩盞紅燭進門,將紅燭放于案台上,便取下牆上懸挂的幾幅畫像,畫像后竟放置宇文孤羽、陸琳冉、裘翼山,還有魏蒼然的牌位。
「不……」她的九黎秘術來不及用,甚至聲音來不及發出,無數道寒光準確無誤地向宇文楚天射去。
「你平安就好。我也一切都好。此地不宜久留,你快點離開吧,免得被蕭朗發現了,你就走不了了。」
「我當然知道不能。」蕭朗揮了一下手,所有人的弓箭突然指向落塵,「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落塵聽到這裏徹底蒙了,魏蒼然被宇文楚天所殺,這怎麼可能,魏蒼然當年那麼維護他,幫他,他也是那麼敬重魏蒼然,絕對不會殺他。
宇文楚天看看滿臉憂慮的她,看看蕭朗,道:「我剛好今天有時間,洗耳恭聽。」
宇文楚天從蕭朗手中接過煃火石,將手指劃破,鮮血滴在上面,煃火石頓時光芒流轉,一行文字顯現。他從未見過上面的文字,卻隱隱有種特別的熟悉感。
宇文楚天的目光中閃過冷厲的光,靜默地盯著蕭朗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掩住他的口,不讓他解釋,繼續說道:「別再騙我了。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的心思我豈會不懂,你怕我知道你不久於人世,生死相隨,所以騙我去苗疆,想我守著你不可能實現的諾言活著……永遠都不知道,你早已葬身在浮山。幸好我還不算傻到無藥可救,來得及時……」
那天,落塵離開了鄴城,走之前,她看見瑄國的部隊紀律嚴明地走進皇城,不殺不奪,連街邊未收起的菜攤也不曾碰觸一下,仿若是回到自己的家國。
「……」
書房的油燈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聲響起,蕭朗一把將落塵扯到身後的同時,書房的門被衝破,手持箭弩的侍衛將閃著寒光的箭弩對準宇文楚天。
自從聽蕭朗說魏蒼然是宇文楚天的親生父親,她便想起了許多事,想起在瑄國時,魏蒼然帶著冰蓮突然出現,得知宇文楚天身中蠱毒,便毫不猶豫地將冰蓮給了他們……當日她未曾多想,如今再細想,紫清真人內力淳厚,身體康健,要冰蓮何用?魏蒼然在天山受侵骨之寒苦尋冰蓮,又途經瑄國與他們偶遇,這難道真是巧合?
什麼堅強都塌陷了,她失聲哭泣,為他流了那麼多淚,原來還沒盡!
還有,紫清真人被殺時,分明所有證據都指向宇文楚天,魏蒼然仍在各大門派面前極力維護他,還為他療傷,全力護他周全。他是夜梟的門主,為何要這麼做?
若這是夢,他寧願再不要醒來。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紅裙,雖是神色堅定,但臉上還是免不了掛上了女子的羞澀,轉低了聲音:「嫁衣,我已經穿好了,你今日便娶我吧。」
泱國百姓都打開門窗,遠遠瞭望,無人反抗,無人阻攔,也無人感傷亡國之辱。那種麻木,是對故國多少失望,多少憤懣,多少悲慟……才會有的絕望。
「可我卻親手害死了我們的孩子……」他的臉上露出一抹蒼白的笑,臉色愈發紫青,唇色泛白。
落塵本靜坐在蕭潛的靈位前與他說話,忽聽門聲響動,心頭猛地一動。來不及整理儀容,她踉蹌著腳步衝出門,可是開啟的朱紅大門前站著的並不是她久等的人,而是一隊將士,穿著瑄國的金盔銀甲,氣勢巍然。
他喜歡這樣走在他們曾經走過的路上,就像她還在身邊,不曾離去。
他此去,果真杳無音信。
他終於舒心一笑,擁著她的身子,沉沉睡去……
「幹嗎這麼看著我?好像從來沒同我睡過一樣。」她輕笑,眼底也染了羞澀。
走了許久,他才走回舊屋,身上被汗水浸濕,他換了件落塵以前做給他的單薄青衫,坐于書案前,又拿出默影為他搜集的有關魏蒼然的信息,一字一字去讀。
真美,美得如同冰雪中驟然盛放的繁花似錦,如夢似幻。
蕭朗又將煃火石送到宇文楚天的面前,道:「我聽孟饒說,當年魏蒼然特意讓他找來你的血,他想不明白魏蒼然的用意……我便讓人去查,才知樓蘭國有這塊王石。」
她走近身邊的宇文楚天,抬手輕撫他微蹙的眉峰,鄭重地道:「既然你我不是親兄妹,你就要履行對我的承諾了。」
「是。」
可任憑蘭夫人說得口乾舌燥,她還是不肯走。最後,蘭夫人無奈,只好先回侯府打點。
窗外的雪,沒有停過,樹影晃動,搖曳成聲,窗外月影綽綽,照見一室旖旎。
「哥……」她不自覺喚出口,又止住聲音,「我以後是不是不該這麼叫你了?」
她什麼都不願意再想,就算眼前的人是她的親哥哥,她也只想就這麼緊緊抱著他,用盡自己的全部力氣。
「默影明白!」她猶豫一下,終跪地叩首道,「默影恭祝王爺新婚之喜,願王爺身體康健,福澤永昌,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落塵道:「娘親和浣泠本是要來的,可又怕擾了我們久別相聚,便決定晚一日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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