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驟驚

一點鹹味從唇瓣蔓延進來,他知道她哭了。他伸手攬她,不輕不重的分量壓在他胸口,凜冽地痛。他咬牙忍著,越痛越記得深,應付過了眼下,將來再用盡全力挽回。彌生心軟,只要愛著他,兜個圈子,最後終會回到他身邊的。他替她擦擦淚,笑道:「這下子知道我為什麼把左右都打發出去了吧,平常人多,太學里也好,王府里也好,總在眾目睽睽之下。像現在如今這樣單獨相處,說話行動都不用避諱,難得地鬆快。」
慕容琤搖了搖頭,「他如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絕不會再打女人的主意。我是說大兄……」他隱晦地望了他一眼,「昨天散朝後給我發了話,讓我把彌生送到他手上去。他明知道母親的意思,還同我說什麼生米煮成熟飯。我是不打緊的,可二兄你……先頭出過王氏那檔子事,現如今再重蹈覆轍,我替阿兄抱屈。」
夫子受傷,暫時卸了太學里的公務在府上休養。彌生擔負起照應他的職責,於是可以心安理得地陪在他左右。
她才醒過味兒來,忙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子。空氣里有傷葯的味道,她胸口急跳,彷彿頭頂壓了座大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他在裡間的卧房裡,她繞過雲母插屏朝胡榻上看,簡直忍不住要悲切嗚咽——
「胡說。」她齉著鼻子別過臉去,「我什麼時候指望你死了?你不是壯志未酬嗎?死了就打了水漂。要咽氣可得好好想想,萬一有個閃失,後悔是來不及的。」
高管家似乎忘了男女有別,把他全權委託給她。按理說是不合規矩的,不過彌生缺根筋,並不計較那許多。他重傷卧床,再去說什麼避嫌之類的話,未免太過矯情了。
他似乎很乏累,別過臉嗯了聲,便再沒有聲息了。
她歡快地跑過去,他再次試圖起身,她卻沒有搭手,不過眯著眼睛把他從頭審視到腳,嘖嘖道:「夫子的傷勢真的很重嗎?瞧著怎麼不大像呢?」
她信不過那些吃俸祿的醫官,說他們只會看痢疾,不懂刀傷的兇險。
他大約是順口一說,她卻覺得心酸無比。丁香還有個傷感的別名叫愁客,若是終有一天兩個人要分散,僅憑這點香味留得住什麼呢?
「今早聽見個新聞,據說六王玦昨夜被人救出了天牢。」打了半天太極,管家到底鬆了口,「咱們郎主同他有過節,難保不是他圖謀報復。出了這種事,吃虧就吃虧在咱們王府遣散了儀衛,連看家護院的人都沒有,不是明擺著叫人來尋仇!眼下禍事釀成了,少不得重組衛軍。一個王,在自己王府里連安危都保全不了,說出去,空惹人笑話。」
他束著襟上衣帶踱出圍屏,太陽斜斜地從門檻上方照進來,照在他的麻履上。彌生只覺悲切,一半是自苦,一半是為他難過。果然龍困淺灘,被逼到這地步。她垂下頭,「是我帶累了夫子。」
他歪在瓷枕上,蹙著眉,一副美人捧心的羸弱嬌態。彌生看得有點痴,這麼漂亮,心思這麼深重……她暗暗唏噓,仍舊舍他不下,掀開他身上薄被細細地查看。還好沒有出血,至於痛嘛,劃破手指都會痛,更別說被砍得皮開肉綻了。
她斜眼打量他,「我可沒碰著你的傷口。」
她趴在書案上,左右調整姿勢都不對,最後還是不由自主從縫隙里朝外探看——花架下沒有人,他走了。她伏回案上,臉貼著冰涼的書皮。時間長了顴骨變得溫熱,太陽穴那裡卻濡濕一片。低頭看看,書封上有一處顏色奇深。她才知道原來不用哭,眼淚也可以自動流出來。
上回聽壁腳聽見倉頭和二王妃說情話,遣詞造句可不就差不多嘛!她飛紅了臉,扭捏著咕噥:「夫子怎麼這樣壞!」
彌生不察,果然又問一遍:「喝水嗎?」
她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也是,上回我大兄家的樂胥受了風寒,賴在枕頭上不肯起身。我阿嫂沒辦法,順勢喂他吃粥,誰知道嗆著了,像放爆竹似的,噴了我阿嫂滿頭滿臉。鼻涕口水一大把,我那時候在邊上,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
大王的缺德毛病改不了,他也不打算放棄。正如九郎說的那樣,一個地方摔倒兩次,連他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何況他對彌生除了私情,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景仰。年輕的女郎能有那樣的氣概,足見她將來可以撐起門戶。他自己不經事,若是有個賢內助幫襯,自然要好太多太多。
這麼一一安排,似乎有點反客為主的嫌疑。彌生自覺不好意思,下面的人卻很尋常的樣子,照著她的話辦妥了,僕婦拎著提籃站在門前靜待。彌生正打算出門,梓玉錯后了幾步道:「郎主那裡我就不去了,請女hetubook.com.com郎代我問聲好。郎主不喜歡不請自來,況且還有外人在,萬一撞上了不大好。」
他慢慢合上眼,半天才惆悵嘆息,「如果即刻就死,別的都不在心上了……只後悔沒有對你好,沒能看到你母儀天下的那天。」
「這話不是打我的臉嗎?什麼『身邊人』,我們在府里是吃閑飯的,哪裡來的尊榮。」梓玉輕淺一笑,嘴角映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又問:「女郎這是上哪兒?」
「你是擔心褐燭渾入府搶人嗎?」
她不太懂那些,只聽說過桂花油,便問:「丁香油是做什麼用的?」
慕容琤窘得老臉通紅,傷確實是傷了,自己人下手留餘地,因此不像散播出去的那麼嚴重。他原本還想多延挨一陣子的,誰知這麼快就被她拆穿了。這丫頭面上糊塗,要緊時候還真有些歪才。
他禁她的足,增派了兩個家奴把守卬否大門。她出不去,心裏大約恨死了他吧!恨就恨吧,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圈禁她一輩子。
彌生哦了聲,感慨著這些侍妾怪可憐的。一個大活人,隨意就被轉了手,簡直和件擺設沒什麼區別。她面上不好顯山露水,潦潦應道:「大王那裡也好,將來出息大。」
她不好明說,扭身過去開食盒蓋子,把海棠花蓋盅端出來,拿把銀匙插在裡頭往他面前推了推,「夫子用飯吧!」
他的手滑進她的廣袖,緩緩往上移,嘴角笑痕更深。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睛里裝點著千山萬水。
後來回想起來,這輩子大約再也沒有這樣寧靜快樂的時光了。
「王氏張狂得沒邊,死了也是活該。」她低頭踢足尖的石子,覺得梓玉似乎和廣寧王府有淵源,轉過臉看她,「你和王妃是舊識?」
他調過視線看窗外,「若是好得快,趕在丁香花謝前摘下來,泡了油給你添妝。」
彌生哭得直打噎,看他的模樣只吊著一口氣,隨時會死似的。她多日來的怨氣像轉滾的雷,隆隆轟鳴著,卻越去越遠,不復得見。還鬧什麼?他就要死了,活著倒有個念想,要是死了,自己怎麼辦?儼然找到了發泄的渠道,哭也可以哭得師出有名。她伏在他床頭大放悲聲,「你不要死,我找最好的大夫來醫你,只求你別死。」
他弄得這一身料理不幹凈,索性全都換了,走到插屏後邊挑衣裳邊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要演這齣戲?」
他笑得她汗毛直豎,看來好耐心要用到頭了,再這麼下去難保他不光火摔東西。彌生懂得見好就收,也很明白變通的好處。要找碴兒哪裡找得完?這處行不通換條道走也是一樣。因點頭哈腰上去托他,他身子沉,她托得胳膊都酸了。中途放開是不行的,要是直挺挺砸下來,不把腦子砸壞,傷口也得崩出血來。她哀哀叫著:「夫子你腰上使點力啊!」
她嗯了聲,攥緊他的衣袖。其實有好多話要問他,可是莫名害怕,怕問出她不敢直視的結果來,於是情願苟且偷安。這樣美麗的春日,彼此都小心翼翼維護著,打破寧靜便是罪惡。
他反正是拿她沒辦法的,剛才一點殘羹落在褶褲上,位置還那麼湊巧。他抬眼看她,她抽出手絹便要過來擦。他大大驚惶起來,腿腳麻利地躍下了床,「我自己來!」
他喉結滾了滾,「你是瞧我還沒昏迷,存心硌硬我嗎?」
她咦了聲,「我上輩子一定是大羅神仙,夫子昨晚還卧床不起的,眼下居然活蹦亂跳了!」
他鬼鬼祟祟抬起手,冷不丁將她脖頸往下一壓,結結實實來了記強吻。
彌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他攙到堆疊起來的鋪蓋卷上。才一放鬆就看見他伸過來的手,細長優雅的五指,賣相雖不錯,蓄謀卻不太好。她忙不迭撣開了,想起來他剛才的話似乎在哪裡聽過,仔細回憶一番,兩手一拍,拖著長音恍然大悟。
「舊傷不少嘛!上次夫子夜裡叫我過園吃飯,胸口倒是好好的。」她故作輕鬆,但是心裏那樣在意。勉強笑了笑,故意捎帶了點幸災樂禍的味道,「這回好了,下次再不能袒胸露腹了。」
他刻意迴避,打著哈哈掩飾過去,「可不是嘛,以後連寒食散都吃不得了,人生哪裡還有樂趣!」
漸次到了午夜,月亮變成了個小太陽,滿世界都是銀白的光。原本是靜謐的,可不知怎麼,影影綽綽有喧嘩聲傳來。她支起身子側耳細聽,還沒聽出個所以然,皎月慌慌張張推門進來,顫著手指指向外面,「了不得,郎主遇賊,受了重傷!」
他萬分真摯地點頭,俯身吻她的眼睛,「細腰,我心裏的苦你看不到……」
彌生趴在床沿看了陣子,看他呼吸勻https://m.hetubook.com.com停,料他大概睡著了,才起身跟隨高管家退了出來。
彌生視線滑過來,正巧看到他。他在院門前駐足,很有些落落寡歡。她捂住嘴,突然百樣滋味齊上心頭,想去問問他,自己對他來說究竟算什麼,可是轉念一忖又底氣全無。這樣作踐自己,卑微地求他施捨愛情,結果會怎麼樣?她有自己的驕傲,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謝家。
他帶她出門,靜觀齋是他的院子,布置很是雅緻。長長的一道抄手游廊,盡頭是個青瓦八角亭。亭外有片草地,當中孤零零立了棵榆葉梅。那樹生得好,約莫有兩丈高,花繁色艷,密密匝匝綴滿枝頭。一片空曠里平白多出個風景來,叫人覺得驚艷而快樂。
他唇上有殘留的葯汁,親上去滿嘴的苦。她措手不及,叫他含糖似的含了兩口。好歹掙開了,紅著臉嘟噥:「病著還不正經,那刀應該砍在胳膊上,這樣就使不了壞了。」
載清自己沒發覺,隨口的一句笑談也犯大忌諱。還要做出這種姿態來,更是蓄意妄為。這廂話音才落,後腦勺被龐囂狠狠拍了一記。龐囂臉色很難看,咬著后槽牙道:「載清啊載清,你要是再不收斂,他日橫是要栽在這上頭!」言罷也不逗留,急匆匆往園子里去了。
他傷得那麼重!絹布在胸前繞了好幾圈,還有血跡從裏面滲透出來。他一定很痛,連鬢角都濕透了,倒在床上氣若遊絲,哪裡還是往常的意氣風發的樣子。
明明不是這樣的,是他的私心硬把她拉進這場戰爭里,該良心不安的是他。然而他不能說,只恨生不逢時。如果是亂世之中倒也好了,奈何四海昇平,根本沒有機會直接動用武力。他罷了兵權之後徹底蛻變成了個文人,既然是文人,便只能耍心機打算盤,因為沒有別的捷徑可走。
她關上了門窗,把他從她的世界里剔除出去。他像個癤子,存在著就叫她隱隱作痛。但是只要看不見,這種疼痛便尚可以忍受。
她知道他貧嘴,起身到案頭擺弄爐鼎。裏面的塔子燒得差不多了,她拿銅針撥撥,重新投了兩個進去,一面道:「外面花開得正艷,等夫子好些了我扶你出去走走。」
廚子揖道:「有筍鴨羹和菰菌魚羹,請女郎挑選。」
他手上一頓,恰好她就站在正對面,透過圍屏的間隙一眼就可以望到。她臉上波瀾不驚的,談論這個像吃蘿蔔青菜一般稀鬆平常,他卻隱約覺得心驚。她現在大了,懂得往深處看待事情的真相。照這樣的發展態勢,他以後再想敷衍她只怕不易。
四月的風是溫暖的,柳絮漫天,像陽春里紛飛的雪。東邊檻窗開著,日影移過來,擠進竹簾邊角,灑在案頭的一本琴書上。書頭的序跋描金,碰上光,碎成滿眼燦爛的星辰。竹片在窗框上輕輕撞擊,不緊不慢的一聲聲,直扣上人的心弦。青花瓷魚缸里兩尾錦鯉載游載飄,幾片梨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漾起無聲的一點漣漪。花耶魚耶,各有各的曼妙。
他只是笑,略喘了喘道:「你不是生我的氣嗎?我死了才好……能叫你泄憤,我也死得其所。」
彌生不傻,看她惘惘的,心裏也知道了個大概。人以群分,自己什麼品性,總對同類人有莫名的好感。至於她,說起來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一開始就看錯了夫子,等到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梓玉回身囑咐婢女回去,只道:「女郎去伙房,我陪你一同去。」攜彌生上甬道,邊走邊說:「女郎不曉得,如今隨園裡只有兩個人了。頤兒前陣子叫郎主送了晉陽王,倚月據說是身上不好,受不得驚擾,郎主遇刺便也沒有告訴她。」
他傷在前胸,為了方便換藥並沒有穿褻衣,裸著上半身,胸口裹紮起來,手臂和肩頭都能看得到。她留了個心眼,果然見他有舊傷,縱橫交錯在肩背上,像是陳年的鞭痕。她滿心的傷嗟,皓月說的都是真話。以他這等出身,刀劍上吃癟還有可恕,若說鞭傷,除了兄弟傾軋不作他想。
去卬否的甬道上開滿了紫色的丁香,太陽烘焙著,發出熏人的濃香。他不緊不慢地踱,盤算著是不是該和她說說他的計劃。也許她參与進來,就能對他多些體諒了。
他的嘴角扯出個蒼白的笑,斷斷續續地說:「已經叫醫官看過了……不要緊。沒有傷到筋骨,暫時……還死不了。」
「我去后廚給你挑羹。」她撇嘴應道,四周看了看,「要用飯了,躺著吃嗎?」
她說:「下不得床,精神還好。」讓了讓道,「阿兄們進去吧,我上伙房看湯去。」
籠屜子堆得很高,彌生踮著腳打算揭籠蓋,邊上僕婦慌忙接下來,「www•hetubook•com•com女郎免得燙著,粗使的活計交代奴婢就是了。」
「又不是頭一回,歇會兒就好,眼下可不能掉鏈子。唔,快成了。」彌生是個傻子,她不懂裡頭玄機。慕容琤自顧自地竊笑,忖度著自己是越發回去了,嘴上吃豆腐吃上了癮。要是現在廊下有人,隔窗聽見這段對話不知怎麼猜測呢!他越想越高興,「哪裡酸?怎麼個酸法?為師給你揉揉……」
他仍舊是一副無關痛癢的神情,淡漠道:「大王好女色,尤其偏愛年紀小的。頤兒和你差不多大,過去恰好能填一填你的缺。她們三個留在我這裏原本就是耽誤青春,願意散出去,對她們有好處。」
彌生給他問得不好意思了,別過臉細聲嘟囔:「你捧你的,我見著了無非叫聲『師母』,哪裡有什麼乾醋可吃!」
慕容珩頷首,「我曉得,你我都是為她好,若日後我能同她結親,自然謝你這大媒。」
他怕她走,蒙蒙看著她,佯聲呻|吟道:「細腰……我疼。」
夫子很多時候的確規矩古怪,彌生知道梓玉忌憚,便點頭應下了。回到靜觀齋時龐囂他們都走了,彌生接過僕婦手裡的食盒擱在綠沉漆圓案上。床圍的十二扇圍屏半開半閉,她繞過去看他。他心情很不錯,仰在那裡眉舒目展,聽見她的腳步聲,微微睜開眼一瞟,「我才剛叫你,叫了半天不見人,你上哪裡去了?」
她抬起頭,瀲灧的一雙大眼睛,「真的捨不得?」
梓玉是三個侍妾中最沉得住氣的,永遠一派坐在雲端里看山水的清華氣象。彌生望著她,倒羡慕起她的心境來。她上前給彌生見禮,彌生忙攙起來,笑道:「這我可不敢當,女郎是夫子身邊的人,論理該我拜你才對。」
慕容琤微微一笑,「二兄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二兄小時候照應我,我念著二兄對我的好處。況且彌生……」他喉嚨里微一哽,很快調整過來,「她在我門下三年多,我待她和平常弟子終歸不同。名頭上是師徒,她小我十歲,我拿她當自己家裡晚輩一樣愛惜。」
她仰起臉,這樣溫柔寬厚的人,笑容走了,頰上仍舊有裊裊的餘音。風吹亂了頭髮,她抬手掖了掖鬢角,「我前日聽說廣寧王妃出了亂子,女郎可知道?我平常不出府門,聽得不透徹。女郎外面走動的,和我說說。」
龐囂朝樓里拋個眼色,「夫子現在怎麼樣?」
他略有些咳嗽,怕震動了傷口,佝僂著身子,總是咳一半憋一半。她忙踅過身去撫他的背,邊撫邊看他臉色,「渴嗎?我給你倒水喝。」
彌生眉開眼笑,「夫子應當謝謝我,喏,你看手好了!」
彌生撐著兩腿拿手臂箍住,下巴擱在膝頭上,好奇他對頤兒的處置,便道:「我同梓玉閑聊,聽說園裡只剩兩個侍妾了。夫子做什麼要把人送給大王呢?」
她點點頭,「你放心,我省得。」又記掛著捉拿元兇,追問究竟是什麼人下的毒手,管家欲言又止,只顧推搪說不知道。
梓玉抿嘴而笑,「哪裡一定是好的?全看個人造化罷了。」復又不無遺憾道:「我們這樣的人,原就不值什麼。憑藉一副過得去的皮囊,誰喜歡就挑了去。早前我也險些被贈給二王,後來機緣巧合未能成行。」
她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無措,夫子天生長了張雪白的面孔,平常看他優哉游哉的,情緒沒有多大起伏,可是稍有一點風吹草動,立時就變成下了滾水的蝦。彌生忍不住歡欣鼓舞,他平時佔了她多少便宜?總算叫她扳回一局來,那是亘古從無的顛覆性勝利啊!
朱唇近在眼前,豐腴而嫵媚。慕容琤懷念那味道,又顧忌著前兩天彼此間生了嫌隙,不敢貿然動她。心裏火燒似的熱,自己支不起身子,為了拖延時間,有意嗯了聲,假作沒聽清。
「我往廚房瞧湯去,太學里幾個師兄來探望夫子,眼下都在靜觀齋。他們說話,我就不在跟前伺候了。」彌生料想她大約要過園子,索性先和她知會一聲,免得過去了不方便。只是夫子和這幾個侍妾當真是淡薄得很,他受了傷,並沒有見到她們過去請安。今天才看見一個梓玉,另兩個到現在也沒出現。她捺不住好奇,朝隨園裡張望,「怎麼只有你一個?」
彌生,他沒有想到會是她。他記得那個在晉陽王府怒斥大王侍妾的人,記得在梅樹下給他戴暖兜的人。甚至她跟在九王身後時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刻在他腦子裡。他不懂得爭取,除了偷偷愛慕沒有別的手段。如果能將彌生指婚給他,那便是喜從天降。譬如掉進了冰洞里,她伸出援手搭了他一把,將來不單是他的妻,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古怪地睃她hetubook.com.com,「躺著怎麼吃法?」
梓玉籠著兩手看,「郎主中晌備的是什麼?」
彌生怏怏的,料理好了熏爐回身,正巧看見幾位師兄從院門上進來,想是來探望夫子傷勢的。她和夫子交代了聲,迎出去滿滿作了一揖,「阿兄們來了!」
彌生一臉無辜,訕笑著,「我不過湊嘴一說,哪裡能有這心思呢,夫子太高看我了。」
高管家是府里老人,辦事勤勉,一心為慕容琤著想。他引了彌生到外間,低聲對她懇請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郎主吃得了苦,單說沒什麼。我是知道的,」拿兩根手指一比,「刀口那麼寬,皮肉都綻開了,就是從前征戰沙場時也少見。如今這樣只怕要勞煩女郎了,郎主脾氣古怪,不愛旁人近身照料。唯有女郎,師徒情意深,在夫子跟前盡孝道,郎主看在眼裡定然歡喜。」
他忍不住要罵她笨,轉念想想自己偏偏就愛她的榆木腦袋。萬一不留神罵聰明了,豈不適得其反?他頹敗地倒回隱囊上,扭過頭無奈望著她,「你就在那裡站干岸,看我一個人耍猴嗎?」
「我腰上沒力氣。」他嘆了口氣,「你知道什麼叫力不從心嗎?全靠你了,你賣力些,好歹能成事。」
兩個人各懷心事進了后廚,府里人口少,廚子相應地也要少些。做餅做羹湯的,規矩嚴的應當分開,還有茶茗和酪漿之類,一樣一個管帶是起碼,樂陵王府卻殊異,統共才兩個主廚一個伙夫。所以要像晉陽王府那樣做到隨傳隨到,壓根就不可能。
他臉上空白一片,他的人?沒有愛情,於他來說就只是個名牌。多時不見,甚至連面目都模糊了。他笑了笑,掉轉話鋒道:「我若是重情義,把她們一個個捧在手掌心上,你不會吃醋嗎?」
慕容珩生性恬靜,他沒有雄心壯志,只求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王氏雖然是嫡妻,但和他同床異夢多年,他顧面子不願聲張,可惜終究沒能捂住。她這一死沒什麼,連累他玷污了名聲。那天皇后的用意是極明顯的,他不是傻子,心裏自然也歡喜。
他仍舊是淡淡的神情,晨風吹起遠遊冠邊緣散落的發,絲絲縷縷拂在唇上。他笑得越發牽強,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二王要是還有救,自然會想法子超度自己。他不願多周旋,趕在二王發現異常前推說太學有事,匆匆拱了拱手便同他道別了。
她在胡榻上消耗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胡榻擺在月洞窗下,今天是十五,滿月。她扭過身看,紅色的直欞上攀著碧青的藤蔓。月亮灼灼泛著白光,那麼大,堪堪吊在窗口。然而月色再明亮,總不免帶著些凄涼的意境。
彌生覺得心被生生抻裂了,跪在他床前喚他:「夫子……」邊喚邊哭,「是哪個做的?是哪個混賬傷我夫子?」
「也不盡然是為這個。」他緩緩道,「那天大王耳提面命地要我送你到他府上,他的壽宴要到了,再不想法子怕推託不過去,只好出此下策。」
高管家臉上難掩驚惶,「女郎別問了,先進去瞧瞧郎主傷勢吧!」
「那倒沒有。」她說,「就知道王妃善妒,據說不能生養,待底下姬妾很壞。二王卻是個好人,我初到鄴城時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是個很謙虛的脾氣,身上有克己的美德。我在南苑做家人子起就見過很多貴胄,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的。」
他胡謅起來簡直不打草稿的,今天沒少看到他動手,有本事壓她脖子揩她的油,一個湯匙竟有千斤重,便舉不起來了?彌生看他是個傷患不和他計較,絮絮叨叨地攬過蓋盅來,舀著羹湯一口一口喂他。看他臉上得意,心裏不服氣,使壞越喂越快。可憐了溫潤如玉的樂陵君子,狼吞虎咽尚且來不及,幾乎要被她弄得哽死,終於受不了了,一把壓住了她的手,邊咳邊道:「你這逆徒!」
他不置可否,聽見也沒有多大的反應。身邊有新鮮的落花,他撿了朵插在她髮髻上,自顧自道:「以後該打扮起來了,別白糟蹋了這花容月貌。」
漸漸走近垂花門,站在那排花架子前看,她倚著窗欞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兒。他知道她心裏煎熬,自己又何嘗不是。要怪只能怪命,為什麼他是老幺,為什麼他離皇位那麼遠!偏偏他有凌雲壯志,所以唯有對自己的感情善加克制。
「做頭油啊。」他淡淡地笑,露出雪白齊整的牙,「桂花香用的地方實在是多,過年蒸的籠糕里都加,美人云髻和饅頭糕一個味兒,唬得我犯噁心。還是丁香油好,你用那個香,人堆里我也能認得出你,就不會走散了。」
彌生籠著袖子倚在雕花隔斷上,琢磨下才道:「眼下王府儀衛重又回來了,建也建得師出有名,夫子和圖書為的不就是這個?」
可是怎麼入了大王的眼呢?是她陳留謝氏的光環引他注目嗎?他想了想,不單是這個。彌生人品好,樣貌也好,自己心儀,別人又沒瞎,同樣也能看見她的妙處。大王若是個長情的人,彌生跟他也沒什麼。倒不是私心作祟,他們兄弟幾十年,慕容琮是怎樣的品性有目共睹。實在是糜爛,家裡外頭女人那樣多,何況王府里有正頭王妃,彌生過去了,身份何其尷尬。
其實沒有去太學,直接回了王府。
她大吃一驚,裹起衣襟便跑出去,等到了靜觀齋時發現滿園燈火,院子里已經聚了好些人。她心裏懼怕,試圖從他們的表情里看出些什麼來,終於尋到了管家,她怯怯朝正堂望了眼,「郎主現在怎麼樣?」
「不過夫子昨晚裝得很像,」她悻悻道,「騙了我不少眼淚呢。」
他腰往下一塌,不無惆悵道:「傷的地方真不好,牽筋帶骨的,只怕舉不動勺子。」
他既然為自己打算,大王的行徑便讓他深惡痛絕。他白著臉緘默,隔了會兒方抬起眼來,「原本阿難那事我就怪他拿大做主,暗中截下來交我裁奪,關起門或打或殺都是我的家務。偏偏被他鬧得沸沸揚揚,連母親都驚動了。我折了這樣大的面子,如何不怨他?九郎,咱們兄弟平素處得不錯,我也信得過你。你今日和我說這番話,我心裏感念你。橫豎不是蒙在鼓裡,我也好有萬全的準備。」
她話多些,看著更容易親近。彌生是願意和她細說的,可是想起從磚眼兒里看見的東西就害臊。怎麼講呢?她乾咳了下,含糊道:「是有這一說,王妃和人私通,叫搜城的禁軍拿了個人贓俱獲。後來驚動了二王和皇後殿下,二王來得早,便下令把王氏絞殺了。」
他挪到她面前,「造成今天的局面,責任在我。如果當初沒有把你帶到晉陽王府,怎麼會有現在的尷尬。」他握上她的手,「我反悔了,我捨不得了。」
他一味地微笑,「我哪裡壞了?」
彌生才服侍他吃過葯,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捧臉朝外看。現世安穩,要是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多好。他跑不掉,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的心氣那樣高,高得叫她夠不著。她一直盼著他好,不論是教書育人還是問鼎九五,他能夠功成名就,對她來說便是安慰。可是犧牲得太多,唯恐將來沒法子保持這份寧靜豁達的氣度了。
彌生還是愣愣的樣子,心裏只管盤算起來。他一直叫她恨得牙根痒痒,趁著他不能動彈,新仇舊恨算一算,能討回來多少是多少,橫豎算賺的。
他覥臉笑著,把兩片嘴唇高高噘起來,往她面前湊了湊道:「你來縫,可要我給你準備針線?」
他回過眼來,唇角含笑,「你是打算欺師滅祖?」
梓玉聽得發怔,半晌方長長出了口氣,「死了……那樣赫赫揚揚的人生,臨了落得這麼個下場。」
載清吐吐舌頭忙不迭跟上,彌生看他們進了屋子方轉身往後圍房走。從一片夾竹桃林里穿過去,經過隨園時恰巧遇上了梓玉。
他探過來觸她,手指無力,輕輕跳動了下,「小傷而已。」
他嗤地一笑,牽扯了傷口,立刻齜牙咧嘴地抽起氣來。她長長地喏了一聲,「這會兒我再笨你也忍住吧!看弄疼了是自己受苦。」
他不理睬她,想要自己坐起來,可是抬了幾回身子,每回都不成功。她大驚小怪地喲了聲,「這怎麼成!身上有傷呢,坐起來拉著傷口怎麼辦?」
彌生皺著眉喃喃:「她們都是你的人啊。」
她換了肩頭來頂,喋喋抱怨著:「酸死了哎。」
彌生腹誹,叫了半天沒人應,誰讓他把人都支出去了?她總有離開的時候,前腳走後腳就找,她又不是他的使喚丫頭!
有石杌子不用,情願到花樹下席地。兩個人並排坐著,彌生軟語道:「我險些忘了,隨園裡的梓玉叫我帶話問夫子好。」
載清經過她身邊,擠眉弄眼地上下掃視,「頭回見你穿女裝,打扮好了倒夠得上國色天香。」
載清是滾刀肉,背著夫子一向這副弔兒郎當的模樣。彌生啐了口,「你仔細,總有一天叫我把嘴縫上,看你還耍嘴皮子功夫!」
她悲上心來,勉力自持著,「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母儀天下,我心裏期盼的其實很簡單,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遠離朝野紛爭。」她頓下來,轉了話鋒安撫他道:「你別說話,多休息要緊。我阿娘說睡覺長元氣,我也有切身體會。橫豎早朝可以告假,夫子平時辛苦,正好撂下擔子,藉此好好將養一段時候。」
彌生想了想,「我老家說筍是發物,現在吃不得。還是魚羹好,再盛碗御田粳米,回頭要是有別的說法,我另打發人來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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