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入弦

慕容琤無聲無息看了很久,她一直武裝自己,那點脆弱從不落進他眼裡。如今這個模樣,像有隻手在他心臟上狠狠抓了一把,痛得他幾乎佝僂起來。他靠過去,站在她身邊,卻無從下手。
沛夫人對佛生像上輩子的仇人,大抵是認為別人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奇怪,他們兄妹十一個,有半數是底下侍妾生養的,也沒見母親對別的阿兄苛刻。唯獨這佛生,母親橫挑鼻子豎挑眼,就是看不中。
彌生現在倒可以平心靜氣地咀嚼他的話,男婚女嫁后還談什麼完不完,他大抵也只有放狠的能耐了。
「我沒有求你救我!」她索性做個白眼狼,恨起來便反唇相譏,「我的死活也不勞夫子操心,你既然已經放手了,那就請放得徹底一點,不要弄得大家難堪。」
難道被劫到大王這裏了?她唬得渾身冒冷汗,這下子怎麼辦?大事不妙,怕是連命都要交待了。
沛夫人不察,依舊客套著周旋,「過幾日的婚宴還要在殿下府上辦,我真是覺得難為情。同外子商量了,殿下不日也要大婚的,府里兩趟開宴,怕太過受累。或者還是我們另包場子擺席面,也是一樣的。」
她被皓月一句話問得怔住了,為什麼他們覺得她一定要愛他?即便是指婚配了別人,即便大婚在即,也還是應該愛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神,若是她敢表示半點異心,就是大逆不道,就對不起他嗎?
她很有些處變不驚的肚才,鑒於上次的不恭,換作別的女人八成早扯開嗓子號叫了。她卻不是,一副四平八穩的模樣。他覺得有趣,反而想逗逗她,因道:「其實也不是巧合,我是循著女郎的路徑,特地來拜會女郎的。」看見她揚了揚眉毛,他笑得更歡實了,「女郎或許還不知道,雲霽如今在晉陽王府做門客。先頭晉陽王殿下和我在一起,咱們在銅駝街上看著女郎進綢緞莊的。」
他還在為她的前半句話耿耿於懷,抿起唇看著她。她現在就在他面前,可是冷若冰霜,激得他徹骨地疼。他胸口堵憋得厲害,緩緩吸了口氣道:「細腰,你要我怎麼做才能原諒我?」
他是語帶雙關,別人聽不出,彌生心裏明白。她慢慢躺下來,背過身去想,光嘴上說誰不會呢?他的盡心力就是這樣的,叫她難挨,叫她痛不欲生。
「二王眼下要料理大王後事,還要進宮上奏,這兩日忙,顧不上這裏。」他不想繼續那個話題了,把她推轉過來,低下身子看她的臉,「我帶你去看槐花好不好?我知道城南有片槐花林大得很,等這件事情過去了著人買下來,好好打理,蓋個別院,以後你願意的話就到那裡過五月。那裡景緻好又清靜,我料想你一定喜歡的。」
她這時才算想起來,原來是在他的卧房裡。她鬆了口氣,扶住額頭搓了搓臉,「怎麼回事?怎麼到這裏來了……」
彌生送走了她,自己對著一桌子酒菜發獃。獨個兒吃飯無趣,就想喚博士來結賬。門外有人進來,她抬眼一看,很面熟。想了想,是那位韓家小郎君無疑。
沛夫人只當她是害羞,笑道:「嫁人生子原就是女人的天職,有什麼可臊的!你念了這麼多年的書,將來輔佐夫主也不吃力。殿下和你四兄是同年,前兩日來請期說起你們初見面的情形,聽他話里話外,對你屬意已久了。這樣一往情深的郎君難找得很,總好過盲婚啞嫁,不入洞房連郎子是圓的是扁的都不知道。」怕她捂在被子里捂出熱症,三兩下把她的臉挖了出來,「阿娘說的你可聽見了?好好同殿下處,不要使性子鬥狠,可記住了?」
她母親安置好她便到堂屋去了,彌生倚著隱囊細聽動靜,因著上房和堂屋一牆之隔,他們說話她大致能夠聽清。
彌生正要說好,堂帘子突然打了起來。佛生的婢女上前來屈腿回稟:「才剛小子來傳話,殿下舊疾又複發了,眼下疼得滿床打滾呢!下面人亂了方寸,請王妃快些回去瞧瞧。」
姊妹兩個竊竊笑起來,佛生讓她坐,一頭囑咐人上菜。轉過眼看看她,因著有算計的成分,心裏七上八下總歸不太踏實。自己也很無奈,暗忖著大概是上場慌,真到了臨陣的時候也就好了。叨叨著念個阿彌陀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人總要往高處爬,橫豎自己這輩子栽在泥坑裡了,彌生還有希望。她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就像自己重活一遍似的。
他窒了窒,恨她不知悔改,點頭道:「你儘管梗脖子,要不是我早有安排,你這會兒都被別人拆吃入腹了,還有力道在我這裏回嘴!」
慕容琤對彌生有私心,斷不肯受她母親這一拜,忙伸手攙扶道:「夫人快免禮,我從沒拿彌生當外人,眼下她又指給了我二兄,我對她更應當盡心力了。」
他們過不了幾天就要拜堂完婚了,進內間探望論理也正當。沛夫人不願作梗,笑允了,自叫元香帶他進去。餘下慕容琤心頭悵惘,他是夫子,如今又兼著小郎,拿什麼身份進她的閨房?除了隔牆興嘆,別無他法。
和圖書那你叫我如何?學王阿難,面上敷衍夫主,暗裡和夫子來往?」她倚著胡榻綉春手絹,花綳拆開挪了挪,重新合上。對她揚了揚手,「你看,即便嚴絲合縫,還是有以前的印跡。紅顏易老,我經不起那許多。只怪命不好,若不是生在謝家,找個庄稼人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也比現在要安穩得多。」
彌生對他沒什麼好感,只不過勉強一笑,「郎君言重了,鄴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偶然遇上,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皓月抿起唇不知該說什麼,這麼犟的年輕女郎真少見,或者是愛到了極致,反而容不得一點瑕疵。
她笑靨如花,不得不提點他,「你別忘了王家女郎,夫子難道不討好她,藉以贏得琅琊王氏的鼎力相助嗎?」
「醒了?」
她抓住皓月的手,「廣寧王殿下呢?有他的消息嗎?他人在哪裡?」
她也不否認有私心,若是彌生能坐上皇后的寶座,十一王再不濟也無妨了。她是皇后的阿姊,自然跟著水漲船高。大王與人不善,日後登了極也是個不講情面的。要是有彌生這條線牽搭著,總還顧念些個。她將來有了子嗣好討個人情,不說封王列侯,就是混個散階的開府儀同三司,也盡夠了。
後來人是來了,但來的並不是佛生。皎月在檻外回稟,說郎主和二王一道過園子來拜見謝大婦了。彌生一聽掙扎著要下胡榻,被沛夫人一把按住了,只道:「你別動,我去給他們見禮就是了。你身上才出過虛汗,受了風怕不能去根。再纏綿下去不成,眼看著要大婚了,將養好了是正經。二王若要見你,你叫人把床頭圍屏合上,隔著說話也是一樣。」
聽母親的口氣,現在哪怕天塌下來也不反對這門親事了。捫心想想,權力的確是好東西,只要握得住,管他配鳳凰配雞呢!天底下人都一樣,父母兄弟也都是這樣想。也許在他們看來,她只要嫁得風光,錦衣玉食地供養著,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哭得打顫,哭出來就好了許多。隔著水霧看到一片寶相花緄邊的襕袍走進視線,她知道是他,一下子噎住了。眼前這場面弄得自己很坍台,忙不迭扭過身去拭淚。他的一雙手從背後環繞過來,結結實實把她箍在懷裡,臉頰湊到她耳朵上蹭了蹭,「細腰,你還是捨不得的,是不是?」
慕容琤知道,她對他的心是擄掇不起來了。既然不能相愛,那就相互憎恨。即便是焚心后的焦炭,也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愛過的痕迹。
她忽然覺得可怕,夫子為什麼變得那麼兇殘?抑或是他本性如此,以前只是偽裝得好?六王和大王都被他算計死了,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她惶惶不安起來,如果他藉機打壓二王怎麼辦?二王是好人,不能重走晉陽王的老路。
他悲極了,聽她這席話,人像泡進了滷水缸里,咬牙道:「你倒會替慕容珩考慮,可你沒有想想,這回若是換了二王,他能不能護你周全?不要張嘴閉嘴廣寧王殿下,我聽得噁心!你們摟摟抱抱,不是親熱得厲害嗎?到了緊要關頭該是他替你遮擋,為什麼反倒是我這不相干的人?」
彌生訕訕地笑,「阿娘一向大人大量,容阿姊些時候吧!說不定過會兒人就到了,也未可知。」
她愣愣看他,像在審視陌生人。他有些訕訕的,「怎麼了?」
他這裏罵丫頭,慕容珩耐不住站了起來,拱手對沛夫人道:「不知她怎麼樣了,我心裏記掛,請大人准我入內瞧她一眼。」
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扶著矮櫃趿上鞋,低聲道:「現在說什麼都遲了,什麼原不原諒,我原諒你怎麼樣?不原諒你又怎麼樣?莫非你還能帶我私奔不成?」
「大將軍王,晉陽殿下。」皓月道,「大王遇襲的當口,廣寧王殿下正在城東雙堂,接了消息去救駕。那時大王尚有聲息,後來搬上胡榻,一句話都沒交代就咽了氣。」
不過傷春悲秋,留待以後吧!他坐到書案前研墨蘸筆,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解決東柏堂那個大麻煩。大王的秉性他最知道,佳人在前,求而不得,簡直生不如死。韓雲霽口若懸河,要搪塞過去不是難事。大王這會兒正抓耳撓腮,他這裏只要寫封信,表示尋了機會會將彌生悄悄送去,以他的桀驁自負,定不會起疑。那麼大的北宮園子啊!如果他把侍衛通通遣到園外,就算出了事,一時半刻也就不了位,給行刺留了足夠的時間。再加上雲霽的手段,要殺他,輕飄飄就能辦到。
她悶頭下踏板找鞋,「夫子救我一回,雖然是為了維持原計劃,我也還是得謝你。」想了想抬起頭來,「韓雲霽是你的人嗎?大王的部署落空了,豈不是要來尋你的晦氣?」
她別過臉,心裏的鬱結說不出來,只道:「聖人還健在,現在談這個還早呢。阿娘見過二王了嗎?叫我嫁他,我實在是……」
彌生把頭別向一邊,有氣無力道:「我暫且不嫁呢,阿娘到我臨上婚輦時再叮囑我。」
她沒能再設想下去,因為他退後一步,對她和圖書說了什麼她不記得了,只知道他走了,去見他未過門的王妃去了。
成敗在此一舉,這趟若是失算,就永無翻身的機會了。
彌生自小就護著佛生,時時記著替她開脫說好話,便道:「許是她府里撂不下手,十一王的兩條腿得了壞疽,全都壞死了,據說脾氣又壞,佛生的日子並不順遂。不過前兩日還抽了工夫領我去做禮衣,只是中途十一王病症發作了,不得不趕回王府。所以母親別怪她,她也不容易。」
「原想接你回陳留辦宴的,後來你阿耶說陽夏到鄴城舟車勞頓,你師尊也修書來叫在樂陵王府出閣,家下商議了都說使得。」沛夫人料理她吃了葯,坐在床沿撫撫她的額頭,又在自己額上探了探,「像是退了一些了,這會兒感覺怎麼樣?」
彌生簡直被她母親說傻了,心裏苦笑起來,她不知道,其實監守自盜才是最可怕的。屆時要防的不是那些佞臣,正是那個最信得過的人啊!
彌生眼巴巴地望著他,似乎嗅到了失敗的氣息。她開始後悔,怎麼會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境地,這屈辱竟還受上了癮不成!
他的心上結了一層冰殼子,連發聲都變得艱澀遲緩,「如果我說,我如今機關算盡只是為了奪回你,你信嗎?」
慕容珩和自己的兄弟不見外,單勸沛夫人別計較,「九郎愛清靜,府里使喚人口不多。幾個小子仆婢忙不過來,我明日再調撥人手過府供大人差遣。」又說些體恤的溫言,感念謝氏夫婦將彌生養得這般齊全之類的,視線溜溜轉了一圈沒見到彌生,遂問她人在哪裡。
他收勢頓住筆鋒,把狼毫重重擲到地上,吩咐人把信送到北城去,再請廣寧王殿下過府來議事。這個泥菩薩這回總算有了剛性,也曉得衝冠一怒為紅顏了。
彌生含含糊糊地應了,不想談起他,談起了心頭就難過。不知道內情的家裡人大約都對他感恩戴德,可是自己卻恨死了他,恨不得這輩子不再見到他。
話是脫口而出,說完之後竟然帶著莫大的希冀。她回過身來望著他,多希望他說好,可是她看見他滿臉的掙扎,看見他半握的拳。他下不了狠心,她再次失望。
佛生猛站起來,衣角帶倒了面前的酒瓮,酒潑得一天一地。什麼也管不上了,她對彌生道:「看來今日是不得空了,他得這毛病不知什麼時候就有兇險。平穩了很久,天曉得怎麼又疼起來!」邊繞畫帛邊道:「反正菜也上齊了,你用了再走。我怪不好意思的,把你一個人撂在這裏……」
他胡攪蠻纏起來真是可恨又可愛,彌生暗啐自己失心瘋了,告誡自己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誆騙。然而他是一顆毒藥,她想抵禦,又情不自禁沉淪。
彌生愕然站起來,「哪個大將軍?」
她腦子木木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好不容易想起四方樓里的遭遇,猛打了個激靈。忙坐起身看,眼前擺設似乎有些熟悉,她卻又惘惘地識辨不清。
彌生語窒,他們實在太過殘忍,兄弟聯手害死了大兄還沾沾自喜,簡直無法想象。
謝大婦來的時候彌生恰巧染了風寒,冷一陣熱一陣,幾乎下不得床。
他說到傷心處,眼圈都紅了。果然教出了個好徒弟,耍起狠來一點都不輸他。現在完全沒有了甜蜜的感覺,滿肚子都是苦水。愛情到了這份上,原本應該收手才對。可是不,越發痴纏,像中了毒,欲罷不能。
他們那裡圖謀大業,對於彌生來說日子照舊。只不過多了坐在梅子樹下發獃的時間,她漫無目的地神魂遊盪,有時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他卻很固執,不容她抗拒,「就要這樣,你是我的。」
「可是郎主愛你。」皓月說,「我們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為一個女子失魂落魄。女郎指婚後的幾天他茶飯不思,眼見著瘦了一圈,氣色也不好,女郎沒有看到嗎?」
她咽下苦澀微笑,「你看,我不過開個玩笑,竟把夫子難為得這樣。夫子深謀遠慮,這趟也必定能夠妥善解決的。學生藥性還未散,乏累得厲害,這就回園子歇著去了。夫子若見了廣寧王殿下,不要把事情告訴他,免得他擔心。」
沛夫人發現確實是操之過急了,無奈笑道:「我做婆母做得多了,頭回做岳母,新官上任,難免會性急些。」
彌生不知道佛生一會兒辰光想了這麼多,自己沒感到不妥,推了窗戶往外看,天色越發陰沉了。雲翳重重,彷彿要下雨。靜下來,心裏還是空空的。把手臂擱在窗沿上,歪著頭枕著手肘,喃喃著:「恐怕要變天了,這會兒不回去,困在這裏,不知道耽誤到什麼時候。姐夫那裡不會尋你嗎?」
她厭惡他這種充滿攻擊性的動作,一把隔開了他的手,高抬起下巴哂笑,「你會把得來的天下拱手讓人?不要告訴我,你費盡心思是為了成就二王。」
彌生的確害怕見夫子,如今心裏雖枯槁,到底只有十五歲。十五歲的年紀,再滄桑,死灰下終還存有一星微芒。千思萬想,要控制好自己,拉開距離就是唯hetubook.com.com一有效的好辦法。
在她渾渾噩噩的當口有人從外面進來,身量高,背著光,但是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夫子。
她聽見他有些哽咽的嗓音,要把她活活凌遲了似的。一頭去解他的手,一頭叫別這樣。
她仰起臉長嘆,知道自己沒出息,終歸是向著他。再等等吧,等各自成了親不再見面,這種癥候大約慢慢就會好了。
彌生覺得手裡的綉活有千斤重,突然有些舉之不動。停在那裡半晌,筋疲力盡。她彎下脊背,把額頭抵在胡榻扶手上,一動不動。受著桎梏,逃也逃不掉,那麼多苦楚,她洇洇落下淚來。
皓月大感無奈,才想要勸她,一抬眼看見郎主立在幔子前,忙屈屈腿退了出去。
沛夫人回頭笑了笑,「你十二歲起就不在我身邊,如今要出閣了,才發現我們母女荒廢了那麼多相處的時間。再過幾天你就要姓別人的姓了,我心頭酸得厲害,叫我怎麼能捨得下!」說到後面,癱坐在席墊上掩面哭起來。
她無聊已極,自己和自己鬥草打發時間。隱約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回身看看,皓月從院外走進來,沖她福身道:「女郎,我才剛聽見個消息,說是大將軍手底下廚奴作亂,大將軍打鬥中崴了腳,敵不過反賊被傷。傷勢許是過重,這會兒已經薨了。」
她知道這趟是自己大意了,可聽他訓斥又很不屈,別過臉道:「再壞的人我都遇見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佛生一哂,「尋我做什麼?我給他做老媽子做得還不夠,眼不見就想著要支使我?底下還有幾房姬妾,她們也生了十個手指頭,怎麼不尋她們!」
她這也是身不由己,彌生絕沒有怪她的意思,忙道:「我不礙的,太學里獨來獨往,一個人早習慣了。你快回去吧,家裡的病人要緊。」
「夫人這是瞧不起本王?她是我的入室弟子,在我手底下出閣順理成章。」說得冠冕堂皇,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他是不願意她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了,彷彿垂死掙扎,至少留得一日是一日吧。
她囁嚅著:「那你放開我,叫人看見了不成體統。」
她心裏一驚,果然變了臉色,「你到底要說什麼?」
「富貴險中求,二王平時像個鋸嘴葫蘆,到了緊要關頭卻拿得出手。」他帶了點拖二王下水的惡意,慕容珩在她眼裡是溫潤君子,其實怎麼樣呢?殺兄弟的時候還不是毫不手軟!他眼下稱傷不能出面,這件事上不過施計。經手操辦大多靠二王,他要是有一絲猶疑,這件事斷斷辦不成。他哼笑,「大王既死,二王暗裡也高興吧,天大的好處降到他頭上,這趟出手,可賺得盆滿缽滿了。」
彌生自覺語氣不好,母親路遠迢迢來給她操辦婚事,自己還不識時務鬧彆扭,委實對不住母親。看母親又忙著去料理她的吃食,便支起身道:「我才灌了一肚子葯,吃不下飯,阿娘別忙,快坐下歇歇。」
彌生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看見她母親哭,自己也是淚不能已。
母親還在那裡喋喋說著:「你從父他們等日子近了再進京來,阿耶那頭正巧遇上了幾樁棘手的事,也要晚些個。橫豎妝奩都置辦齊了,餘下的桌碗酒菜,我帶來的人自然都去準備。借別人的府邸,別給人家添亂子才好。」言罷又笑,「我來前到宗聖寺還了願,青燈大師的命理算得真准!宮中才傳出旨意來的時候,我真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好好的望族千金,怎麼給人續弦做填房呢?你是曉得的,二王外頭傳的名聲不好,男人家懦弱,恐將來不得發跡。做了他的王妃,肩上擔子重,還要跟著他受旁人冷落。我正愁著呢,誰知道出了大王遇刺的事。果然命中注定你是皇后的運,不論嫁誰都幫夫。他如今是嫡又是長,即便性子綿軟些,也沒有人敢小瞧了他。我總算是放下心來了,我的兒,你福澤厚。現下的中宮是亂世里走過來的,很吃過些苦。你可算是大鄴頭一位太平皇后,給謝家爭足臉子了。」
沛夫人笑著給她捋捋鬢角的發,「說傻話,咱們母女有什麼可計較的!倒是樂陵王殿下受了傷,咱們還在這裏叨擾,我心裏過意不去。回頭叫人備了東西,我過園子給他請個安去。」
二王和謝家結了親,對謝大婦分外地敬重,進門滿滿長揖,請了期后就已經改口了,再見面,規規矩矩叫了聲「泰水大人」。
沛夫人深知這個道理,緩了緩,捲起帕子過來替她擦眼淚,邊擦邊忍不住打趣,「也是,哭嫁還未到時候,這會兒成了淚人,要緊關頭卻沒有眼淚了。快別哭,免得傷了眼睛。我聽說佛生和十一王也在鄴城,可是嗎?」聽彌生道是,她哼了聲,「沒規沒矩!幾年音信不通也罷了,眼下我到了京機,她那裡不知道?連面都不露,仗著自己尊貴不成?所幸你嫁得比她體面百倍,否則我還真是說不響嘴了。」
彌生像聽見炸雷似的,惶惶退到牆根處。這姓韓的既然是大王的門客,這趟露面肯定不懷好意。彌生實在和-圖-書是嚇得不輕,心在腔子里嗵嗵急跳,後悔沒帶上皎月和皓月。她雖記恨她們幫著夫子算計她,但在身邊總歸還有個照應。現在可怎麼辦,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進門右手邊放了一排大馬扎,牆上掛著花紅柳綠的小幡,地上鋪著草繩編的氈子,連矮几上插花的罐子都是泥坯的。彌生左右打量了笑道:「敕勒都是鮮卑人,慕容氏祖上也是鮮卑的,原先屋裡就這麼擺設?」
四國樓不是專做中原人生意的,布局上和一般酒肆戲園不同。彌生進去后覺得很新鮮,這地方有好些外埠人往來,打扮也光怪陸離。店裡博士引她們往樓里去,彌生訂的是個外族包間,門上弔著兩塊牌子,一面用楷書寫著敕勒,另一面是胡書陰山二字。
「不在這裏應該在哪裡?在東柏堂嗎?」他語氣不大好,踅身在桌旁坐下來,瞥了她一眼,「出門為什麼不帶仆婢?世道兇險,你膽子這樣大,就不怕遇著壞人?」
他悶聲一笑,緊了緊手臂,「我說的這裏頭不包括我,我是一定會打你主意,至死方休的。」轉而長長噓了口氣,「今兒真高興。」
婚期漸漸近了,算算,大概還有十來天工夫。她聽說二王去陳留請過了期,這麼一來阿娘應當快要過鄴城了。她心裏的那些委屈恨不得全都倒出來,可又怕說漏了嘴會連累夫子。畢竟見不得光的地方太多,萬一阿娘同阿耶提起,官場上瞬息萬變,傷了他的根基可怎麼了得。
彌生鬆開了手,偷偷思量著,如果他命人打發了王宓,說明他們之間還能補救。但若是沒有……
他慢慢吊起嘴角,火光照亮他的臉,眼神專註而銳利,「你還有多少傷人的話,一併說出來吧。我既然告訴你我愛你,就一輩子不會變。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自有主張。這兩天有場大變故,你哪裡都不許去,乖乖給我留在卬否。若叫我知道你敢亂跑,我拗斷你的腿。咱們之間且沒完,等我料理了大王,再來清算我們之間的舊賬。」他指著門外,「去,回卬否去!」
她看到了,可是看到了又怎麼樣?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不能為自己的私慾毀了二王。他那麼可憐,先頭王妃是這樣,如果自己步前人後路,叫他怎麼辦?更何況她有自己的錚錚傲骨,即便再愛,不能結成夫妻,絕無暗度陳倉的可能。
他在慶幸大王的死嗎?彌生有些僵住了,他這麼冷血,半點骨肉親情也不念!
她面對他,心裏真的不好過。簡單的生活變得一團糟,到底拜誰所賜?她孤凄地坐在床沿上,手腳都很酸軟,使不出勁來。可是得走了,擦了黑,孤男寡女在一間屋子裡不好。只是奇怪,見不到他想他,見到了又覺得不適,只想快些離開。這種糾結兩難的心情別人體會不到,也可恨至極!
他臉色慘白,人幾乎要打起擺子來,連連冷笑道:「你說得好!我真後悔剛才太君子,叫你這會兒有勁和我抬杠。」他出手捏住她的下頜,「謝彌生,你最好保持你的高風亮節,將來不要犯到我手裡。否則你今天這些話,來日我必定加倍討回來!還有,你說晚了一步,你的廣寧王殿下早就接到消息了。不告訴他,我怎麼利用他剷除大王?聖人行將就木,大王還做著受禪夢呢!現在動手正是時候,你和二王成婚,聖人一晏駕,皇位自然落到二王頭上。我給你個皇后做,你還有甚不足?」
沛夫人哎了聲,有些不好意思。女婿是自家人,然而女兒的授業恩師不一樣,這裏頭還得丁是丁卯是卯地算清楚。她斂裙上前福身,「我才剛還說要過去給殿下問安的,不想殿下倒先來了。小女承蒙殿下關愛,這三年多來給殿下添了不少麻煩,妾與外子感激不盡。」
「你忘記我們以前怎麼樣了?不過短短几天,都忘了嗎?」他吻她的耳垂,「大王死了,沒有人再會打你的主意,以後便可一世無虞了。」
沛夫人道:「說是昨夜著了涼,今天忽冷忽熱的,在房裡歇著呢。」
原本是無關痛癢的,因為始作俑者是夫子,彌生心裏依舊不太好受。大王雖然有圖謀,好歹沒有真正傷到她。況且六王唐突她的時候還是他出手相救的,彌生對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恨。現在他死了,夫子的計劃終於實現了,可那畢竟是一條人命啊,說沒就沒了。她實在看不透那群混跡在權力泥沼里的人,他們不念舊情,誰擋了道,不管是外族還是血親,手起刀落,乾淨利索。
沛夫人卻不給她說下去的機會,半道上截了話頭子道:「你要三思,這個不是輕易能說出口的。如今風向轉了,你問問那些王公大臣,有哪個不想把家裡女郎許配給他的?我聽你阿耶說起,聖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現在都是二王把持。他為人再忠厚,處理政務卻是好手。你配他,那是你的機緣。別弄得小家子氣,放不開似的,眼光得放長遠些。我見了他的面,也是一表人才的君子模樣。你聽阿娘的話,好歹惜福。不為自己,也為子孫後代多考慮。先www•hetubook•com.com頭王妃沒有子嗣,你過門生了嫡長,將來便是實打實地坐擁天下。也不怕奸人使壞挖牆腳,別人靠不住,還有你師尊在。到時候兩重關係在裡頭,他自然替你周全,你還怕什麼?」
她擰眉望過去,「皓月,我愛不愛他都不重要了。」
他怎麼告訴她晚了呢?如果說宮裡賜婚不可轉圜,那麼如今二王接替了大王的位子,就更加撼動不了他分毫了。
佛生暗暗看她一眼,哎了聲,牽著裙角便跟仆婢去了。
她拖起薄被蓋住頭,不敢想象,這樣的一天早晚會來的。從相愛到相殺,中間的距離究竟有多大?
皓月古怪地看她,臉上冷下來,「女郎這樣關心二王?恕婢子多嘴,女郎不愛郎主了嗎?」
「女郎以為如何?」韓雲霽眉開眼笑,「大王在北宮東柏堂等著女郎呢,別耽誤時候了,女郎快跟我走吧!」
彌生見她滿腹牢騷,知道她過得不順遂,也不敢多嘴,怕勾起她的不快來。
彌生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外面正起風,窗口上燈籠飄來盪去。間或的一點芒,照得眼前忽明忽暗。
這回可巧,有人替他解圍。靜觀齋的婢女來回話,說王家女郎有事尋他商議,請郎主快回園子里去。
慕容琤急起來,冷聲斥責皓月:「什麼時候的事?你們當的好差使,怎麼沒人到我那裡回話?」
這樓里賓客雖然多,上菜速度倒挺快,不多會兒一道熱騰騰的蒸豚就連著籠屜子端上來了。另外還有些蔬果時鮮,菜色很不錯。鐵盤裡片好的乳豬薄片齊整碼著,豆豉夾著肉香,叫人胃口大開。博士又送了一小瓮荔枝燒擺在食案上,佛生撩起袖子舀酒,邊道:「這肉吃多了肥膩,配上清酒正合適。咱們鮮有碰頭的時候,上回宮宴你半道走了,後來也沒能一道吃飯。今天算是補了這個缺憾,在你出閣前咱們姊妹痛快吃兩盅。」
彌生把臉貼在母親的纖髾上,閉著眼嗯了聲,「好多了,阿娘來,我沒能到門上迎你,對不住阿娘。」
「蠻夷嘛,本來就不及中原開化。」佛生隨口道,想想不對,忙捂住了嘴,「這是大逆不道吧?叫人聽見了要收監坐牢的。」
「夫子,你還是要我嫁給二王嗎?」她眼裡蒙上一層淚霧,把心縮成小小的一塊,伸手拽他的袖口,帶著乞求的姿態,「我不想嫁給他。」
門外進來的眉壽一頓,忙擱下手裡的料子勸慰:「大婦別傷心,女郎出閣是喜事,哪家女兒不許人家?咱們女郎命這樣好,殿下是樂陵王的二兄,對女郎必定多加看顧,大婦笑都來不及,快些把心放進肚子里吧!」
他蹭蹭鬢角,仰臉看頭頂的椽子,「沒什麼呀,我就是瞧大王很看重女郎,想問問女郎可願隨我到大王府上遊玩去。」
她說完,挽著纖髾揚長而去。他看著那身影逶迤走遠,腳下踉蹌著幾乎站立不穩。他在她眼裡已經如此不堪,要靠著裙帶關係鞏固地位。她現在都是淡淡的,怨而不怒,這比胡天胡地的吵鬧更傷人。走到這步,完全是他的錯。他算錯了時機,也算錯了她的承受能力。年輕女孩子視愛情高於一切,遇上同樣的事,大部分會為愛妥協,可是她卻沒有。她變得強硬果敢,再不是以前那個悶吃糊塗睡的傻丫頭了。
她再也不相信了,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人,忍情忍性到如此,願意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坐進別人家的青廬里。除非是不愛。是啊,他不愛她,她一直以為至少會有一點點的感情,可是現在看得明明白白,半分也沒有。他堅定地向他的理想進發,利用她,利用二王。因為一小撮王府護衛起不了大作用,二王和大王同是京機大都督,有了手握實權的人做擋箭牌,才能名正言順。
「這話問你自己,你相信嗎?如果我不姓謝,沒有這高門大戶做後盾,夫子會看我一眼嗎?如今我明白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的那點心思不過是奢望。夫子志存高遠,哪裡是我能左右的!夫子也曾說愛我,可是我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心裏知道。」她略湊近他,攝魂一笑,「其實夫子待我,不過如此。」
沛夫人這才消了點火氣,嘴上卻不依不饒,「自己來不了,府里竟沒有個下人嗎?好歹派個人來代為問候,算眼裡有我這嫡母。」
他一手敲著扇子,嘿嘿地對她笑,「咦,這不是吃甜湯餅的女郎嗎?今天在這裏巧遇,莫不是前世的緣分?」
他上來拉她,她活見了鬼一樣尖叫起來。他被她吵得不耐煩了,抽出浸了麻沸散的手絹捂住她口鼻,沒消一刻世界清靜了,她終於乖乖倒進了他懷裡。他趁機多打量兩眼,真是個齊全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難怪叫人牽腸掛肚。看來今生是無緣了,他有點懊惱。低頭想嗅嗅香氣,誰知抽了一鼻子麻沸散的味兒,忙不迭作罷了。
其實她知道自己不爭氣,面上決絕,心裏終究還是放不下。一再地想給他機會,一再地遭受打擊。她傷心又憤怒,為什麼他可以這麼冷酷?也許太學里的時光只是他為了籠絡她做的戲,她在他眼裡終究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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