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風定

「陛下要端穩啊。」她說,「應當表示對先帝的哀思,該到聽政殿守靈去。」
彌生跪在蒲團上依舊在發愣,愣了兩個時辰,天也漸漸亮了。
慕容琤泥首領命,彌生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二王初登大位一時糊塗了,叫他宮裡出入自由,以後免不了麻煩。三輪哭祭后已經到了子時,皇后和三夫人都退到偏殿歇息,公主王妃們總算可以直起腰緩一緩了。宮內外燈火煌煌,天又熱,王妃們索性都散到御道前的日晷周圍去。叫宮婢送茶點來,聽政殿不能擺桌案墊子,就在金亭子的座基上辟個地方鋪排上。王妃們端著茶盞站著進食,這輩子也是頭一回這麼將就,彼此看看,也怪好玩的。
兆遇道是,「陛下正和右丞相商議國事,請殿下稍待,奴婢這就去通傳。」
彌生擺擺手道:「你用不著拘著,我們說話隨意慣了,突然一變,我還真不能適應。」
佛生那天給慕容琤嚇破了膽子,對他早沒有什麼好印象了。聽她們這麼說,語帶嘲諷地哂笑道:「看來九王治家並不嚴謹,還是太過溺愛了,有意地縱著她?這樣下去可不是好事。日後誰能奈何她這張嘴?」
令儀朝王宓的方向瞥一眼,低聲道:「別人不說,我是不能坐視不理的。我四個同胞哥哥如今就剩兩個,再叫她給我作踐一個,那怎麼得了!我去和母親說,讓她過兩日傳王氏到跟前訓話。今天她這番高調唱的,若是有好事者到二兄跟前嚼舌頭,還要勞煩阿嫂替九兄打個圓場。」
佛生道:「不是這麼說的,等嗣皇帝一頒詔令你就是國母,以後咱們見了也要恪守規矩叫聲殿下。」
歲月無波,有種安安靜靜等死的感覺。這半年來經歷的那些事,甜蜜的、困頓的、煎熬的、錐心的……滿以為愛情可以夠著了,誰知霎時又飄出千里遠。
慕容琤對插著廣袖,眉眼低垂,「這種事急也急不來,依臣說,陛下還是要多注重養生,凡事少操勞。以往陛下事必躬親,如今不一樣了,既然抓到了手裡,且停下來喘口氣吧。陛下忙得這樣昏天黑地的,免得作踐了自己的身子。橫豎有臣在,臣能代勞,自然是義不容辭的。」
彌生險些驚脫了下巴,有了起色,豈不是離穿幫越來越近了?她私底下惶恐,慄慄然道:「國喪期間,陛下怎麼想這個?」
「再等一會兒,我就是要讓你過來看看。」他們坐在御案前的地上,他把頭靠在她肩上,聲音里忽然帶了些凄哽的味道,「彌生,我答應你的后位總算能夠兌現了。先前和九郎議了你的封號,什麼明皇后、敬皇后,都不好。咱們祖上是鮮卑人,鮮卑人管可汗髮妻叫可賀敦,你就是我的可賀敦皇后。過陣子辦一場封后大典,我要親授金印,讓你風風光光地母儀天下。」
慕容琤聽了,暗裡只顧冷笑。真是個可憐的人,她為保住百年隨口扯謊,卻讓他當了真。可是彌生這丫頭,真是進了誰家門就向著誰。老的顧完了顧小的,一個妾養的庶子,虧她掏心掏肺地當寶貝。
這裏頭緣故怎麼同外人道呢。彌生籠著袖子苦笑,「我希望夫子和她好好過日子,大家都安生。」
雖然是慣例,彌生還是感到難為情,囁嚅著:「我住昭陽殿也是一樣的,母親來回倒騰越發要受累。」
彌生在瓷杌子上坐了會兒,團扇呼呼地扇。內外殿之間被重重竹簾分隔開來,夏天的篾子扎得疏朗,間隙那邊的物事像籠了一團煙,雖飄忽,人影倒隱約可見。她看到那高而俊秀的身形,感到悲涼。殿堂深遠,有風吹過來,帘子微微地擺動開,一漾一漾,像水波。瓷杌子上太涼,稍坐一會兒就寒浸浸的。她站起來踱步,空曠的屋子有回聲,慕容琤的聲音是打在她心頭的烙印,像本能似的,她可以很準確地分辨出來。他們談話的內容和朝政無關,她側耳細聽,似乎還涉及她。她慢慢越過一道帘子,再越過一道,越發明晰了……
他把她的手指握在掌中,低聲道:「我知道你賢良,會替我考慮。可是和*圖*書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機會,做什麼不善加利用呢?」
她提著裙裾上台階,每一步都留心數。一共一百零八級,那是臣子與君王的距離。
做皇帝的人,心胸開闊的並不太多。高位上坐得久了,藐視眾生,幾乎不能接受別人一個不字。令儀的擔心也不無道理,二王再懦弱,到底手上大權在握。即便現在不方便發作,心裏有了芥蒂,難保將來不找借口處置。別人家主婦謹小慎微幫夫旺夫,她倒好,偏要給夫主惹事。攤上這麼個愛顯擺的寶貝,委實讓人乏力得很。
慕容珩一聽來了興緻,「只要不是砒霜,試試也無妨。」
慕容珩扶他起來,好言道:「咱們是一母同胞,你處處幫襯朕,朕知道你不會害朕的。朕這會兒都成了這樣,死馬當活馬醫吧!若不成就罷了,要是成,那你就是朕的救命恩人。」
「她那天的話說出口,朕知道她不容易。女人嘛,哪個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說要立百年,後來想想的確沒有考慮她的感受。前日給母親請安,母親還提起嫡子的事……」慕容珩苦悶地皺起眉頭,「朕的心事不瞞你,這陣子的葯,說來也怪,時好時壞的。像是有了成效,可是再一細品,又不是那麼回事。朕如今急也急死了,兩頭不好交差,實在對不住皇后。」
國不可一日無君,二王是嫡長,繼位是順理成章的。皇后頒了詔令,著二王珩踐祚,接管大鄴江山。先為大行皇帝治喪,發送先帝入峻成陵,再行料理登基事宜。
聽政殿和文昌殿在一條中軸線上,但是兩殿不通,要從延佳門上繞過去。還記得年頭上出正月的那次宮宴,她受了六王冒犯,夫子憤然帶她離宮。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跟著。跑得再辛苦,心裏也是泰然的……她抬眼看看牆頭上的獸面紋瓦楞,宮裡的長巷子都長得一樣,走在上面彷彿又回到那時候,莫名有種滄桑感。只可惜失之交臂,就是百年時光。
彌生聽說慕容琤也在裏面,心頭一跳,忙擺手道:「不必,我只是過來瞧瞧,這麼急吼吼進去,免得擾了陛下的正經事。」
他話音才落,慕容琤便伏在地上頓首,「臣惶恐至極,斷不敢叫陛下胡亂用藥。」
彌生說:「我年輕力壯,膝頭也結實。就是怕母親太傷神,身子受不住。」
「我是為你著想。」他說,「你不是喜歡百年嗎?有他傍身,你以後就能放心大胆的了。」
和離這種話不過是口頭說說罷了,王家的女兒,怎麼可能在大婚第二天灰溜溜回娘家去呢!這是個啞巴虧,吃了說不出來。王宓好面子,只會想盡辦法遮掩。他陪她在眾人面前演戲,裝體貼裝恩愛,這點完全不成問題。不管她懷不懷疑,總之這上頭算是矇混過去了。見到彌生也可以很坦然地告訴她,他以後都要為她守身如玉了。
太后調過視線看東邊初升的太陽,慢聲慢氣道:「是為了讓嗣皇帝順利繼位。先皇薨逝,人心難免要思變。把諸王的翅膀剪斷了,不是當真為了防誰,但未雨綢繆總是對的。做皇后,容易又不容易。權謀另算,有一點是貫通的,夫妻和睦最要緊。我知道你和陛下恩愛,橫豎快些要個孩子吧。太子對一個國家來說是希望,別叫那位置懸空太久。久置必生亂,殿下,你肩上擔子可不輕呢。」
彌生受之有愧,總歸和夫子有過那些事,實在對不起他的一片赤誠。她拉他的手,「陛下不要大費周章,你才御極,根基尚且不穩。我不要你為我撐排場,只要你心系天下,做個人人稱頌的好皇帝,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入主正陽宮,得到了天底下女人窮極想象的最大的殊榮。然後呢?沒有然後。她的不幸無非是感情上那點羞於啟齒的牽纏,除了這個,她的人生也還算完滿。
兆遇張了張嘴,沒來得及回話她已經出了瑞春門。後面樂陵王從殿內出來,邊上內侍忙撐傘相迎,他接過傘柄對兆遇道:「陛下乏累,要在殿里歇午覺。你上裡頭hetubook.com•com伺候著,軍機上有奏表先攔下來,別擾了陛下清夢。」
彌生不以為意,正了正頭上的麻布帽子道:「她愛說叫她說去,當沒聽見便罷了。只是別傳到你二兄耳朵里去,免得惹惱了他,再引出什麼事端來。」
彌生急起來,那些實話不能和他說,說了便是你死我活的軒然大|波。但是怎麼才能讓他打消念頭呢?她被逼得沒法了,只得紅著臉道:「我才嫁陛下月余,你現在就立百年,朝中文武難免要揣測。倒不會有人說陛下什麼,定會說我不得寵愛,不會生。再說……陛下不是在吃藥嘛,萬一哪天痊癒了……」
兆遇手裡捧的冰碗子早就化成了水,看見她立刻迎上前,舉著兩手囁嚅:「殿下……」
彌生聽見太后這番話大為動容,簡直哭得泣不成聲。倒是太後來給她擦眼淚,嘆道:「這孩子心腸怎麼恁地軟!好了,別哭了,仔細傷了眼睛。」又問:「你還不歇去?跪了一晚上,膝頭子痛嗎?」
夫主疼愛妻室無可厚非,彌生聽著心頭卻黯然,隔了會兒扯扯嘴角道:「這也沒法子,他們夫妻間的事,外人可沒立場置喙。」
太后雖然悲痛,主心骨還是有的,吩咐眾人留在皇城內,各撥了屋子休整。大行皇帝梓宮前不能斷人,在百官進貢守靈前,先調內侍宮婢填補上。眾人領了命,各自都散了。彌生晚了一步,卻看見太后沒有走,著人絞了濕毛巾來,跪在黃腸題湊前,一遍遍擦柏木上被火盆子熏黑的地方。
殿里的磚柱擺設飛速地旋轉,他終於可以在這裏放肆地笑一笑,跳一跳,沒有人再敢管著他了。轉累了,也轉暈了,他慢慢地停下來,看著她。彌生煞白著一張臉,驚恐地瞪著大眼睛。他更覺她可愛,頭昏腦漲地和她跌坐在一起,吻她,貼著她的唇,把笑聲都傳進她心肺里去。
他一說這個臉上便暗淡下來,彌生勸他釋懷,對他笑道:「我還有百年,他說了當我的兒子,等我年紀大了給我養老送終的。」
文昌殿是帝王議政的地方,是大鄴最高等級的殿堂。從巷堂穿過來進升賢門,眼前的恢宏景象令人嘆為觀止。天街縱橫百余丈,一色漢白玉的磚面和華表。內侍引她從階基下走,她抬頭望了望,正殿底座足有民間的兩層樓台那麼高。以前她覺得權力離她很遠,可是一旦深入這種環境,幾乎立竿見影的,心裏會熱血沸騰。她開始理解為什麼男人們都在追求這個,你看那綿延的殿宇宮闕,都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爭取,就有機會把眼前這一切收入囊中。這是怎樣巨大的誘惑啊!如何不叫人趨之若鶩?
慕容珩古怪地看著她,「古來儲君都是立嫡長,既然百年過繼給了你,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眼下冊立他,也沒什麼不妥。」
彌生不由悵然,他對那些曾經服侍過他的人並不好。可是再怎麼不上心,別的倒罷了,幾個生養過的侍妾是有功勞的。世婦的位分太低,那麼安排有點說不過去。彌生因道:「依我說,百年的母親她們好歹也該封昭儀夫人。陛下膝下子嗣單薄,看著皇子們的面子,也該晉她們的位分啊。」
慕容珩站在大殿中央,背著手,昂著頭。身上的孝服再沉重,掩蓋不住滿臉的意氣風發。帝王家就是這點殊異,老皇帝身後的哀榮不過是黃土壟下一方豪棺,嗣皇帝的喜悅大於喪父之痛。面對這滿堂金碧,想想這錦繡天下,誰還來得及悲傷呢!尤其這一切對慕容珩來說更具意義,因為再也無須看任何人臉色,如今他是天下的主宰了。
皇后覲見皇帝有專門的展衣,眉壽給她換了蔽膝,束上緄帶,一切收拾妥當了,方往宮門上排駕。涼風堂離冰井台近,從木蘭坊那頭的長街斜插過去,拐兩個彎就到的。七月里的天,熱得蒸籠似的。走過一片綠樹,樹頂上知了鉚足了勁叫喚,一聲聲直劈在腦仁上。
「那不成,規矩不能廢。你要記住,底下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你,一定要做出個好榜樣來。」太后道,「不www.hetubook.com.com過做人也要懂得機變,你曉得我為什麼要把諸王留在宮裡?」
她搖了搖頭,「我不愛張揚,你是知道的。一套流程下來累得慌,我沒那個耐性。倒是那些媵妾的位分,陛下還得費心指派。」
聖人于病榻纏綿了半年,終於在一個雨夜崩逝了。天下縞素,鄴宮的靈幡直插到雲端里去。她和小姑妯娌們跪在靈堂的一隅,頭上披著麻布,身上穿著生絹孝服,哭聲震天里也只是擦淚附和,因為從來沒有見過聖人,並沒有太多的情感可以宣洩。
彌生遲遲的,這麼一幫子人恭維她,她有點摸不著邊。佛生顯了身子,撐著后腰靠在廊柱上笑,「日後要見也不易,得給黃門遞牌子了。聽說新君庚午入正陽宮內殿朝見太后,到時候還得備法駕和金輅呢!」
至於這位陛下,大約藥量尚未入肌理,竟還躍躍欲試。這就有些危險了,再不下狠手,豈不是坐看著彌生成為別人的盤中餐!他抬起頭來,故作猶豫道:「臣前段時候督察江堰得著個民間偏方,來路不算正,是個搖鈴游醫開的方子。本想舉薦給陛下,再琢磨琢磨,茲事體大。臣自己沒試過,也不敢同陛下說。」
彌生吃了一驚,「這麼早立太子?」
這是萬萬不能夠的,這會兒要百年做太子就是害了他。慕容珩還未看透,他那看似本分的兄弟有顆狼子野心。百年這麼小的人,怎麼經得起慕容琤的折騰?到時候別說皇位,就連小命都保不住。
她不知道冰井台和正陽宮之間有條更近的路吧?逃?往哪裡逃!
「那奴婢服侍殿下進偏殿歇息,等裡頭議完了政,奴婢再奏請聖人。」兆遇覥臉笑著引她進門檻,邊殷勤地躬下身子給她托那五尺曳地裙擺。待彌生坐定后,又張羅著要去給她敲個冰碗子來消暑。左右這位皇后在聖人跟前蒙的禮遇多得嚇人,好好奉承著准沒錯。
這時候兩個內侍從孝幡底下鑽過來,老遠就對彌生長揖行禮。礙於大行皇帝才晏駕,不好笑在臉上,又想表現對新主的愛戴,把個五官擠得格外有趣,邊哈腰邊唱喏,「聖人召見王妃殿下,請殿下隨奴婢們前往文昌殿。」
彌生知道太后和先帝是少年夫妻,感情不是別人能比的。看見太后這樣,她在一旁立著,滿心的悲涼。怕太後身體吃不消,便膝行過去勸慰:「母親太勞累了,這活兒讓妾來干,您還是回宮歇息吧。」
新后不怎麼愛說話,反倒是樂陵王妃比較活躍。妻憑夫貴,在眾人面前也說得響嘴了。只不過有點過於外露,她家夫主簡直無所不能,新帝都得仰仗他。雖然是事實,但是說出來總歸不大好。佛生和令儀面面相覷,避開了一些。令儀皺著眉頭道:「怎麼這個樣子?這種話好隨意說的嗎?以前覺得她孤高,現在看來是太抬舉她了,她簡直就是蠢!阿嫂是大度的人,又是九兄門下出身,才不和她計較。換了旁人,不拿大耳刮子抽她才怪了。王家也是高門大戶,怎麼養出來這路貨色!嘴上沒把門的,早晚要給九兄招禍。」說著大感惋惜,憑她阿兄的人才,配這沒腦子的女人,著實是大大可惜。
她的封號沒有定下來,按慣例仍舊稱王妃。彌生應了聲,提著孝帶子下了台基,一路跟他們往宮掖里去。目下正是新舊更替的當口,各處門禁上加了守軍,十步一燈籠,照得那永巷明如白晝。
說起這個,慕容珩不大感興趣,潦草道:「二十七世婦里這麼多封號,隨意挑選幾個就是了。」
「陛下的心我知道。」她嘗試著說服他,「可是……他們兄弟三個都是庶出,年紀也都相仿,這會兒就分出主次來,對底下兩個也不公平。陛下現在春秋正鼎盛,何必這麼著急?還是晚兩年,等他們長開些,陛下再擇賢能而立之,于社稷也有利。」
慕容珩不疑他別有用心,只道:「你說得有理,朕是該好好調理了。哪怕不為自己,單為她。她還是盼著我的,朕心裏既高興又難過,拿什麼來回報她的一片心呢!」
「彌生,我的彌生m.hetubook.com.com!」他傾前身把她攬在懷裡,「我終於登上大位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
太后長噓了口氣,「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將來必定能夠輔佐夫主開創萬世基業。」
彌生霎了霎眼,「不是因為昨夜守了一整夜靈嗎?」
她肅容行禮,「陛下長樂無極。」
彌生心裏一驚,知道他要出來了,後面的話也不敢再聽,慌忙裹著纖髾讓到外頭去。
大家守了一夜的靈,站起來的時候腿彎子都伸不直了。半夜還在仙人捧杯銅雕下拉家常的,早上個個一臉菜色,嗓子哭啞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彌生嚇壞了,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尖叫,「仔細摔了!」
他興奮至極,興奮得不知該怎樣發泄。於是一把抱起她在御座前旋轉,邊轉邊叫她的名字,「我要給你最好的,都給你!」
他道是,腳下略躊躇,「倒不是方子,是成藥。臣委實不敢確保療效,回頭葯取來了陛下別忙吃,由臣先為陛下試藥。等上半個時辰,若是無礙,陛下再用不遲。」
佛生嘖了一聲,「你當真是善性,還替她著想!」
礙於還在孝期內,新帝的登基大典從簡,以示對大行皇帝的哀思。反正不論如何,珩的皇位算是坐實了。彌生的封后禮因為她的堅持,還是低調地應付了過去。僅僅是加冠,授冊金印,昭告天下。這樣很好,反正對她來說皇后不過是個名頭,住的地方,從一個大的院子,換到更大的院子罷了。
慕容珩笑起來,「好兄弟,朕知道你最恭勤。快傳人回去取方子來,我好早些用了。」
彌生扶她起來,送她回正陽宮去。太後邊走邊四下看,「我該騰挪地方了,正陽宮讓給你,我住北宮昭陽殿去。」
她實在羞得說不下去了,慕容珩聽她幾句話,心頭霎時滾燙。其實她這算是私心作祟,可也正因為這私心,叫他愛她更甚。他想她對他還是有指望的,她一定也愛他!單想起這個就讓他歡喜。他雙臂一合,把她擁在懷裡,蹭著她的耳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好彌生,委屈你了。我這兩日似乎有些起色了,一直不敢同你說。或者……等先皇的喪期過了,我到你宮裡去,好不好?」
他只當她害臊,兀自盤算好了笑道:「是我失儀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起身牽她的手道:「過聽政殿去吧,還有兩天要忙的,辛苦你了。後面能逮著空閑就歇歇,別太實心眼。」
慕容珩轉過臉來看她,「不成,她們爬得高了,難保不會仗著母憑子貴不把你放在眼裡。我這模樣……怎麼能給你個孩子,讓你把腰桿挺起來呢?還是現在壓制住她們,將來她們作不得亂。」
他揮揮手,沒叫人跟著,自顧自踱出瑞春門。朝北看一眼,嘴角勾出譏誚的弧度——跑得倒挺快,到底是孩子,沉不住氣。在涼風堂里當面遇上,他反而不能奈她何。可她這一跑,卻吊起他狩獵的興趣來。
彌生嗯了聲,「有內侍打點,我也不過問了。」
「你放心,我自然周全。」彌生略忖了忖又道:「不過告到母親跟前,未免鬧得太大了。母親怪罪下來豈不打了你九兄的臉子?還是你同龐師兄知會一聲,叫他私下同夫子說。他們夫妻關起門來好商議的,話也軟和些,不傷王宓的臉面。」
彌生看他孩子似的,也跟著馨馨然笑起來,「我高興,看著你君臨天下,真的很高興。」
他忙托住她的肘,眼睛里滿是笑意,「不要這樣,你我是一體的,永遠不要對我叩拜。」他拉她往縱深處去,欣喜地引她看,「彌生你瞧,瞧這御座,瞧這插屏,瞧這法扇……以後都是我的了,是我們的了,你高不高興?」
慕容珩心裏哀戚,她才十五歲,後半輩子已經交代了,要靠別人的孩子過活。是他耽誤了她,想到這裏越發愧疚。自己無能為力,難免要動拆東牆補西牆的腦筋。既然她喜歡百年,那就讓百年切切實實成為她一個人的兒子。他扳過她的肩道:「等登基大典辦過之後我就頒詔命封百年為皇太子,你有了依仗,以後就和*圖*書無虞了。」
慕容珩已經開始統理朝政,大概是國事冗雜,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兩人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彌生終究擔心他的身體禁不住這樣的操勞,著人準備了幾碟小食,要去他務政的涼風堂探望。
「賞你吧!」彌生很快走出去,「我想起有些事急著辦,這就走了,別同陛下說我來過。」
再見她,其實也沒過多久。
「陛下在裡頭?」她不忙進殿,停下步子來問他。
「彌生。」他知道她來了,回過身向她走來。
她常常站在樓台上的勾片欄杆前往遠處眺望,太學就在皇城城郭以南。百尺樓是個攢尖式的屋頂,擋住了太學後面的那汪活水。小碼頭看不見了……看不見,也無法想象皚皚白雪中,儒生們裹著氅衣等候上船的情景了。讀書的時候總嫌時間過得太慢,三天兩頭地挨訓挨罰,恨不得立刻跳出那個怪圈。現在出來了又怎麼樣?反而覺得那段日子才是過得最縱情愜意的。
「橫豎傷了兄弟情分是大忌,阿嫂也知道上輩里的事……」令儀哭幹了眼淚,靜下心來分析宗族裡的舊傷,「說句大逆不道的,大行皇帝當初沒少殺叔伯們。現在新帝繼位,二兄性子好是好,可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性呢!要是誰壞了規矩,觸怒了天顏,到時候二兄腦子一熱,還顧得上別的嗎?」她自覺有些逾越了,忙又轉圜道:「我沒有旁的意思,也許那些擔憂都是多餘的,有阿嫂從旁勸諫,我二兄也不至於這樣。咱們姑嫂走得近,我才斗膽和阿嫂這麼說。有失禮的地方,還請阿嫂恕罪。」
他的喜悅要同她一起分享,這裏面不單單包含著一個男人的虛榮心,還有他對她難以抒發的愛。在他落魄的時候她沒有嫌棄他,她看顧他,替他打抱不平。即便是稍稍的一點恩情,也夠他感激一生的了。
慕容珩暗裡憧憬過千百遍,一旦真的落到頭上,反而彷徨得沒了方向。他趴在地上受命,半天沒有直起身來。自知修為不足,腦子裡風車似的轉。當初的股肱舊臣有半數是擁戴大王瞧不起他的,算來算去,如今可依賴的只有同母的這位兄弟了。九王恭勤縝密,有分寸知進退,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也好向他討教。於是新帝下了第一道敕令,遷樂陵王為右丞相,賜九錫殊禮,戶邑二十萬,領京機大都督,宮中任意行走,撥涼風堂監理國事。
如今位分不同了,大家說話都保留了三分。彌生的封后敕令還沒下,但也已經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了。大家小心翼翼對她道賀,將來她是中宮,還要多仰仗她照應。
她嗯了聲,跟著他走,心裏卻七上八下的。怎麼料理,她沒有主意。他要臨幸,她沒有拒絕的理由。找夫子想辦法,她也委實不能低這個頭。罷,大不了和王阿難一樣落個處死的下場吧!也或者更凄慘些,扔進掖庭宮自生自滅去。這種事同誰商量呢?阿娘遠在陳留,佛生那裡她也張不開嘴。看來是走到絕路了,誰也救不了她。
太后搖搖頭,「我能盡的也就這最後的一點心了,叫他舒舒坦坦地走,免得到下面嫌房子品相不好。」說著又哭出來,「我們四十年的夫妻,如今做到頭了。下輩子托生,不知道還能不能遇上。大兄啊,好歹走慢些,奈何橋上等我一遭。就算前緣盡了,再見一面,說上幾句話,我余願便也足了。」
慕容琤道不敢,「臣為陛下分憂是本分,若是因此居功,那臣成了什麼人了!」
彌生無可奈何,還好那些內侍都退出去了。否則新帝沒有愁容,還笑得這麼歡實,要落下一輩子的話柄來。
涼風堂是大木柞結構的中殿,有飛揚的檐角和蓮花地栿,莊重大氣。她提著裙裾上台階,剛到檐下,遠遠便有內侍迎上來行空手禮。她看了眼,正是慕容珩身邊的內侍總管兆遇。
她慢慢走過去,走過一根又一根雕龍抱柱。頭頂上是精美的盤莖蓮花藻井,腳下是光可鑒人的柚木地板。她看著他,真是有些如在夢中。半年前他還是任人拿捏的可憐蟲,現在卻已經是萬眾景仰的帝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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