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太皇太后長長哦了聲,說起普寧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東籬了。太皇太后很有些傷感,東籬……真是她心頭永遠的痛,也不知道現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瞞盡天下人,密貴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內情,在她看來倒沒什麼,因為說得通。
太皇太后直皺眉頭,「你的話能不能一氣兒說完?這說半截吞半截的,賣什麼關子!」
太皇太后悚然一驚,「宮裡居然有這樣的人,以前怎麼從沒聽人提起過?」
貴妃道是,扶她進了暖閣寶座上坐定,方壓著嗓子道,「老祖宗知道我娘家表妹在御前當差,這趟隨扈去了熱河,帶回來不少的消息。」說著一頓,見太皇太后斜眼看她,忙又轉了話鋒,「老祖宗先別惱,奴才不敢叫人盯著萬歲爺,宮裡的規矩奴才懂。這不是趕巧嗎,我妹子來給我請安,順嘴說起的。奴才聽了心驚,著緊來回老祖宗,老祖宗聽了也得嚇一跳。」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妝花夾袍,長念珠一圈圈的纏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頭越不過次序去,和她通個氣兒,叫她心裡有數。橫豎這事你別過問,我自有道理。」
貴妃看太皇太后沒有下文,暗自有些著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麼辦?依著奴才看,您不用為這事心煩。既然素以是皇后的人,發還叫她處置就是了。一個小宮人,值當老祖宗費這腦子嗎!」
貴妃滿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話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攙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頭配殿里去了。
皇帝聽了微頷首,御前伺候的人趕著來攙扶,抬輦停在殿門外,上了輦從月華門過遵義https://www.hetubook•com.com門,遠遠看見殿前的廊廡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裏安定下來,大半天沒見著,著實也挂念。低下頭,右手探進左手的袖隴里。觸到那細細的絲帶,臉上不由發燙。他還記得侍衛趕到后他做的頭一樁事,在肩輿里解下包紮傷口的私物,悄悄收進懷裡。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那麼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監打水來,自己躲在寢宮裡洗。洗完了不敢晾曬,濕淋淋的壓在枕頭底下,早上起來再隨身攜帶。
「老祖宗別著急。」貴妃安撫著,「眼下沒事兒了,就是沒痊癒,走道不方便。您也別怪御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主子打圍回山莊,轉天就上普寧寺去了,沒想到半道上突然變了天,這才困在山裡的。」
這種事背著人干,做賊似的怕底下奴才發現。有點羞慚,但又覺得快樂。他愛上收集她的一點一滴,可能是病態的,但樂此不疲。果然男人陷進愛情里就會變傻,以前很瞧不慣東籬和皇父,還有那幾個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現在自己也遭遇了,終於覺得什麼都可以理解,他們的執拗也變得空前可愛起來。
太皇太后一聲驚呼,「天爺,這是怎麼回事?他身邊那麼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傷,這些人幹什麼去了?」
貴妃挪挪墊子往前湊,「前陣子皇後娘家老承恩公薨,內務府親點了人出去伺候,裡頭一個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聽說過沒有?」
貴妃嘆了口氣,「姓什麼不上要緊,要緊的是她長得像一個人。」
「什和圖書麼牛黃狗寶,叫你們這麼稀罕!」太皇太后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歲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適。你想想轍,撥到你宮裡伺候也行,時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著辦就是了。」
「以前一直窩在尚儀局不見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聽清楚了,她在尚儀局做管帶,先頭就是跟著蟈蟈兒做學徒的。前陣子在乾清宮撞了萬歲爺,就給留意上了。」貴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陰陽怪氣道,「不是我說,皇后這事兒做得欠考慮,什麼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湊。她那副長相,分明就是個狐狸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連傷了腿都不敢告訴您。」
他咬了咬牙上台階,萬歲爺剛見完使節,人乏累了,坐在案后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輕聲道,「主子今兒辛勞,奴才傳輦來,主子早些回體順堂歇息吧!」
貴妃訕訕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氣……」太皇太后一個眼風扔過來,她慌忙擺手,「成,奴才說。這素以長得像暢春園太后,奴才身邊的老嬤嬤見過她,說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條兒比太后長些,論眉眼,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皇太后覺得她有點不著四六,「宮裡那麼多人,什麼亂七八糟的我都聽過,那我不得忙死!不過姓素的倒少見,好像是南苑老姓兒。」
可是貴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廟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進香拜佛,原本是沒什麼,可怪就怪在他貼身只帶一個宮女,您知道是誰?」
宮女么,御前得了寵,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太皇太后只憂心皇帝的傷情,哪裡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經https://m.hetubook.com.com心的應,「是誰?」
貴妃道,「萬歲爺一向最孝順的,今兒迴鑾沒來見老祖宗,不是因為忙,是沒法見。」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在山裡一天一宿,還給捕獸夾夾傷了腿。」
太皇太后調過眼看窗外,牆角的雪仍舊厚厚的積著,太陽忽隱忽現,看樣子又要發作似的。她嘆了口氣,前頭瀾舟他們爺倆鬧成這樣,實在叫她心有餘悸。好在東齊的性子和他們不一樣,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麼。瞧沒瞧上那宮女先不論,穩住了根基要緊。不能逼他,別原本沒什麼,逼到最後反而逼出事兒來。宇文家男人有這病根兒,吃軟不吃硬的。小火慢燉,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這裏頭曲里拐彎,竟還有這麼一出。太皇太後有了計較,那個素以和錦書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發起來容易極了,隨便指個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歡,跟著皇帝也沒什麼,可她像誰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運道不濟,她老人家頂忌諱這長相,所以只有把她從宮裡打掃出去了。
沒犯錯,要打要殺是不行的,畢竟是養心殿的人。聽話頭子還和皇後有牽扯,打狗看主人,沒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這麼干放著也斷不能夠,太皇太后琢磨起來,她心裏一直放不下東籬,所以恨慕容錦書,就差沒咬下她一塊肉來。東籬出家全為這張臉,皇帝也是知道的,帶人去普寧寺,是不是有點勸他回頭的意思呢?真要這樣是好事,橫豎東籬已經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了,做個載在王府的富貴閑人,可以百無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樣動心思和*圖*書,東籬也可以替他擋擋災星。畢竟社稷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宮女兒小命先留著,別動干戈,調離了御前是正經,或者乾脆送到普寧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貴妃道,「那倒沒有,她阿瑪現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參領,也就是個從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麼開發素以?雖說暫時抓不著她的錯處,可這麼張臉在御前,別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他臉上裝得威嚴,嘴角卻含了半縷笑意。進東暖閣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裏正盤算著要告訴她今天聽來的笑話,榮壽在邊上叫了聲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來傳話,說要換了寢宮裡的司帳。奴才回主子一聲,過會子就上敬事房挑人,著緊的調理調理,明兒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
皇後站起來領命,至於太皇太後為什麼那麼不待見素以,裡頭原因她也能猜個大概。如今既然發了話,那調就調吧!撥到她宮裡,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麼樣,給她兄弟囤著貨也不賴。
太皇太后得了這個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來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這麼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靜坐了一陣,腦子裡風車似的轉。究竟是怎麼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問不著。既然帶著見東籬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問,「你打聽過她的出處嗎?那丫頭和慕容氏有關係沒有?」
太皇太后直起腰,臉上變得肅穆起來,「是什麼話,你說。」
皇后爽快答應了,於是差人知會榮壽。榮大總管一接懿旨犯了難,雖說萬歲爺面上看著沒什麼,心裏怎麼想的真說不準。https://www•hetubook•com.com巧妮兒又來和他鬧,女人不講理起來狗都搖頭。他夾在中間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隨風倒的性子,長春宮裡要交差不難。剩下老佛爺得罪不起,皇上這邊又豈是能糊弄的?
太皇太后惦記她的話,邊走邊道,「甭扯閑篇,有什麼趕緊說。前頭有客在呢,撂下人家不成話。」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過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風,誰知皇后的反應出乎她的預料,她說,「皇阿奶您誤會了,素以確實幫著料理過我阿瑪的喪事兒,可一樁歸一樁,她上御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內務府定了人選后才知道的,事先沒人和我說起過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該出宮了,我這會兒霸攬著不也沒意思嘛!要指派人盡心侍候主子,找個十六七的,還能多使兩年。素以……」她搖搖頭,「年紀實在大了點兒。我和您直說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著時機替他們撮合撮合吧,我這一向不知道怎麼開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他下輦,攙扶用不上宮女,素以在邊上斂神站著,他從她面前經過,隱隱聞見一點皂角的香氣。特別留意看她,原來真的洗了頭。頭髮半濕就編了辮子,打眼看上去濃郁如墨。
他把暖帽摘下來,冷冽的寒風吹得他打激靈。在丹樨上仰頭站了一陣,細細的雪片飄進他眼睛里。他回身看,一溜掌燈太監提燈籠過來,舉著竹竿一個個往檐下掛。那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來,沿著廊子朝老虎洞那頭去了。
又抹兩圈牌,太皇太后借故脫身出來,帶著貴妃往後殿里去。貴妃殷勤攙扶著,「老祖宗仔細腳下,青磚上結了冰,道兒滑。」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