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簾風絮
第五節

她好奇地望過去,他穿著鴉青蟒紋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團喜相逢的繡花纏纏綿綿一直往袍子的襕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瀾起伏。腳上是一雙福壽青鍛粉底朝靴,似乎是親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頭飾,不過是一條攢珠銀帶,頭髮束著,沒有暖帽,側臉如畫一般,漠然又遙遠。
皇帝道:「不必了,今天就算了,出來得晚,夜裡還有家宴,得趕在下鑰前進宮去。」
錦書不能反駁,只得順從地應個是。兩下里緘默著,她盡量地往車圍子上靠過去,肩頭卻還是抵著皇帝的臂膀。他身上熏的是伽南香,並不十分濃郁,隱約摻雜著一絲甜味。皇帝不用龍涎香倒很少見,尤其還喜歡伽南。伽南雖然珍貴,對於執掌乾坤的帝王來說太過軟膩,他這樣鐵血的人怎麼會用這樣的熏香,確實矛盾得緊。
錦書緩緩垂下頭,只道:「奴才不敢。」
掌柜的道好,心想這麼個半大丫頭能知道什麼,宮女又不讓認字,好壞能看出來才怪,又不是畫兒!
白掌柜道:「是東晉的東西。」
白掌柜訕訕地笑,「您聖明,知道咱們做小買賣的苦處。論理說,這筆帖子是傳世的孤本,要您個萬兒八千的也不算多,不過既是熟客,王爺也常照顧我生意的,這兩本算一萬兩也就是了。」
馬車漸漸停下,太監打起軟簾,錦書忙跳下車去接應。皇帝撩了袍子起身,並不讓御前親侍扶,伸手向錦書,只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單薄的肩頭輕輕一捏,旋即翩翩進了琉璃廠正街拐角的古董店裡。
她是個一輩子沒出過宮的人,如今在外面了,一挑帘子就能看得見,揣度著不知是個怎樣生動斑斕的世界。絕不會不像宮裡似的各個塗了層蠟,那些快樂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咧開了嘴,笑出聲來,或者到悲痛處哭得涕淚橫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卻顧忌皇帝在場,熬得油煎似和圖書的,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萬歲爺,咱們這是要上哪兒?」
錦書噎了下,沒想到皇帝也有和人調侃的時候。上萬間的房,五六千的太監宮女,這樣的排場還能叫小門小戶,虧得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到底是做皇帝的人,朝堂上的周旋想來也和談買賣一樣的吧,天下最大的生意人就屬他了。
皇帝慢慢道:「今兒破五,迎路頭神,好多鋪子為了接利市,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騰到好東西。」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顛得人骨頭髮酥。錦書靠在圍子上,懨懨地提不起精神來。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隱隱聽見外面有熱鬧的叫賣聲,什麼茶湯餛飩煮餑餑的,她的心裏熱騰騰的,幾次想要掀帘子,最終還是強壓了下來。拿眼尾掃皇帝,他安然坐著,手裡的佛珠順著撥動,不疾不徐。
已然那樣萬眾景仰的華麗人生,為什麼還是顯得不滿足?永遠不甚愉快的表情,他命人砸毀保和殿牌匾時的張狂不復得見,像是這世上從此沒有讓他高興的事了,多麼陰鷙怪異的人!
皇帝打了窗帘子朝外張望,邊道:「朕常去聚寶齋,是那裡的常客。頭回是庄親王帶朕認的門,掌柜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點神,宮裡的那套留在車上就是了。」
皇帝哦了聲,「那倘若護軍放行,你是不是打算揚長而去了?」
錦書猛然想起這茬來,不免憂心忡忡的。馬車向前疾馳,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幾時能回宮。萬一老祖宗發現她不見了,回頭罰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還要關進暗房裡傳杖,十杖下來小命也就完了。反覆思量了,她下氣兒道:「萬歲爺明鑒,奴才還有差事要當,這一走也沒回明了老祖宗,要問起來,奴才吃罪不起。請萬歲爺恕罪,讓奴才回去吧。」
錦書被嚇了一跳,什麼樣的帖子要五千兩一本,這掌柜也忒坑人https://m.hetubook.com.com了些。看著出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謂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點子錢嗎?
白掌柜應道:「是這話,自然還是忙些的好。」
皇帝深嘆了口氣,「你是宮裡的宮女,什麼該做,什麼做不得,想必不用朕來提點你。宮女意圖逃役是什麼罪責,你應該比朕清楚。別說你沒有滿門可斬,你還有個十六弟。你要是膽敢逃宮,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凌遲處死,聽見沒有?」
皇帝擺了擺手,「還是說個價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你。倘或我真給你個三五兩銀子的,怕你又不肯賣了呢。」
白掌柜道理足,自己的鋪子里,貴客跟前就和個外來人似的,絕沒有撅著屁股隨便坐的道理。客人不讓坐就垂手站著,來逛琉璃廠的,不是大內的闊太監就是京里或外省來的大戶,袖子里揣著的是成沓的銀票,荷包里只裝幾個子兒的都是上潘家園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著就站在吧,貴人坐的地兒,有商賈們站的三寸就不錯了。所以當皇帝沖他一壓手,示意他坐下的時候,他受寵若驚地滿滿作了一揖,笑得比花還燦爛。
「王爺來了?」聚寶齋的掌柜迎出來打了個千,「可把您盼來了!我昨兒還和邱五爺說,庄王爺上雲南做欽差去了,連著南郡王也不來了,可是嫌棄咱們廟小,留不住大菩薩。」邊說邊往雅間里引,夥計奉上了茶點,掌柜是看著錦書從車上下來的,細一打量又是個齊頭整臉得沒話說的大丫頭,想當然地高看一眼,於是熱絡地和錦書點個頭,「姑娘辛苦,要不要到包間里歇會子,喝口茶?這兒有咱們伺候著。」
皇帝環顧四周,屋子裡擺設的各種花觚青銅鼎愈發多起來。不過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問白掌柜道:「上回庄親王給我寫的信里提起,說白先生有兩件傳世的筆帖藏著,不知出手了沒有?」
白掌柜哪裡和*圖*書知道那些,當今御弟領來的嬌客,聽庄王爺一口一個好哥哥,起先嚇得他腿肚子轉筋。後來聽說是宗族裡的哥哥,是個就藩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里了。反正不論是誰,橫豎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親,和萬歲爺一個姓的,剪乾淨指甲捧著准沒錯。至於話頭子上,更是半點便宜也不敢占。甭管買賣做得多大,到了這些豪客面前全是孫子輩的。老輩子上傳下來的行規,日進斗金全靠這些人,別說甩大掌柜的派了,就是有哪兒不周全的,人家粗大腿一跺腳,整個琉璃廠都得塌了,小小一個古董鋪子扛不住。
白掌柜知道他不會叫他吃虧,嘴上慷慨道:「您看著給就是了。」
錦書點頭應,「奴才省得。」
錦書在一邊聽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半是羞愧半是難過,父親治下的百姓怨聲載道,她先前也料想到了,只是親耳聽人說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難堪讓她舌根發苦,兩條腿發顫,幾乎連站著都吃力了。
白掌柜咂出味兒來,笑道:「什麼造化啊,整天迎來送往的,忙得很。咱們就是俗人,為兩口飯奔忙。幸虧如今的皇上聖明,百姓手上有了活錢,咱們這種鋪子才勉強有了些盈利。要是換了明治年間,飯都吃不上,誰還有閑錢玩古董啊,半個月能賣盒鼻煙就不錯了。」
白掌柜搖頭道:「眼下不識貨的多,那種好東西,也唯有您這樣的行家才瞧得明白。」遂吩咐徒弟上樓取去,邊問,「說起庄王爺,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臨走前托我給他找的墨煙凍石鼎,我已經尋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來拿。」
皇帝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漫不經心地低頭品茗,錦書識趣兒,福了福道:「謝謝先生了,我得在我們爺跟前當差。」
錦書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嗎?」
「您不用可惜,今兒邱五爺家的姑奶奶嫁閨女,這會子在那兒等著吃席呢。您要https://m•hetubook.com•com是想見,我打發夥計找他去。」白掌柜說著就要指派跑堂的。
皇帝翻了慢慢地琢磨,帖是用竹料紙寫的,行筆可看出用的毛筆是無心筆。提、按、轉折處豐潤圓熟,行氣貫通,瀟洒飄逸,心下大為讚賞。對白掌柜道:「這帖子恐怕連皇上的三希堂里都不能有,先生開個價吧。」
頭頂上的隔板咚咚直響,腳步聲大如驚雷,對於皇宮中一貫幽靜獨處的皇帝而言簡直就是酷刑。他頗有幾分厭煩地抬手抵額,稍過一會兒夥計捧著個檀木盒子走來,在案條上擺下打開,請出了那兩本筆帖。錦書接過去,躬腰呈上供皇帝御覽。
錦書驚訝不已,宮裡彙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貴重的,還不夠嗎?皇帝和太子父子倆倒有相同的癖好,愛逛古玩店。以前常聽造辦處的採買太監說起什麼琉璃廠,潘家園的,只是沒見識過。
錦書嘴裏應是,心道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莫名其妙地帶她出宮,再打發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後事后告假,就能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回可比上回二人抬鬧得更大,後頭的日子必然的也會更難挨。
皇帝出了宮,尋著了點兒裝王爺的樂子,大大地自在起來。臉也綳得不緊了,對掌柜的拱了拱手道:「白先生抬舉,咱們小門小戶調理的丫頭上不了檯面,叫您見笑了,哪裡及貴寶號的小先生機靈。」
錦書一凜,匆忙調開視線。車廂小,又不能磕頭,只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該死,請萬歲爺責罰。」
白掌柜躬著身搓手,「不敢不敢,您府上的一條狗,都比咱們門前的石獅子威武,咱們哪兒敢和您比肩!小夥計不過是愣頭青,看見大爺們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師,還得熬上個三年五載的,談什麼小先生呢!」
皇帝道:「三月頭上就回來,到時候你再問他。」
皇帝面上笑靨加深,也不接她的話,單問:「太皇太后的貓怎麼跑了?」
皇帝悠閑地合上了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朕既然把你帶出來,過會子自然全須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皇帝意味不明地低頭撫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緞面泛出藍色的光暈來。他把帖子往身後一遞,「我這丫頭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說值這個價,那就買了。」
皇帝未及歡喜,怕那話刺痛了她,便下意識地岔開了,淺笑道:「人說節食增壽,多勞增福。忙了才有進項,倘若是不忙了,倒要糟心起來了。」
不想她接在手裡看了幾眼,蹲個福道:「敢問這是哪朝哪代的?」
皇帝拿著杯蓋兒刮茶沫子,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在南窗口微微一點光亮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來。他也不忙著問有沒有上品,閑話著拉家常,「邱五爺昨兒來了?真不巧得很,我沒能和他聚上一聚,節下公務忙,騰不出空來。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錯過了討教的機會,可惜了。」
老闆連連點頭,對著皇帝討好道:「真是個體人意的好姑娘,還是府上會調理人。」
皇帝回頭看她,她縮在車的一角,眼神分明是驚喜的,表情卻極力的隱忍。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來,到底是個孩子,只比太子大一歲而已。心裏有事,再怎麼偽裝都藏不住,便道:「只要別叫萬歲爺就成了。」
皇帝的唇角緩緩仰了起來,拉成一個極溫柔好看的弧度,「那不見得,我瞧您就是個有福氣的,這條街上就沒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皇帝微微側過臉去,心裏竟生出怯懦來。只一瞬又覺自己可笑,莫非還要在她面前懺悔不成?拋開自己的身份不說,一個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麼可怕的!便轉回頭和她對視,勾起了一邊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壽藥房你就盯著朕不放,今兒老毛病又犯了?這可是冒犯天顏的大不敬,要砍頭,挖眼珠子的。」
白掌柜由衷地感嘆,「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還能進宮和萬歲爺喝酒呢,多大的臉面啊!咱們是漢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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