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二節

皇后一怔,猶豫著說:「正是,萬歲爺怎麼想起問這個了?」
「我瞧你是瘋魔了,為了她連儲君都不做,你可真有出息!愛美人不愛江山是不是?甭念著她了,原先我還不想說,眼下不說也不成了。」皇后把門上侍立的太監宮女都打發了出去,往南炕上一坐,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問她的境況嗎,我今兒上養心殿去了,你猜猜我瞧見了什麼?你的寶貝疙瘩躺在你皇父懷裡呢,真真是不堪入目!虧得我去得快,倘或慢了半步,不知還要遇見什麼污穢的事兒。你皇父雖未晉她位份,可我料著昨兒夜裡八成是進幸了的。生米煮成了熟飯,你怎麼說?難道還演一出奪妃來嗎?」
「萬歲爺這麼說倒叫我惶恐起來,高嬤嬤幹了什麼事兒,叫您不能容她?」皇后臉上笑著,過去把他胸前壓皺了的衣裳抻平,只作不解地說道,「嬤嬤上了年紀,若是有哪裡禮不周全的地方,請主子全看在她奶過我一場的分上,有什麼不好的我來料理,您別同她一般見識,沒的氣壞了自個兒。」
門上的宮女應個是,皇后說:「叫奶媽子把小爺抱來,今兒也見見皇父。皇父忙,咱們東陽請收生姥姥洗三都沒顧得上來。」對皇帝笑道,「您快瞧瞧吧,長得好著呢!白白胖胖的,太皇太后還說和您小時候一模一樣。」
太子卻不依不饒,拉著她的袖子道:「您不說,兒子自己上御前找她去。」
「萬歲爺且留步!」皇后見他要走心裏發急,連忙攔住他,凄惻道,「主子,今兒是奴才的好日子,丈夫和兒子都在,我這輩子就齊全了。請您瞧著咱們十六年的情兒,赦免了太子吧!他年輕不尊重,辦事也不計後果,您是他父親,一天天看著他長大,自己的兒子是怎麼樣的心性兒還不知道嗎?人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在跟前,雖說政務上不能替皇父分憂,可萬歲爺有什麼跑腿兒的差使打發他去辦,總比用旁人牢靠些。父子哪來隔夜的仇?您聖明,就開開恩吧!」
皇帝在氣頭上,壓根兒就不聽皇后那些,他直視皇后,眼神陰騭,冷著聲兒地問:「依著你,朕該把他放出來,然後把整頓宗族裡那些個破事兒的差交給他,這樣你說成不成?」
皇后不管他,掃了眼殿門上的人,轉身對景仁宮總管太監鄭寬道:「剛才的事兒,誰也不準泄露半句,要是叫和_圖_書本宮知道了,仔細禍及全家!總管,這事兒交給你辦,辦得好,大家有賞。辦得不好,本宮唯你是問,聽明白了?」
太子轉過臉看皇后,喃喃道:「兒子以往不明白圈禁有多可怕,眼下算領教了。難怪那時候的廉親王一禁足,沒隔多久就薨了,原來圈禁真能叫人發瘋。」
皇帝略思忖,輕飄飄的一笑,道:「有你這句話,朕也安心了。你是賢后,朕自然信得過你。時候不早了,該歇午覺了,你安置吧,朕也該回去了。」
太子被打傻了,看見母親全然沒了以往的威儀,哭得幾乎厥過去,他心裏針扎一樣的痛。左右為難著,躊躇了下奮力把劍摜在金磚上,屈膝便跪在皇後面前磕頭,哽咽道:「請額涅保重鳳體,要是氣出個好歹來,兒子磨成粉也難抵罪了。」
皇十一子拿福壽無邊大紅襁褓包著,稱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兒。天靈蓋上留了壽桃兒大的一簇胎髮,眼睛烏黑明亮,瞳仁一圈有金燦燦的環,是宇文家特有的標誌。
皇帝見她蹲福應了個「嗻」,又道:「破五那天你說的那幾家的小姐,朕前兒都看了畫像,眉眼兒模樣倒也周正。明早朕就放恩典,端郡王家的閨女封太子妃吧,你及早命內務府張羅,欽天監定下了日子就把大婚辦了。朕前年就使了工部選址,在朝陽門內大街建太子府,上回還去瞧過,造得也差不多了,可巧正能趕上大婚用。」
太子心裏油煎似的,聽說她不好熬可,聽說她好又不舒坦,真真不知怎麼才稱心。他抬眼瞧母親,喃喃道:「我要娶她,額涅,您替兒子想想辦法吧。」
皇后嘆息著扶起太子,哀戚道:「事到如今諸事都看開吧,你對人家滿腔赤誠,人家拿你當槍使,攀上了高枝兒轉手就把你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咱們自己吃個啞巴虧,就算了吧!好好坐穩了太子的寶座,將來有朝一日君臨天下,要什麼得不著?別說一個錦書,就是一百個一千個,你要,還不是手到擒來?」
皇帝前陣子為自己的愁苦耗了太多心神,才發覺把自己的小兒子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皇后啊了一聲,愣在那裡臉色煞白。聽這話頭子,皇帝是真要對太子下死手了嗎?她躁起來,只覺眼前人離她越來越遠,他那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像釘子一樣打進她心裏。皇后怒極反笑,「好主子,您何至於和圖書這樣!錦姑娘到您屋裡了,奴才什麼也沒說不是?太子您全當他不懂事兒,和皇父瞧上了同一個女孩兒。也別管他們誰對誰有情義,您眼下不是成事了嗎?先前奴才可都看見了!您抱得美人歸,不能還想著處置太子爺吧?他不是您的敵人,他是您的骨肉!」
皇帝沒有接話茬子,只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什麼命不久矣,不過常犯咳嗽,未必就是要命的病症。心裏敞開些,別想那些九幽十八獄的事兒,一切也就好了。」
奶娘把孩子抱來,蹲了福道:「東陽給皇父請安。」又蹲了蹲方輪著自己見禮,「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並不抱他,只側過身看。東陽睜著大眼睛,小嘴裏吐著泡泡,嗶啵有聲。皇帝拿棉紗布給孩子掖嘴,一邊對皇后道:「難為你了,身子不好還要照看東陽。」
皇后巴巴兒看著兒子的慘樣兒,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們那頭熱火朝天,他還在這兒痴人說夢。她駁斥道:「你快給我醒醒神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這些個!你皇父如今倚重東齊去了,你呢?為個狐媚子魂不守舍,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傻兒子!」
鄭寬不敢有誤,忙打袖應個嗻,回身使了眼色,眾人領命紛紛退到值上去了。
皇后這才明白,皇帝是處處用著心的,之所以遲遲不頒旨,就是在等太子府落成。大英的規制和歷代都不一樣,論理兒太子住東宮,即便是成了人也該住在宮裡,可皇帝這兒顧忌得多些,如今又加上錦書這麼個由頭,自然是巴不得遠遠把太子打發出去了。皇后什麼想頭都沒了,俯身道是,等皇帝出了增瑞門,她急吼吼就往景仁宮去了。
皇后心裏氣出了血,費了好大的力才克制住了。皇帝這頭已經沒法子挽救了,現如今只有勸太子放手,若鬧得父子反目,太子羽翼未豐,真要給皇帝毀了前程可怎麼辦!
皇帝聽膩了這些老生常談,拂袖道:「朕的事不勞皇后費心,你還是琢磨怎麼教太子為人的道理吧!三綱五常別忘了才好。」
咸和左門兩腋的護軍像釘子一樣的佇立著,護軍統領達春看見皇后的肩輿駕臨了,飛快奔過來畢恭畢敬甩袖打了個千兒,「奴才恭請皇後主子金安。」
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揣著明白裝糊塗,皇后也算是箇中好手了,倒是和她父親一等承恩公噶盧岱像足了。她這個人有www•hetubook.com•com主見,心腸原不算壞,他御極近十年,也沒有出什麼皇后善妒殘害後宮的事,可到了如今,情勢似乎是不太妙了。
皇后懨懨地應了,轉臉看窗外,遠處天還灰濛濛的,不知道太子在景仁宮裡怎麼樣了。門口有護軍把守著,就跟個牢籠似的,連她都進不去,只有隔著牆頭喊兩句話。
皇后心頭一緊,暗道他是知道上回鴿子劉的事了,這會兒他得償所願,錦書到了他身邊,他像得著了活龍,自然要竭盡全力的保錦書平安了。她越加寒心,皇帝也不過如此,他明著說高嬤嬤,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臉!
皇帝逗弄孩子久了乏累,自己惦記著錦書說的「早些回來」,也就坐不住了。皇後殿里的人伺候著漱口盥手,他突然說:「朕記得高嬤嬤是你的乳母,是不是?」
這算什麼?是對他們母子宣戰嗎?皇后絕望到了極致,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局勢再也沒法轉圜了。當年為什麼沒把慕容錦書一塊兒處決了,說什麼要叫慕容十六上套,結果沒吃著羊肉反惹了一身騷,留下了這個禍害,遲早要顛覆整個大英。
太子泥塑木雕般呆坐著,半晌赤紅著眼,咬著槽牙道:「是皇父逼她的,一定是皇父拿皇權逼她的……」他恨得發抖,恨皇帝,更恨自己,明知道她留在養心殿沒什麼好事,他昨天為什麼沒拚死帶她走?叫她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落進了虎口裡,皇父一個爺們兒用了強,憑她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兒家怎麼反抗?
當著太子的面好多話還是出不了口,不如讓皇后做個傳話兒的,也省得自己日夜的操心。皇帝負手踱到正殿門前,甬路上的青磚被雨淋得透亮。他轉回身對皇后道:「你去景仁宮,叫達春把護軍撤了,再囑咐上書房總師傅,把今兒太子落下的課業都補上。」
達春一聽事兒要鬧大了,皇後到底是一國之母,再怎麼護犢也不敢公然篡改皇帝口諭。當即把腰佝僂得更低了,打了滿滿一千兒,甲胄上的銅鑲釘嘩啦亂響,「奴才是混賬王八,請皇後主子消消火兒,奴才這就消禁。」言罷打個手勢,立時把咸和左門上的護軍撤了個乾乾淨淨。
達春有些猶豫,他是皇帝從南苑商旗中挑選出來的,由一個小小的兵卒提拔成了大內的護軍統領,對皇帝是絕對無二的忠誠。皇后是太子生母,會徇個私情也未可知。於是哈腰道:「和*圖*書不知主子可有萬歲爺的手諭?」
皇帝把擦手的巾櫛扔進盆里,明顯有些不悅的味道。自己正了正腰上的葫蘆活計,半帶警示地說:「她有了家宅,就好好在府上做老封君吧,宮裡的事別勞她惦記著。朕人雖不在,好些東西就算不過問,也是一清二楚的。她要活得長久就仔細著點,前頭朕是瞧著你的面子,朕這裏把她記下了,倘或再出幺蛾子,朕就要『清后側』了。」
皇后看著皇帝,擰眉道:「請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話帶給太子。請您再容奴才諫一句真言,您有個寵愛的人,原是無可厚非的,可萬萬不該是錦書!她是大鄴的帝姬,對您有血海深仇,萬一她存著歹心,到時候怎麼得了!」
皇后急了,攔住他道:「你站住,這會子去鬧,你不要命了嗎?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哪裡用得著你操心。你只要管好自己就盡夠了,你這個樣兒,是要叫我活活疼死么!」
皇后看著門禁道:「萬歲爺有口諭,著你撤了親兵,太子爺的思過解了,叫往上書房見總師傅去。」
皇帝這下子勃然大怒了,他原本只是有些生氣,還有股說不清的不安全感,似乎不控制住太子,他隨時會把錦書給搶走。其實再心焦,太子到底是他最得意的兒子,他縱然被感情沖昏了頭,也斷不會把親骨肉怎麼樣。皇后要是使出水磨的功夫,好好和他說,他也不是犟到底的人。誰知這皇后聰明反被聰明誤,竟和他鬥起咳嗽來。
兒子是娘的心頭肉,看見太子成了那副模樣,說得又是那麼凄慘,皇后早就疼得說不出話來了。上前幾步把兒子摟在懷裡,心啊肝啊的痛哭起來。
太子埋在母親的臂彎里,腦子裡迷迷糊糊全是錦書的影子,他撼著皇后道:「額涅,你上養心殿去過嗎?瞧見錦書了嗎?她不在受罰了吧?眼下怎麼樣,好不好?」
皇后冷冷看著他,哼道:「達統領好大的官威呀!如今連我的話都不中用了?難道我還能假傳聖旨不成?」突然面上一凜,橫眉喝道,「混賬東西,瞎了你的狗眼!還不滾,仔細本宮請了上諭削你的職,叫你上泰陵修墳圈子去!」
「皇后說話愈發得法了,一下兒就戳中了朕的痛處。」皇帝陰冷一笑,「既然話趕話地說到這份上了,朕也用不著兜圈子。錦書朕是要定了的,你甭管朕成沒成事兒,去告訴太子,叫他趁早打消了那個念頭。只要他和_圖_書安分,還是大英的儲君,朕百年之後天下就是他的,可要是他還對錦書念念不忘,那就別怪朕不念父子情了。」
皇后一窒,捧著他的臉道:「你昨兒一宿沒睡是不是?你皇父只令你自省,又沒說圈禁你,你想那些個幹什麼,給自己添堵么?」
皇帝好狠的心,想一出是一出,說關真就給關起來了,為了女人連親兒子都不待見了,單把太子關著,整一晝夜了,再這麼下去非把他憋出病來不可。
太子噌地跳下地,連鞋也沒穿,抽出牆上佩劍就要往殿門上去。皇后嚇得沒了人色,尖叫著「攔住他!攔住你們爺!」廊廡上的太監潮水般的湧上來,把六扇菱花門結結實實堵住了,皇后照著那張年輕的臉上揚手就是一巴掌,「你撒什麼癔症,莫非還要弒父么?你跨出景仁宮試試,保管你一抬腿,轉眼腦袋就不是你的了!」皇后捂著胸口痛哭起來,「你這孽障,心一橫什麼都不顧了,母親生你養你的恩情你半分也不惦記,如今為個賤人癲狂,早知如此,當年就該撂開手不管你,也省得白操那些心!」
皇后的笑容一時僵在臉上,不能再贅述,只得閉緊了嘴巴。這時候暖閣里有嬰兒的哭聲傳來,皇后揚聲問:「是十一爺醒了?」
太子不悅道:「您罵她做什麼,她如今身不由己,又不是她願意到御前的。至於皇父倚重東齊,兒子並不在乎,兒子原本就上奏辭太子位的,只要他把錦書還給我……」
皇后忙道:「這是奴才該當的,我知道您體恤我這十幾年沒有生養,想給我找點兒樂子。我眼下還好,單看今年入冬怎麼樣了,倘或又厲害起來,怕是命不久矣。孩子嬌弱,待在我身邊沒的過著了病氣兒,到時候我再打發人送他過惠妃那裡吧。」
皇后命人把門推開,帶著貼身的李嬤嬤直奔東宮正殿而去。穿過明間進暖閣,一眼看見太子盤腿坐在炕上,臉色蠟黃,正定定瞅著窗外發怔。皇后霎時心疼肝斷起來,揉弦兒似的叫了聲東籬,眼淚簌簌地落在胸口的五穀豐登彩帨上。
太子怔在那裡,像被抽走了魂魄,眼也直了,臉也白了,腿顫身搖隨時都會栽倒下來的樣子。皇后大駭,懊惱自己說得太直了,這傻子一時接受不了,痰迷了心可不得了。她慌忙去扶他,摟住了給他順氣兒,顫著哭聲地說:「湛兒,東籬……你別嚇嚇額涅。這是怎麼了,快倒口氣兒啊兒子!」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