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恨滿金徽
第五節

皇帝的眉心擰了個結,該來的還是會來。他出動粘桿處護軍馬不停蹄的搜尋了十年,誰知大鄴皇十六子逃到了韃靼,做了什麼弘吉駙馬,眼下控制韃靼內政,轟轟烈烈登上了台吉的寶座。
錦書微點了頭,「這裏真好!今兒萬歲爺駐蹕在園子里,傳了別宮主子隨侍嗎?」
慶祥解說道:「園子里水氣重,天黑起來有霾,有時候重得腳下都看不清,所以這裏掌燈比宮裡早些個,防著主子們行動不方便。」
「別說了,眼見著后蹬兒,再磨蹭就晚了,回頭咱們吃掛落兒。」脆脆拿紫檀長盤託了一套實地子月白紗裙來,叫司浴宮女浣涼帕子給她醒神兒,邊道,「前頭主子見客,新兒在梢間甩片湯話,我聽她意思眼熱咱們得不行。」
這口罵得帶勁,錦書想笑,忙又吞了下去。
船上太監停櫓打千兒,錦書起來蹲福,就那麼遙遙相對,脈脈無語。
這少年不容小覷啊,一個中原人,在那茹毛飲血的蠻族裡紮根下來,扳倒老台吉不難,難就難在壓制那些叔輩。他和東籬一樣的年紀,心機卻深了那樣多,的確讓人心驚。
錦書支起身揉眼睛,「他腳程夠快的,怎麼一氣兒到暢春園了?」
錦書坐在船頭上,湖風撲面而來,潮濕的,略帶涼意。她深深吸口氣,渾身的燥熱彷彿都輕減下來。轉臉看山坡上,三三兩兩的麋鹿獐麂溫馴卧著,水邊是拳頭大的小鶴和鳳頭白鴨。蘇拉拿竹竿擊水面,原以為會驚著它們,誰知一個個徐起立視,竟是巋然不動的大將之姿。
錦書含糊應了,一個紅糖粽子還是下了肚,這才覥臉笑道:「怪你娘手藝好,平常的小食兒做得那樣精緻。」
暢春園早年就已建成的,大鄴後期國運衰弱,園林也缺乏養護,到明治時期幾乎荒廢了。m•hetubook.com•com不得不佩服承德皇帝那份肆意享受的閑情,山水如畫之間,瓊林瑤蕊,孔雀白鷳徜徉悠遊,果然是人間仙境一般的所在。
慶祥臉上帶著逢迎的笑,腰背躬得低低的,一頭分派蘇拉搭跳板,一頭指著雲舟道:「奴才們給貴主兒備好了船,太陽落山後湖面上風涼,奴才們慢慢搖櫓,主子能賞一賞湖上風光。船路過澹寧居,那裡有丁香堤和芝蘭堤,栽滿了丁香花和蘭草,秀色宜人得很哪!萬歲爺日落了愛在堤上溜達,那邊賜了宴,他老人家脫身出來,主子船經過,興許還能看見萬歲爺呢!」
良久,皇帝揮了揮手,朝清溪書屋方向一指。錦書頷首,船槳重又擺動來了,龍舟逶迤北上,回頭望他,身影越來越遠,漸漸隱入霧靄不復得見了。
李玉貴喲了一聲,「貴主兒說笑了,萬歲爺從不叫妃嬪來暢春園的,宮裡小主兒們避暑只往另四個園子去。暢春園是萬歲爺自個兒的地方,早年只有先頭娘娘來住過三個月,貴主兒您是第二位。」
錦書雖不明白她問這個的目的,倒也不避諱,只道:「我姥姥家死了兩個舅舅,餘下的命是保住了,可不能在四九城裡待著,聽說都發配到烏魯木齊去了。」
一時緘默下來,隔著竹篾的垂簾,隱約看見太陽半懸在西耳房的琉璃頂上。金色的,光芒隱退,卻依舊灼熱難耐。
行宮檐角的銅馬迎風叮咚作響,漣漪一浪接一浪的拍岸,小舟逆流而上,已行至瑞景軒前。錦書起身探看,遠遠瞧見澹寧居的輪廓了。一點點接近桃花堤,長長的堤岸上幾個宮女挑燈前行,天還沒黑,琉璃罩下的燈豆兒小小的一芒,忽明忽暗的閃爍,不細看差點兒忽略過去。
錦書把碟兒往她眼睛下頭送,和*圖*書「你瞧瞧!你也太仔細了,雞蛋大的一團哪裡疼得死我!去,整個兒都撥來!」
錦書嘻嘻地笑,「你別急,好女婿也少不了你們的份子。等主子爺凱旋,我給你們幾個張羅好婆家,不叫男的挑女的,叫女的挑男的!」
錦書聽了輕淺一笑,覺得大大的受用。轉念一想又自嘲起來,自己也學得小肚雞腸了,如今容不下他寵幸別人,這樣不好。
寶楹笑她孩子氣,也幫著脆脆勸,「既然胃不好,糯米做的東西少吃些吧,別一頭解饞一頭又遭罪。」
寶楹笑了笑,「瞧您說的!您抬舉,給我臉子呢!宮裡什麼沒有,兩個粽子就好吃得這個樣?」
船從外沿滑過,直朝丁香堤去,堤邊萬樹攢翠,她倚著圈椅正眺望,卻見岸邊一人分花拂柳而來。石青的罩紗袍子,明黃的行服帶,站在漢白玉柵欄前看她,言笑晏晏,面上自有三分凝重矜持。
雲舟前行,漸至澹寧居前,灰瓦粉牆,樓閣依勢而建,高低錯落,雅緻清幽。臨水一面蓮葉接天,薄暮之中風搖葉動,滿耳朵颯颯的聲響。
「那奴才也去了。」通嬪笑著撫了撫鬢邊的點翠,「老祖宗明早就上清漪園,宮裡零星兒碎錢使不上,過那頭有奴才匠人要打典,我備些小金爪子小銀角子呈崔總管帶上,防著要用的時候不湊手。」
皇帝不在堤岸上,澹寧居正門洞開,因為離得遠,裡頭也看不真切。錦書微有些失望,也並不放在心上。
車輦徐進,到暢春園時已經是日暮時分。甫進園子,滿目的綠竹牡丹,猗猗青翠,國色天香,那景緻早超出了她的想象。
錦書蹙眉想了想,一味地搖頭,「我母親性子極冷,娘家人都不常召見的,我只在大宴上見過我那兩個舅舅,沒聽說過還有什麼姨母……倒是有一和圖書回我父親喝醉了酒,和我說起一個叫金堆兒的,我父親順嘴蹦出個『你婭婭』。我母親老家管姨母叫婭婭,我料著我母親應該是有姐妹的,不過各自嫁了人,可能就不常來往了。」
錦書邁進大宮門,前頭李玉貴和園子總管慶祥迎了出來,笑著打了千兒,李玉貴道:「主子娘娘路上辛苦,天兒這麼熱,奴才打發人備了梅子茶在井裡湃著呢,等到了清溪書屋就伺候主子用。」邊引道兒邊說,「萬歲爺這會子在澹寧居議事,囑咐奴才先請主子到小東門候駕,等辦完了政務就上書屋裡來。」
幾個丫頭臊紅了臉,嘴裏嫌她老婆子啰皂。扭捏著含笑扶她起身,麻利換上了銀紅蟬翼紗罩衣,插了頭面首飾,一通拾掇就送上了肩輿,直奔神武門而去。
錦書面上笑得極和煦,捏著流雲帕子掖嘴,篤悠悠道:「罷了,我不和萬歲爺說。往後各自警醒些就是了。回去了可別打架,顧全些尊貴體面吧!」
寶楹推搪道:「你別多心,我就是想著,你如今到了這位份,要是還能有娘家親戚,不是能認一認了么,也不顯得孤寂不是!」
寶楹哦了聲,隔了會兒又道:「你記得你母親有姐妹嗎?不是嫡親的,姑表或是兩姨親眷也行。」
寶楹道是,猶豫了半天問:「早年大鄴宗親都沒了,我想問問,榮壽皇后的娘家人有剩下的嗎?」
蟈蟈兒屈腿應是,「這丫頭就有一宗眼皮子淺的毛病,出了籍,配個好爺們兒,強似咱們一萬倍。」
春桃介面應道:「是瞧主子晉了高位,咱們都在,偏把她打發到低等妃嬪那裡去,心裏大約是不痛快吧!」
錦書不明就裡,追著問:「怎麼提起這個來?你是打聽到了什麼?有我姥姥家人的消息?」
才合了眼皮,迷迷糊糊正要睡著,蟈蟈兒進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輕輕喚了聲主子,「快醒醒。才剛暢春園裡傳話來說,萬歲爺先頭在九經三事殿見了羅剎國使節,這會子移駕到澹寧居去了。今兒就在園子里駐蹕,讓主子準備準備也過去呢。」
寶楹嘆了口氣,她母親不叫金堆兒,這條線算是斷了。看來想要鬧明白,還是得母親進宮來才好。
寶楹心不在焉的閑話幾句就回古鑒齋了,錦書見了半天的客頗有些乏力,卸了點翠穿珠鈿子和鏤金領約。芍藥花兒捧一件藕合色玉蘭飛蝶氅衣來,她也沒傳尚衣宮人,自己隨意換了歪著打盹兒。
她輕聲一笑,這樣悠然的日子,要是沒有繁瑣的規矩教條,豈不是過得比神仙還逍遙么!難怪皇帝時時念著要常住暢春園,這裏和森嚴的皇城大內比,果然是要賞心悅目得多。笑擁繁花盛景,坐看落日流年,何等輕鬆愜意的事!
宮女們眼梢瞥見湖上的人,都知道那是新晉的皇貴妃,便齊停下腳步,施施然朝著錦書蹲福。收了禮,復斂裙往澹寧居去。
兩位皇子彼此不服氣,忌憚著皇貴妃威儀不敢造次。嘴上諾諾稱是,和眾兄弟一併跪安退出了繼徳堂,路上拉拉扯扯的互不相讓,吵鬧著朝前院去了。
一妃一嬪相攜辭了出去。
淑妃站起來蹲福,「奴才叨擾有時候了,貴主兒九成也乏了。眼瞧著要后蹬兒,您歇會子好進膳,我回去了,趕明兒做東,請您過我那兒坐坐。」
錦書點了點頭,「那我不留你們了,蟈蟈兒替我送送。」
錦書接過來慢慢吃了,沖盤子努努嘴,「把那個紅糖的給我。」
錦書漱了口方道:「那不一樣,有家裡的味道。」說著又失笑,什麼家裡的味道,她生在紫禁城,長在帝王家,何嘗像普通人似的活過。只是種微妙的感覺,說不清的,就是對她胃口。她親熱和圖書的拉寶楹的手,「這趟你娘來得匆忙,下回來了我打發內務府發牌子,讓請進來我見見。」
這凜凜痛批頗有長子風範,罵得那兩個半大小子呆若木雞。緩過神兒來離了杌子對錦書揖手,「兒子們昏聵,當著母妃的面放肆,請母妃責罰。」
脆脆那裡發了蘆葉上的紅線,把三角小粽子放在瑪瑙盤子里敬獻上來,笑道:「寶主子的娘手藝真好,瞧這一個一個的多齊整!」夾了半個到凍蕉石碟子里遞過來,「主子嘗嘗,可香呢!」
庄親王緩步踱來,順著他的視線看那一片煙波浩淼,不由淺嘆,「世上的事,果真不遂人意兒。您打算怎麼辦呢?」
脆脆無奈地拿筷子攔腰夾開半個撥到她碟里,「您脾胃不好,不能貪嘴。一氣兒吃那麼多,回頭鬧胃疼!」
錦書擰起了眉頭,「我沒那個福氣,我心裏就記掛著我兄弟,他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小船緩棹而進,在一片湖光山色里穿梭。天邊餘暉映照,半邊湖水都是艷紅的。波光粼粼的折射,一簇簇跳躍蕩漾,亭台樓閣迴廊曲折,處處倒影在湖面上,茫茫然水天一色,透過清澈的湖水能瞧見底下曼妙伸展的木藻,和這岸上景緻相得益彰,深邃雋永得像幅墨染的畫兒。
錦書嗯了一聲,「上回放你們的賞,不是也照單兒留了一份給她嗎?我知道她心裏不受用,蟈蟈兒等得了閑找她說話,就說我信得過她,把她派給寶答應做護法,她這會子委屈,等將來自然有好處,叫她別瞧眼吧前腳底下一塊地皮。」
錦書坐在杌子上戴東珠耳飾,接了梳頭太監遞來的手把鏡照燕尾,一面問:「說什麼了?」
二皇子站起來呵斥,「你們倆忒不像話,母妃跟前這樣撒野,還有沒有點自矜身份的念頭?混賬話滿天飛,給皇父知道了,你們還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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