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話沒學囫圇,說得也不叫人動容,肖丞把禮還回去:「方某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受諸位大人如此禮遇!方某雖從鄴來,不過以買酒為生,萬不敢自稱上賓,諸位大人如此,委實叫方某忐忑,莫不是哪裡出了差池,錯將方某認作別人了?」
原來是要以此作為交換條件的,他驚詫不已,這麼小就這麼多心眼子?
她絮叨個沒完,他含笑在一旁聽著,回首看院里人來人往,一口大香爐里投擲了無數的錫箔,沒有化開的捂在底下窸窣作響,濃煙在爐口翻滾,一簇接著一簇,輾轉奔向半空,他唯恐煙襲進來嗆著她,拿斗笠使勁替她扇風,這殿里有很多男人陪妻子來求子,像他這樣的極少見。邊上人吃吃發笑,音樓起身才發現眾人笑話的是他,一下子紅了臉,心裏卻說不出的歡喜,扭捏著拉他的手,閃身出了佛母殿。
她想了想也是,「到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從一而終,要是女人也像男人似的,保不定也有人來給我做媒。」
還是來時路,那幽深迴旋的竹林甬道綿延通向前方,兩個人相互依偎著,音樓貼在他耳畔問他:「累不累?嗯,累不累?」邊說邊親他耳垂,「我給你鼓勁兒,親一口勁兒就來了。」
吳大娘聽得一頓:「我不過傳個話,並不是來做媒的……」
說的也是,把孩子交給乳娘抱出去,他到窗下舀水盥手,一面笑道:「這丫頭屬蓮蓬的,我瞧比大的更精些。」
她潦草唔了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一門心思盤弄手裡的線團,奮力把風箏一擲,賣力跑動起來,可惜不得法,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她折騰得一頭汗,不由灰了心,「一定是骨架扎得太重了,要不就是沒糊好,它漏風。」
老闆娘倒了一杯花茶遞過去,手肘撐在高高的櫃檯上,探身往外看,喃喃道:「走了這麼久,該有多大的信念才能堅持下去啊!」
肖丞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龐大的喜悅穿透他的脊樑,那是他的骨肉,天天的念叨,他終於來了!他打著擺子把孩子抱進懷裡,不敢用力摟住,半托著送給音樓看。
她長吁短嘆:「我以前就說過,不能來民風太開放的地方,誰知道挑來挑去偏是這裏!這下子好了,有人跟我搶男人,真叫人搓火!」她橫眼看他,從櫃檯下面摸出把剪子來,重重拍在檯面上,「你敢動歪心思,我就讓你變成真太監!」
「我冤枉!」他搓著兩手道,「你也說我人老珠黃了,還有什麼可得意的?剛才我撂了話,你也聽見了,我何嘗動過納妾的心思?」他靠過來搖搖她,「音樓,咱們經歷了多少,你我心裏都有數,為這個鬧彆扭,太不值當了。」
他簡直拿她沒辦法,路上有來往的行人,她這麼明目張胆,惹得年輕姑娘側目看,臉面是沒有了,也不在乎,外頭走著,誰又認識誰?他轉過頭狠狠親她一口,「不收拾你,你得瑟得沒邊兒!」
雖然聽得受用,但是心裏依舊不好過:「裏面有孩子你才覺得美,實心的餃子就沒意思了。」
兩頭都記掛,記掛兒子,還記掛肚子里那一個。羊水破得久了,不能順順噹噹生出來,對小的不好。有的產婦兩個間隔的時間長,有的卻能連著來。她運道算高的,休息了一盞茶時候,也沒怎麼覺得疼,大概是疼得麻木了吧,聽見接生婆說孩子進了產道,看得見腦袋了,有了前頭一個,這個生起來輕省些,但也費了一番功夫,憋得臉紅脖子粗,突然一鬆快,便聽見那頭細細的哭聲傳來,貓兒似的,聲氣大不如前一個。
他還是淡淡的模樣,點頭道:「給尊使添麻煩了,肖某過意不去得很。」
音樓笑著頷首,做善事是求心安,她現在的生活,真沒什麼可不足的了。自己塵埃落定,便有多餘的熱情去救濟別人。塗藹大師這麼虔誠,如今總算功德圓滿了,她也替那位早殤的阮氏草姑娘高興。
小二對美醜沒有概念,她只記得隔壁孩子用竹片綳成的弓箭,流著哈喇子,一根嫩蔥似的手指指向外面,啰里啰嗦告訴他:「強哥那個東西……一拉飛得好遠,哥哥喜歡,小二也喜歡。」
真叫人頭疼啊!他把他抱起來:「怎麼不歇覺?嗯?」
他緩緩搖頭:「暫時不能走,就算想走也未必走得脫。」邊說邊回身看,「孩子還太小,在海上顛簸不起,我同他們約了兩年之期,兩年之中總有疏於防範的時候,且將養,等養足了再走不遲。」
「沒孩子還能有牛黃狗寶。」他笑道,「你就這麼養著,我嫌棄自己也不能嫌棄你。」
她這裏還在解釋,肖丞已經忙亂起來,點了盞燈籠吩咐她:「你別亂走動,快歇著,用不著等明天,我這會兒就去請陳先生……你躺著,別動!」
「塗藹大師每天四十里,走了二十年,我背著自己的媳婦兒走二十里,似乎不是什麼難事。」他趨身親她額頭,「你嫁我這麼久,我還沒有背過你,今天算找補回來了,你不高興么?」
「我知道你的心,這份情我領了,卻不能叫你受累。」她靦腆地笑了笑,「我男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做苦力的。」
他笑著在她鼻尖上親了親:「我也不著急,只要有你在身邊,我什麼都不在乎,你聽我說,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外邦畢竟不是故土,人講究個落葉歸根,咱們暫且按捺幾年,等風頭過了悄悄回中土去,不在紫禁城安家,就算去草原,也強似在這裏。你生來怕熱,我瞧你每天熱的直喘,心裏很覺對不住你,別人養媳婦,給她高床軟枕富貴日子,咱們呢,隱姓埋名飄臨在異鄉,你明明委屈又不能說出口,實在難為你。」
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那是山上流下來的一道溪流,拿木板合圍,做出個深深的凹槽,溪水從上面奔騰而過,據說佛母早前日日飲這裏的水,誇得神乎其神,懷孕時因為丘陀羅還是因為這泉水,到底也說不清了。木槽邊上放著幾把竹筒製成的水端子,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較乾淨的,拿帕子來回擦了好幾遍才遞給她,那份矯情勁兒音樓看慣了,擰著眉頭虎著臉的模樣,覺得分外可愛逗趣。
老闆娘替她添茶,溫婉笑道:「是這話,我們沒有要怪大娘的意思,我和我相公感情很深,初聽你說起這個叫我回不過神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分給別人,我這人脾氣不太好,吃起醋來什麼都幹得出,誰要打他主意,我頭一個不饒她。所以大娘萬萬不要再提,傷了咱們鄰里情分就不好了。」
他倒羞澀起來,故作大方地拉過她的胳膊扛在肩頭,夷然道:「背媳婦兒哪裡能算苦力?明明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咱們這會兒上路,等天擦黑也該到了。」說著負起她,往上送了送,「趁著我還年輕,有把子力氣且叫我表現表現,等我老了,再想背你也力不從心了。」
她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說這話做什麼,人生這麼長,還容不得一時的不如意么?我倒覺得這樣很好,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無趣,四下里逛逛才有意思。」
他噎了下:「東廠帶出來的老毛病,一時之間改不了,不過我也佩服他,能堅持二十七年,這份感情委實是滲透肌骨了。」
她又不依了:「我還得賺錢養家,憑什麼好處全被你佔盡了?」
大小琉球雖然暫時失勢,卻不能阻止芸芸小國對大鄴這塊豐澤而遲鈍的肥肉的覬覦。他曾主持朝政,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熟知大鄴情況,安南國君是想籠絡他,讓他出賣故國?
「人想避事,事卻找上門來。」她垂首坐在竹榻上嘆氣,「還以為少作少,五年太平日子總會有,結果才兩三年光景……」
吳大娘哪裡知道那些內情,自顧自笑著:「方先生一表人才,打聽你的都是有女兒的人家,你們雖開了間小鋪子,但看得出家境殷實,我們這裏民風是這樣,搶親、買童養女婿,不在少數,你有夫人不假,架不住人家姑娘愛慕,有幾家想托我說合,人家姑娘過門願意敬重夫人,只求能和方先生結成夫妻。夫人不生養不要緊,小夫人的孩子也管夫人叫母親的……」
小二一聽,立刻在他懷裡扭成了麻花,咧著嘴哭,底下兩顆牙剛長了半粒米高,口水又多,一張嘴就淋漓往下掛,他沒辦法,卷著帕子給她掖嘴,最後還是屈服了:「好了好了,不哭了,爹爹回頭給你做一把,比強哥的更漂亮,射得更遠。」
背她?二十里地呢!她遲疑了下,「我兜里還有錢……」
吳大娘笑道:「大的在娘胎里搶吃搶喝,小的鬥不過他,難免吃點虧,落了地后各長各的,慢慢就追回來了,不要緊的。」
掌柜的神色一凜:「為我?」他們的來歷不為人知,到一處地方,不事張揚是最好的,叫人盯上可不是什麼好事。
「男人大丈夫,膩膩歪歪,將來頂什麼用?」一面說一面貼上來,笑道:「他們都歇午覺去了,咱們……」
這麼丁大點的孩子張嘴閉嘴說愛,肖丞覺得一定是在肚子里的時候學來的,他從來不吝於讓音樓知道他的愛,音樓能感受到,那麼孩子們也能,只是這類私房話,屋裡說說就罷了,被孩子們宣揚出去,還是有點叫人難為情的。
「沒什麼。」她枕在他肩頭輕嘆,「咱們這樣多好,不光這輩子,下輩子也要在一起,來生不要這麼多坎坷,就在一個村子,媒婆給咱們牽線搭橋,過了禮順順噹噹拜堂成親,然後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芽庄是安南領土,她曾經在書里看到過安南這個名字,它是大鄴屬國,富饒自強,芽庄傍海而建,好些人的祖先是早前遷居到此的漁民,飲食和風俗都保留了大鄴的習慣。比方他們也過春節和中元,端午節的時候吃粽子,寒食節也用湯圓及素餅祭拜祖先……最要緊一宗,他們會說漢話。這裏除了氣溫比中土高,旁的幾乎和大鄴沒什麼兩樣。
她搖搖頭:「就是因為太好,好得不想結束。」她看他一眼,當了爹的人,就打算這麼一直這麼細皮嫩肉下去?她在他臉上掐了一把,「怪你這長相!索性豬頭狗臉,到哪兒都不受猜忌,如今你瞧瞧,人家使節隔了幾年還能一眼認出你來,你能不能不要長得這麼扎眼?」
「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夠了,人活得糊塗才是福氣。」她替他放下帽帷,路上來往的人漸多,不再說話,只是牽著彼此的手,沿著蜿蜒的路踽步緩行。
他低頭一笑:「會的,只要耐得住,經歷一些坎坷,最後終究能到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的。」
西洋音樓知道,那兒男人牛高馬大,皮蛋色的眼睛,頂著一腦袋黃毛,活像廟裡的夜叉。大鄴和西洋交好,以前也有使節往來,張嘴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麼,想起來有點怕,「他們不會漢話吧,咱們到了那裡怎麼和人交流?」
他笑得更奇異了:「既這麼,肖某再推脫未免不識抬舉,但是目下兒女尚年幼,山妻也需要照顧,可否容我兩年?兩年後肖某出仕,定為國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如今長成個小婦人,成熟鮮煥的,魅力遠勝從前,他吻她的額頭,嘴裏含糊說「我何嘗後悔過」,慢慢移下來,蓋在她唇上。
吳大娘只管讚歎:「人活一世碰上一個合適的人,真不容易!就像塗藹大師一樣,這份感情要消耗幾十年光陰,說起來也很令人敬畏。你們搬來快一年了,大家只知道你們是鄴人,大鄴離這裏很遠,你們怎麼會到這裏來?」
安南的佛教分好幾家,藏傳佛教是中土傳過去的,寺廟裡的紅漆鎏金裝飾,甚至匾額上書寫的文字都是仿漢。他們進廟拜佛,一個黑漆漆的銅像被鮮花簇擁著,頭頂上掛著盪魔天尊的牌子,這尊佛音樓不熟,恭恭敬敬上了香,便退出天尊殿轉到了佛母像前。其實嘴上說不著急,心裏也暗暗祈盼,生活已經極盡完美,如果再有個小人兒繞膝,又該是怎樣一種滋味?愛他,想為他生兒育女,這是人之常情。音樓拈了香虔心祝禱,「佛母大慈大悲,求佛母憐憫賜我麟兒,若果然如願,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以報佛母大恩大德……」
她諂媚地笑笑:「你給我雇頂小轎好么?」
她把嘴噘得老高:「你非要把事分析得這麼明白?」
他嗤地發笑:「那我倚門嗅青梅,你做賣油郎?」
「一片好心,然而太過大意。」他微微一笑,「倭寇滋事,大鄴對各屬國加強監管,朝中有一批人撤出去,貴國國主不知道么?邀我入朝……不怕有詐?」
她笑靨如花,愈發摟緊了他:「肖丞……」
他說那不要緊,「我多少會一點兒,當初有個西洋傳教士在我府上住了近一年,私交甚好,前陣子我給他寫了信,命人先去探路,這會子事都辦妥了,只等咱們過去。」
怎麼能不高興,她心裏都要開出花兒來,腳上傷口最疼,架不住心頭歡喜。可又怕累著他,他當官那陣兒十指不沾陽春|水,到了安南至多釀個酒,也不甚辛苦,現在一下子要讓他負重徒步二十里,那可要人命了。
再往前一程有個石界碑,小小的,杌子高低,他背她過去,讓她坐定了蹲下來查看她傷勢,音樓拉他一下:「我沒事兒,你坐會子,累壞了吧?我跛點兒,也能走上一段。」
是在好好說話啊!他不屈地重爬回來,倒是老實了些,「東廠由閆蓀琅接管,上台就鬧出了大動靜,他忙著立威,朝廷上下一片風聲鶴唳,這麼一比,立馬有人想起我的好來了。」他輕聲笑起來,「兩個慣常唱反調的老學究說了句真心話,『若肖督主尚在,何至於此』,那會兒他們背後都管我叫奸宦佞臣,現在口徑一致地誇獎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既然引起安南國君矚目,到最後無非兩種可能,來人若不是為捉拿,那就是衝著招安。
他把她的手牢牢攥進掌心裏:「人各有命,所以擁有的時候要珍惜,一旦錯過就找不回來了,所幸他覓到了這個法子,否則剩下的歲月怎麼度過呢?每日苦行,與其說是超度愛人,倒不如說是自我救贖。」
他也做過司禮監掌印,宮女子在尚儀局和敬事房的記檔都要送到他值房過目,扣牌子無非是月事和有孕么!這人精明起來很精明,糊塗起來也夠受的。音樓站起身緩步踱,琢磨著是不是該籌備小孩兒衣服啦,甭管這趟有沒有,先置辦起來總沒錯,現在不似以往,沒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她一個女人家不過問,難道叫他來操心么?
他倒是雲淡風輕模樣:「一個小國,戶二萬七千一百三十五,鄉五十六,我連大鄴的高官都不屑做,倒願意在這裏過乾癮?你別擔心,好好照料孩子就是了,外頭的事我自會照料。」
說起這個有點臊,如今是廉頗老矣,怎麼驕矜早忘了,曾經筆桿稍不稱意就撂挑子的手,如今做羹湯、漿洗衣裳,幹得風生水起,不光這,要不了多久還要帶孩子,以前從沒設想過有這一天,屈才屈大發了,可即便如此,還是樂此不疲。
現在提起來,有點前世今生的感覺,他徐徐長出一口氣:「是啊,好在都過去了,人就是這樣,沒有坎坷不懂得珍惜,好比我,以前只知道攬權斂財,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放棄一切帶你到安南來,現在瞧瞧,一點兒都不後悔,還老誇自己乾的妙。」
原本以為孩子落了地,家裡肯定要亂套了,可是沒有,他請來的兩個乳母並不離開,常住在他們家裡,不單如此,周邊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一個個精幹警敏,分明和當地的土著不一樣,她知道他開始動用他私藏的那些人了,一點後路都不留,那還是肖丞么?
她嘬唇計較:「倒也是,反正無波無瀾的就成了,咱們這輩子多難啊,又是太妃又是太監的。」
小二破涕為笑,濕漉漉的嘴親在他臉上:「爹爹俊。」
「肖大人高山仰止,在大鄴是極有名望的人,細作這種差事,哪裡用得著勞動您的大駕!」
肖鐸心裏計較,若是一味打太極,似乎不是明智之舉,你否認不打緊,那人要向大鄴求證,這麼一來倒弄巧成拙了。需先穩住,再徐徐圖之。因喟然長嘆:「果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我離開大鄴來安南,無非是想求得太平度日,沒想到才區區一年,就被人勘破了。」
她心裏一陣陣熱起來,別不是有了吧!只是不確定,不敢告訴他,萬一空歡喜一場,豈不令他失望么?明天要找個大夫瞧瞧,瞧准了在同他說不遲。
這話掌柜的太愛聽了,響亮地噯了聲,手腳麻利地落了門閂,一手端油燈,一手牽她上樓。
曾經在大國出任高官的人,到安南來也不能委屈了,上面發了話,封肖丞為諫大夫,算得上是極有分量的言官了,吳桃這天奉旨帶上了手諭和蟒帶官袍,一大清早便上芽庄來,到了那裡見肖丞爬在梯上鋪茅草修補屋頂,便笑著招呼:「這樣粗活何須大人親自動手,吩咐一聲,沒有什麼辦不妥的。」
「喜歡哪裡就在哪裡落腳,你們選對了地方。」吳大娘笑道,「這裏的人心地都很善良,遠親不如近鄰,以後常走動,也好有個照應。」
她煩他,轉過身去兀自搖扇:「你聽岔了,我什麼都沒說。」
他說:「好,你就在那裡等我,哪兒都別去,也許我是個賣油郎,每天挑著擔子經過你家門前,你倚門嗅青梅,天天的偷看我……」
他被她掐得閃躲:「這話說的,又不是我願意這樣,再說沒這副皮囊,你當初會瞧上我么?」他把小二抱過來,小屁股上拍了拍問:「安歌啊,你說爹爹俊不俊?」
她鼓起了腮幫子:「為什麼又是我偷看你?這輩子你還沒被我捧夠,下輩子打算接著來嗎?」
那三個官員著實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這一層,有些迷惘起來。這事的確有耳聞,裡頭虛虛實實也弄不清,可他不是太監嗎?太監怎麼娶親,還能讓女人生孩子?如果不是幌子,那就是叛逃出來的,安南人雖然不及中原人肚子那麼多小九九,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他給她鼓勵,抓著她的手不放,她在用力的時候掌力極大,把他握得生疼,因為是頭胎,生起來很不容易,從午後一直耗到深夜,實在是漫長苦難的經歷,他看見她滿臉的汗水,但是心裏有希望,眼神澄澈明亮,反倒是自己沒出息,緊張得頭昏腦漲,視線扭曲,連門窗都有了弧度。
那吳桃奉承道:「大人何等才幹,流落在這鄉野間太過屈尊了,我主早有口諭,若能請得大人為朝廷效力,必許以高官厚祿,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甭管是什麼,橫豎他們以後比我和肖鐸強。」
次日朝陽東升,陌上行來露水打濕褲管,到肖家酒館門前時,只見門扉大開,著人進去查看,早已經人去樓空了。
這樣的日子,真是痛苦與甜蜜兼存,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終於到了著床的時候。
自己這副樣子,還有臉罵孩子!她紅著臉推他一下,午後的風吹拂進來,窗上竹簾扣在木框上,噠噠作響。
牛車是簡單的四個軲轆一張大門板,已經有好幾個搭順風車的了,一個小城裡住著,都很面熟,大家很快騰挪出地方,兩個人合十謝過了黎老闆和眾人,他把他抱上了車,黃牛慢吞吞動起來,擠在人堆里,汗氣氤氳,卻也很覺快樂。
眾人嘖嘖讚歎:「能走這麼遠,不疼么?」
他笑了笑:「大鄴早就不在安南設布政司了,你放心,幾個泥腿子我還應付得了。」說完抖抖袍角,轉身往店裡去了。
他沒言聲,知道她還是有些想家的,拔開水囊給她清洗傷口,又扯帕子給她包紮,血很快滲透過來,他用力按住了,怨懟地瞥她:「吃苦頭了吧?叫你不聽話!」
離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安南國主期間經常打發人送些禮物來,一則示好,二則催促。吳桃是專門負責這項的,來來往往好幾次,肖丞夫婦都很恭敬客氣。
小大根本不理他,伸著兩條短短的胳膊往他母親的方向傾倒。音樓趕緊接過來,摸摸屁股上的尿布還是乾的,在那粉|嫩的臉上親了親,孩子就是孩子,目標明確也很直接,小手伸進他母親懷裡,嘟囔念著:「喝奶奶,喝奶奶……」
「我不想冒這個險,回去怎麼樣,誰知道呢!天天提心弔膽的,不如在這裏紮根,我沒有故土難離的想法,有你的地方我就能踏踏實實住下來。」她抬起頭眨眨眼,長長的睫毛刮在他下頜上,「你今兒又得了中原的消息?信上怎麼說?」
兩口子面面相覷,音樓是頭回懷孕,不懂得裡頭玄機,吶吶道:「陳先生問脈的時候並沒有說是雙胞兒……」
尋見一個合適的地方是緣分,他們上岸買下一棟木樓,還開了家鋪子賣酒和零碎玩意兒,生意不溫不火,但很符合她對生活的嚮往。她以前在宮裡,做夢都盼望這份寧靜,現在如願以償了,沒有一樣不美滿。
他在後頭追著,不明白她是怎麼回事,知道問不出原委來,也不多言,只管旁m•hetubook•com.com邊觀察,她並不管他,進了屋子翻箱倒櫃找尺頭,一樣一樣花色挑,挑完了歸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時扯出他以前的玉帶,拿在手裡端詳半天,似乎發現了價值,坐在燈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來,拆完了值錢的東西倒不稀罕,一條莽帶顛來倒去看,然後疊起來,卷進了尺頭裡。
他下了竹梯撲撲手道:「閑來無事,自己動手好打發時間。」瞧了他身後人一眼,「尊使今天前來是有公務?」
她回身摟住他:「橫豎我不著急,你著急么?」
她說:「沒有,你別問。」垂手握住塗藹大師給的那塊神木,輕輕蓋在小腹上。
她翻了個白眼:「我想好了,我還要做女的,你得繼續疼我,養活我。春天我坐在門前挑谷種,輕輕的小姑娘,像朵花兒似的,你擔著擔子從我門前過,看我看呆了,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樹,額頭撞個大包……我一看嚇一跳,本來要去扶你,邊上有人,又不好意思,扭身就進門了,後來這事大伙兒都知道了,你家裡大人就找媒婆上門提親,我爹不答應,說你家門第不高,賣油的沒大出息,你知道了,上門來求我爹,哭天抹淚保證會對我好,不叫我受半點苦,我爹琢磨這孩子心怪誠的,想想算了吧,只要我們兩情相悅,也就不反對這門婚事了。」她說得眉飛色舞,「你瞧瞧,多順理成章的事兒啊,我覺得這樣就挺好。」
芽庄的海灘是細細的金黃的沙構建成的軟毯,海水是藍色的,由淺及深一點點向外暈染。站在這頭看那頭,纏綿的幾個彎勢,一排浪翻卷過來,在沙灘上拍打出潔白的泡沫,轟轟烈烈地撞擊,又轟轟烈烈地遠退,空氣里留下細碎的濕氣,拂在裸|露的皮膚上,微涼愜意。
「既然如此,就按肖大人說的回稟上去,聽了我主示下,再來給肖大人回話。」吳桃作了一揖,「卑職們告辭了,肖大人留步。」
惡俗無比的橋段,還安排他撞樹,哭鼻子,有這麼埋汰人的嗎?不過設想一下直樂,「我也不是非得賣油,我可以做木匠、瓦匠、跑單幫,也許手裡有點兒小錢,你爹一看,喲,這孩子腦子活,我閨女嫁他不吃虧,就這麼定了,你看看,不是更好?」
吳桃會意了,先前怕他遠遁,曾經派人監視防範,如今已經邀得他出仕,那幫人也確實該撤了,因訕笑道:「慚愧得很,出此下策,請大人海涵。」回身對同來的人比了比手,命他下令解禁,一面道,「大人的代步我已經派人準備好了,唯恐大人坐不慣安南的轎子,叫人仿大鄴的大小替大人定做了一抬。河內的大夫府也已經布置妥善了,請大人擇日啟程,總屈居在這小小的芽庄,不能施展大人的才華。」復揖了揖手,「大人事忙,卑職就不叨擾了,明早再來,接大人一同前往河內。」
肖丞和音樓曾經嘗試各抱一個分開走,結果兩個孩子嚎啕大哭:「我的小二(哥哥),哥哥(小二)好愛你。」
阮姑娘成佛是好事,成了佛,身後總要有處地方受香火,於是高僧們提議鑄造地藏尊,建起個小廟安防佛像,今天來禮佛的人很多,為了做功德紛紛慷慨解囊,音樓開始掏荷包,在銅錢裏面翻碎銀,估摸挑出來有二兩,托在掌心說:「咱們也布施些,積德行善有福報。」
他自然不動,但卻似懷揣了個寶貝,從頭摸到尾,手探進她衣裳里,撫她的肚子,抑揚頓挫哼唱起來:「咱家也有兒子啦……」
孩子有乳母餵養,音樓太累,一面牽念一面又睜不開眼。朦朧中看見肖丞在她床邊坐著,不知是擦汗還是擦淚,偏過頭去,悄悄在肩上蹭了蹭。
「福船停的有些遠,安南沿海百姓以打漁為生,若是泊在這裏太引人注目。」他底下人壓著嗓門道,「屬下買通了船廠的人,唯有停在船塢里才最安全,督主眼下什麼打算?若是有必要,屬下這就領人把船駛出來。」
老闆娘起身給他擦汗:「穀子出鍋了么?都晾好了?怎麼不叫我一聲?」
瑣事不必他操心,他又成了那個儀態萬方的督主,抱著兒子逗弄,告訴他:「你叫既明——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爹盼你將來有出息,能保護家人,能定國安邦。」兒子沒理睬他,吹起很大一個泡泡,「啪」地一聲破了,濺了他一臉唾沫星子。
他覺得她是朽木不可雕,在一起這些時候,她的狗脾氣他能不知道么?真聽見點什麼,早就迫不及待告訴他了。
他要往前去,音樓奔出來,抓著他的手問:「他們是來拿人的么?難道紫禁城裡得了什麼信兒,打發這裏的布政使尋根底?」
他抿了口,把杯子擱在一旁,「我曾說要回大鄴,你又不答應,倘或安南待不下去,其他屬國不去也罷,越性兒走得遠遠的,下西洋去,我料著安南國君不至於把我停留的消息回稟朝廷,畢竟窩藏的罪名也不輕,但是周邊盟國互通聲氣未必沒有,傳起來了,往哪兒都不太平。」他背著手緩緩騰挪,想了想道,「這陣子我也四下打探,芽莊周邊雖有戍軍,但是將領疏懶,底下的兵也不成器,挑個合適的機會,一舉就能走脫。我已經命人去籌備了,那艘福船在船塢停了太久,每一條縫都要仔細查驗,等一切準備就緒便出海,到個沒人認識的地方,一了百了。」
聊著聊著,話題又轉到阮氏草姑娘要造地藏尊上來,大家互問布施了多少,一位鄰人看著音樓道:「夫人做功德的時候我在邊上,看夫人捐了不少呢,真好心!好心得好報,佛會保佑你們的。」
小大和小二漸漸長出了人模樣,安南氣溫偏高,小孩兒用不著包裹襁褓,就穿小褂子,兩個並排躺著,扎舞著手腳,一樣粉雕玉琢的小臉兒,看著能把人心看化了。她常坐在邊上搖搖車,抱抱這個,再抱抱那個,天底下就沒有一個孩子能比他們家的更漂亮,先前吃再多苦,現在看來也值得了。
說實話,在外邦流浪,找到一處落地生根不容易。這些屬國地窄人稀,要想不被發現,除非一輩子不露面,既然不可能做到,就註定被發現,又要一段時間居無定所,飄到哪裡不是飄呢,他如今也有些得過且過了,又不稀圖萬里山河,只要有個地方落腳,讓他能安安穩穩守著媳婦和孩子就夠了。
前頭說得很感人,最後一句簡直找罵。音樓本來眼淚汪汪的,被他這麼一打岔愕住了,「這人怎麼這麼沒正形兒呢!」看他忙亂得不知怎麼才好,上去拉他坐下來,笑道:「不就有個孩子么,又置產業又買人,那點老底全露了。我沒事兒,窮苦人家就不養孩子了?咱們還像以前一樣,我不稀圖別的,來芽庄這段時間也習慣了,自給自足,自個兒照顧自個兒,再不濟還有你呢,哪裡就委屈了我?」她偎進他懷裡,盤弄他領上圓圓的盤扣,輕聲說,「我覺得像做夢一樣,你別動,讓我靠會兒醒醒神。」
他說:「不必,我背得很稱手,你乖乖聽話就成。」
老闆娘請她稍待,拿竹筒灌了一筒酒遞過去:「我們的事,給大娘添了麻煩,怪不好意思的,這是自己釀的甜酒,請大娘嘗嘗。」一面說一面往外引,「天要黑了,路上走好呢。」
八月是最熱的季節,以前在宮裡,大日頭底下能吃冰花兒,這裏不行,這裏冬天幾乎不下雪,就算能落那麼薄薄一層,不到兩個時辰就全化了。
他果然搖頭:「上頭名字篡改了,功德還是白做,要是不改,萬一叫有心人落了眼,招出什麼禍端來就不好了。」他勉強笑了笑,「你也說了,我還要你們,父母兄弟不在固然可惜,老天爺奪走一樣,別樣上總會補償的。」說著摸摸她肚子,「這不,補償來了,可我有些擔心,兩個好雖好,你生起來只怕辛苦。」
小大是哥哥,樣樣比小二超前,他會走路說話的時候,小二剛剛學會挪步,一個在地上,一個在車裡,小大伸著小手拍打欄杆:「妹妹,妹妹……」
她打掉他的手一嗔:「好好說話么!」
她當即臉色就不好了,扭身看著她男人:「我聽你的意見。」
他說:「不能,因為始終有根線牽著……」
記不清等待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了,只知道難熬至極,唯一能做的是給她鼓勵,音樓在大事上一向很堅強,她沒有哭喊,每一分力氣都用在刀刃上,終於有了進展,他看見穩婆倒拎起一個紅通通的東西,還沒反應過來,一聲啼哭從那幼小的身體里迸發出來,一下擊中他的心臟。
音樓唔了聲:「都還小呢,能看出什麼來!」說著倒了椰汁遞給他,「你和安南王約定的兩年期限可過去一半了,退路想好了么?」
老天厚待,兒女雙全了,可是小的實在太小,他都不敢上手抱。
她在後面追著跑,奧黛的下擺本就薄,被風吹得高高飄揚,有種行走于畫中的錯覺,她在他身邊,一切都順遂了,眼看著一點點豐腴起來。女人有肉才好看,以前在宮裡心思沉,纖細瘦弱的,看上去孤苦伶仃。現在好了,白|嫩的圓嘟嘟的臉頰,無一處不叫他產生成就感。男人很多時候也希望求得一份安定,就像現在這樣,如花美眷在側,開間鋪子,吃穿不愁,長此以往,人生便盡夠了。
「我三飽一倒,過得逍遙,洗衣做飯我樂意。」他在那高聳的胸上 了一把,「我是有妻萬事足,礙著別人什麼?」
肖鐸依然很有禮,站在屋角目送他們上轎,風吹動他的衣袂,飄拂翻飛,翩若驚鴻。
閨女比兒子貼心多了,小二看著他,露出牙齦沖他笑,他還沒來得及感到欣慰,孩子打個嗝就開始吐奶,白膩膩的兩股從嘴角一直流到後腦勺,把他新換的衣服都弄髒了。
他不明白了:「為什麼?咱們常議孩子,今兒怎麼不成?」細打量她臉,「是身上不方便么?」
她搓了搓臉,太激動了,臉上一層油汗。看外面天色漸暗,垂頭喪氣地嘀咕:「做媒都做到門上來了,不是打我大耳刮子么!真氣死我了!上門板,咱們早早兒回去睡覺,議一議孩子的事。」
吳大娘笑了笑:「有時候愛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他還願不是為了自己。塗藹大師年輕的時候有個心愛的戀人,是芽庄有名的美人。二十七年前這裏發生了一場瘟疫,塗藹大師也染上了,他們沒有錢,姑娘就去縣官開的藥店偷葯,結果被人拿住,遊街后處死了。偷盜的人不能成佛,於是塗藹大師剃度做了和尚,每天朝聖,據說可以助和*圖*書戀人洗清罪業,早登仙界。」
表面上日子無波無瀾,私底下音樓還是為安南國君派人來的事憂心忡忡,「你真要在這裏做官么?做了官得辦事,見的人多了,萬一消息傳回大鄴,到時候怕要惹麻煩。」
她立馬得了勢了,搖著兩腿道:「我早說過,跟著我,你有福享。」
她揣著小秘密,臉上掩不住的欣喜,他坐在旁邊看她半晌,她笑他也跟著笑,「有高興的事兒?」
二十兩銀子的謝禮,對於靠海為生的漁民是筆不小的數目。那些慣常接生的女人們,每次得到的不過兩對發糕外加一吊錢,這趟來每人派下來能掙四兩,已經是市面上難尋的高價了。
「彤雲有些本事,把皇帝折騰得找不著北,這會兒懷了身子晉封皇貴妃,離后位僅一步之遙了。」他放開她,解了奧黛右衽上的鈕子細細給她擦身,「一個皇帝,幹什麼都沒有顧忌,江山社稷離散落不遠了,那時封你為後如果還說得通,抬舉彤雲委實有點牽強了。總歸是太監的對食,一躍成了皇妃,未免兒戲。」
幾位官員進了他們的鋪子,站在店堂一隅四下打量,對看店的夥計拱了拱手道:「我等奉命前來拜訪,勞煩請你家家主出來一見。」
吳大娘點點頭:「以前這裏的法度很嚴明,縣官就像土皇帝,叫誰生就生,叫誰死就死。現在好了,老國主過世了,新君即位整頓官場,百姓的日子才好過起來。」邊說邊往簾后看,「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他是為明天沒法讓他交差感到愧疚,吳桃卻並沒有察覺,只當是鄴人普通的寒暄,客套兩句也就告辭了。
真會找理由下台階,他接過來仔細查驗,一面問她:「踏青的時候女孩兒不是都愛放風箏么,我瞧你怎麼像個外行?」
難怪肚子這麼大,果真有兩個!音樓咧著嘴笑:「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啊!你和肖鐸是雙生,咱們這會兒也有兩個,好極了!兩個什麼?兒子?閨女?還是一男一女?」
吳大娘響亮應一聲,招呼善後的加快手腳,屋裡收拾妥當了方退出去。
他話沒說完,她那裡哎喲一聲,把他嚇了一大跳,轉頭看,她一屁蹲兒坐在沙地上,哭喪著臉齜牙咧嘴,他就知道闖禍了,八成腳底下扎東西了,忙上去查看,果然半片牡蠣殼突出了地面,她把腳一舉,嗚咽著打了他一下,「你這個烏鴉嘴!」抬頭看天,風箏線斷了,她喃喃道:「這下好了,它可以飛得很遠很遠了,也許可以落在大鄴的疆土上。」
四個人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樣,要干點什麼都得偷偷摸摸,他們多久沒有親熱了……數不清了,總之已經很久了,她有了孩子,精力都放在那對兒女身上,難免要慢待他,有時他也吃醋,別彆扭扭提出來,反正遭她一頓恥笑,後來悟出來,想做什麼不必溝通,直接行動似乎更好,神魂蕩漾里發覺膝蓋被什麼抱住了,門開了小小一道縫,帶孩子的乳娘露了個頭,很快縮回去了,低頭一看,他兒子仰著臉撼他的腿,糯糯叫他爹爹。
門前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下雨時偶見美麗的姑娘頭頂芭蕉葉飛快地跑過去,無非是上工或是回家,但有個僧人,每天暮色四合的時候都會從店鋪門前經過,穿著土黃的僧服,斜背一隻包袱,一面走,一面篤篤敲擊木魚,風雨無阻。
「管用么?」她嬉笑著扳他的臉,從耳垂親到嘴角,「這樣呢?是不是更管用?」
老闆娘回手指了指:「今天要釀小曲,他在後面蒸稻穀。」
來安南的頭一年,不溫不火地過著。看月升瀾海,雲捲雲舒,一個恍惚,已經到了八月里。
他無奈嘆了口氣:「爹不是和你說這個,弓箭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姑娘,姑娘不玩那個,舞刀弄槍不像話。」
到底不是押解犯人,總要人家高興,硬來不成事。再說他這表情是怎麼回事?小國的人眼皮子淺,也容易受驚嚇,得回去合計合計。他們都是不做主的人,把消息帶給國主,請上面定奪,反正也不急在一時。
「六個月?」吳大娘訝然道,「那也太大了,依我看是個雙胞兒,你們好福氣啊!」
「吳大娘,他往哪裡去?」
她捋開他鬢角的發,摩挲他的臉頰:「也不會後悔遇見了我,是么?」
要麼不來,一來來倆,老天爺也太給肖丞面子了!兩個人高興壞了,趕緊往回趕,到了家點上燈,他扶她在椅子里坐下,解開罩衣看,那肚子像只倒扣的鍋,鍋底尖尖的,因為有胎動,形狀總是不太規則,他輕輕撫了好幾下,在那緊繃的肚皮上親了兩口:「好孩子,叫爹聽聽,到底是獨一個呢,還是哥兒倆?」
他驚駭地看著她:「你瘋了不成?自己臆想很好玩么?」
他笑話她:「傻子!不過倒真管用。」
音樓從人群里鑽出來,笑著給他看手裡那塊雕工粗糙的木疙瘩,「這是塗藹大師給的神木,隨身帶著能保心想事成,你幫我鑽個孔,我要掛在脖子上。」
掌柜的咳嗽一聲,含糊遮掩過去了。
他絮絮囑託,也不知那對夫妻聽沒聽見,只管相擁而泣去了。陳先生見怪不怪,這樣恩愛的小兩口有了孩子,能不高興瘋了么!他笑著把醫箱收拾起來,說了兩句恭喜的話便告辭出門了。
音樓說:「還早呢,才六個多月。」
他總拿她當孩子一樣寵愛,她樂顛顛應了。費勁鑽進人叢里,他在外圍等著,閑閑轉過身看天邊流雲,不經意一瞥,見遠處松樹下站了個人,並不近前來,負手而立,探究地審視他。因著以前不一樣的際遇,碰上一點可疑之處都會引起警覺,他看過去,尋常的安南人,身上衣裳不顯得華貴,看不出什麼來歷,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有錢難買我願意,這樣最好。
妹妹便點頭附和:「小二和哥哥,永遠在一起。」
兩人一吹一唱,常在房裡玩這套把戲。音樓現在自信心銳減,只有男人不斷安慰才能找補回來。
她得意洋洋,他縱身撲了上去:「你說要議一議孩子的事,正經時候怎麼不提了?」
她心裏有點著急,聽見吳大娘又來報喜:「哎呀真是太齊全了,難得難得,是個姑娘!」
音樓家的小鋪子,開門待客的時間相應縮短了,天不黑就打烊,因為這兩天她不受用,有中暑的跡象,熱起來犯噁心,但熱勁兒過了倒還忍得。
幸福的人,笑容都會放光。她拿布擦了擦桌面,應道:「我們本來是去塔梅會親戚的,後來到了芽庄,覺得這裏很美,索性在這裏定居了。」
肖丞有點慌,拱手請陳先生坐:「勞煩先生診治。」
安南國君對他慕名已久,似乎也是個極好糊弄的人,爽快地表示兩年就兩年,彼此都等得。
兒子眼裡沒有他,他轉而去討好閨女,小二生來孱弱,當爹的總是偏疼她些,接過來捧在胸口,輕聲喚她:「小二啊,爹給你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安歌,安歌送好音,你瞧和你母親的名字連上了,你高興么?」
吳大娘擺擺手道:「脈象上時看不出單雙的,女人們生養過,就靠體態,大抵能猜出幾分來,當爹的晚上回去趴在肚子上聽,月份大了能聽見嗵嗵的心跳,要是兩邊都有動靜,那十有八九錯不了了。」
「小大他娘……」
「這兩年咱們過得不好么?」
他笑了笑,頰上梨渦淺生:「活兒不多,我一個人就成,用不著你幫忙。早些收拾好,明兒帶你出去逛逛。」轉而對吳大娘雙手合十行一禮,「大娘,聽說這裏也過花朝,廟會很熱鬧?」
老闆娘聽得目瞪口呆,他們夫妻有沒有孩子,何嘗輪到外人置喙?沒有孩子就得給丈夫納妾,聽著要受敬重還得妾願意,這是什麼道理?她捨得一身剛得來的如意郎君,就這麼便宜別人么?
吳桃應個是:「上回和大人商議好的日子快到了,今日給大人送官服來,我主對大人寄予厚望,望大人造福安南百姓。」
走出去一里地,遇見了補網回來的吳大娘,客客氣氣打聲招呼,吳大娘打量音樓的肚子,奇道:「平常我去店裡總看你坐著,今天才發現肚子這麼大了!幾個月了?快生了吧?」
她但笑不語,低下頭不答他話,在他看來就是故意吊人胃口,她越這麼神神叨叨的,他越是心癢難搔,挪過來挨在她身旁,伸出一根手指捅她腋窩:「你說不說?」
這種貝殼類的東西不像魚蝦,帶著寒氣的,有身孕的人當忌口。他不讓她吃,她嘴饞鬧脾氣,別彆扭扭半天不搭理他,他含笑在邊上看她,仍舊滿心歡喜。那圓溜溜的肚子長勢喜人,六個月就頂的上人家將生的大小,只是可憐她,似乎比一般人更累,坐在那裡起不來身,眼淚汪汪想辦法,想讓他找布帶兜起肚子掛在脖子上,試圖減輕些份量。
後院十幾個人都聚在一處聽示下,肖丞睨眼看過去,低聲吩咐:「你們看顧好夫人和少主,我先去探探那些安南人的口風,回來再作計較。」
兩個孩子五官是一樣的,只是一個長開些,一個還是一團。肖丞對吳大娘千恩萬謝:「我們夫妻在芽庄沒有親人,這趟全靠鄰里幫忙。」取出二十兩利市來交給她道,「內子才生產,床前離不得人,這是給大家的謝禮,勞煩大娘替我打點,今天辛苦大娘了,等內子滿月,咱們再登門拜謝大娘。」
女人做了母親,精力難免要分散,她一心撲在孩子身上,偶爾發現肖丞心不在焉,問他他總推說沒什麼,她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安南國君派人來,她才意識到安南他們是呆不下去了。
老闆娘笑起來:「可是他常說,能遇見我是他上輩子的造化。」
老闆娘聽得滿心唏噓:「這故事真叫人傷懷,堅持了二十七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怪那縣官太殘酷,為了一包葯,就把人處死了。」
吳大娘連連點頭:「不單有廟會,好多寺院的大主持都替人解簽祝禱……我看你們還沒有孩子,光華寺有尊佛母像,求子很靈驗,傳說佛母名叫蠻娘,很小的時候在寺院修行,有一天午睡,西竺和尚丘陀羅跨過她的身體令她懷孕,十四個月後生下了個女孩。你們可以去那裡拜一拜,沒準轉過天來就有喜信了。」
夫妻倆並肩坐著看天邊晚霞,離家估摸還有七八里地,再走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東加長西家短地閑聊,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有輛牛車經過,趕車人是城西開糧油店的黎老闆,黑黝黝的中年漢子,看見音樓便一笑,停下車招呼肖丞:「方先生也去趕廟會嗎?上車吧,我載你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進程。」
「哦。」眾人紛紛說,「伉儷情深啊!」
他們家的小樓後邊加蓋了個亭子,因為建的很高,蚊蠅比較少,夏天吃了晚飯上去納涼,肖丞早早拿涼水潑灑過,比悶在屋裡要好得多,音樓搖著蒲扇憑欄而坐,身上不太舒服,人總顯得蔫蔫的。她小時候就愛痤夏,今年發作得出奇厲害,昨兒叫他刮痧,銅錢來回好幾下,一點都顯不出來,隱隱覺得不太對勁,想起來自己月事晚了好幾天,那時候彤雲有了身子也犯噁心,自己這些癥狀,似乎可以往那上頭靠一靠。
他對小大呼呼喝喝,因為兒子不能寵,寧願多摔打,可是小二不同,那是他的心肝肉,眼珠子,就是要天上星星,也得想法子摘下來。
雙生子的個頭相較單生的要小得多,可是孩子看上去很好。她掙扎著摸摸他的小臉,感覺手指頭上冰涼都是汗,沒敢多碰,讓他把孩子交給奶媽子。才落地的經不得餓,喂得飽飽的,吃完了好睡覺。孩子睡覺長個兒,三天就能大一圈。
她心裏也害怕,卻不願讓他擔心,因笑道:「知道辛苦就要加倍的對我好,雖然你已經夠好了……」她吻吻他的唇,「督主淪落到做飯洗衣的地步,叫你以前手下那幫人碰見,不知是個什麼想頭。」
他抱胸看她:「你是不是背著我幹了什麼缺德事兒?」
她不聽他的,一味催促他快些,他走過去,低頭看那十根潔白的腳趾,小巧玲瓏陷進沙子里,簡直像個撒歡的孩子,他無奈把風箏遞過去,「受了傷我可不管你。」
音樓一個沒忍住,差點就漏了底,忙別過頭道:「今兒不行。」
他對那個朝廷的積怨多了去了,不過眼下遠離是非,便能站在旁觀的角度上看待問題了,因頷首道:「對彤雲必然是好的,她是聰明人,有了依靠,自己能過得滋潤。」
他翻過手來,在她的臀肉上掐了把:「和我這麼計較?」
說的是,就像他們,此心不移,千難萬阻也分不開他們。
雙胞胎從來都在一起,血液里有天生的親厚,幾乎一時都不能分離。牙牙學語過後,兩個孩子可以簡單對話,對話內容不複雜,哥哥說:「小大和小二,永遠在一起。」
音樓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孕期里各人癥狀都不同,她的更嚴重些,從八個月起開始水腫,腫得兩條腿沒法走路,這還是其次,要命的是肚子越來越大,皮膚綳到了最大限度,常常癢得抓心撓肺,那兩個孩子在裏面倒很活躍,所以經常能看見一個抹著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擱在床板上,隔著一層皮肉,兩隻小腳各自做個漂亮的踢滑,從中間往兩邊呼嘯而去。
「你我是遠遁了,可京里還有曹春盎和佘七郎他們,沒有牽制,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況且皇帝要是知道你沒死,你猜猜他會不會向屬國發榜緝拿你?」他在她背上推拿,推著推著就不受控制了,獻媚笑道,「今兒手勢還成么?」
吳大娘嘖嘖讚歎:「你真好福氣,這樣的相公,天上地下都難找。」
她起身走過去,捋捋他的發,把他帶進懷裡:「我們肖家慢慢會壯大起來的,你別難過,你還有我和孩子,地底下的家裡人,瞧見咱們過得好,必定替我們高興,咱們這胎是雙胞兒呢,連著肖鐸那份也一塊兒生了,我明白你的心,要是實在難受,咱們把爹娘和肖鐸的牌位都送進廟裡去供奉,塗藹大師不是要建地藏廟嗎,咱們多盡一份力,請他辟出個地方來,讓咱們家人跟著受香火,這樣好不好?」
她總不會怪他,逆境無法迴避,從來不曾埋怨過半句,這是共過患難的夫妻才有的包容。他把她手上東西搬開,拉她起身抱住,「音樓,我總有滿肚子話,無從說起,總之謝謝你,給我兩個孩子,給我現在這樣的生活,就算有動蕩,心裏還是安逸的。」
他謝了恩接過來,略擰起眉頭一笑:「肖某才疏學淺,得大王知遇之恩,定當盡心竭力輔佐我主,明日就到衙門點卯,我這裏也該籌備起來了……只是既然為主效力,再防賊似的防著我,似乎說不過去吧!」
掌柜的嘴角一抽,有點不大稱意,「你整天就想這些?」
沒人疼沒人愛,可憐見的。他揉揉她的臉:「我來教你,鄉里孩子到了春秋兩季也玩這個,我和肖鐸沒錢買,就自己動手做,我們那兒管這個叫鷂子,工藝比安南複雜得多,拿葫蘆做哨子綁在兩翼,送上天後還帶響……順風放不起來,要逆風跑,覺得有風鑽進去,鷂子和你對拉,用不著使太大的勁兒,撒開手後放線,抻一抻,慢慢就越升越高了。」他往後退兩步,眼裡有琉璃似的浮光,「你瞧著,我放起來再給你。」
安南人對逝去的祖先很崇拜,常把牌位送進廟裡供奉,音樓早就有這想法,一直沒和他提,因為知道他不會答應。
他眺望前方:「什麼?」
吳大娘去了,掌柜的隱隱覺得大事不太妙,打著哈哈道:「真有意思,這裏的姑娘比咱們大鄴的還開化……」
掌柜的臉上無甚喜怒,對吳大娘拱手道:「多謝好意,孩子不急,或早或晚總會有的,如果為了這個辜負她,我寧願不要孩子。以後若再有人提起,請大娘代我傳個話,方將心無二致,就算哪天我夫人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再娶別人,我們新婚才不久,聽見這話太煞風景,大娘來串門我們很歡迎,可是要為這而來,就惹得大家不自在了。」
行家裡手,辦起來輕而易舉,音樓眯覷著眼看,那蝴蝶扶搖直上,起先還分辨得清花紋,後來漸飛漸遠,唯剩下一個模糊的形狀,她喜滋滋迎上去,接過他手裡的線軸邊退邊放,風力太大,牽制起來很費勁,看水天之間的紗繩刮成個誇張的弧度,真擔心吃力不住,一下就斷了線,墜到海里,白糟蹋了曾經凌雲的豪邁。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文縐縐再行一禮,賠笑道:「不曾 ,卑職叫吳桃,隆化八年出使過大鄴,彼時曾得肖大人多方照應,肖大人是貴人事忙,並未留意我等小吏,卑職們對大人卻是記憶猶新,大人是人中龍鳳,單憑這堂堂好相貌,要想不叫人記住也難。前幾個月底下人來通稟卑職,說光華寺一位香客容貌肖似大人,那時卑職正忙於籌備出使真?,這事就耽擱下來了,昨日方才回朝,便將此事回稟我主,我主得知后大感意外,即命我等前來拜會。」說著略?一下,一個安南人,這麼長篇大論真不容易,舌頭調不過彎,需要休息休息才能從頭再來。
她啐了他一口:「別混說!」復低聲嘟囔,「這事兒要是缺德,你就是缺德他爹。」
「回家?」他把眉頭挑的老高,「你能走路?」
她有點憂傷:「我哪有那福氣學放風箏!」
她聽了歡喜,笑道:「人生地不熟,有個照應總是好的,以前兩個孩子都小,挪地方不方便,現在眼看結實了,海上待得久些也不礙事。」
芽庄人口不太多,整個城只有兩位大夫,陳先生通中原的岐黃,醫技似乎也更高。他們來得比想象中的快,她幾乎可以看見秦淮河那晚,他兩個起落就到河對岸的樣子。
心跳隆隆的,陳先生搭在她脈上的手指彷彿掌握生殺大權。音樓巴巴兒看著他,半晌他終於收回手,臉上有了笑模樣:「恭喜方先生,尊夫人的脈是喜脈,嗜睡噁心都是有孕引起的,不妨事,好好頤養一段時候,慢慢就好了。明天我讓人送些保胎的葯來,發作得厲害用一點,平常沒什麼不適就順其自然。有些富戶一聽說有孕,恨不得大夫把葯櫃搬到他府上,這樣不好,是葯三分毒,你們中原人說醫者父母心,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言,少吃藥,不宜勞累,坐胎頭三個月忌房事,等顯了懷適當散散步,將來分娩不至於吃太多苦……」
瞧這話說的!她皺著眉頭說:「連這活兒都讓你代勞了,我幹什麼呀?得了,出去溜溜彎吧!」
當初來安南的時候帶了信鴿,東廠訓練信鴿是拿手戲,飛越幾萬里回巢不在話下,這頭餵養那頭築巢,兩邊好通信,又不會走漏風聲。他人雖不在大鄴,那裡的政局卻依舊關注,曹春盎還在東廠供職,這個乾兒子是靠得住的,常捎些消息過來,比方那時他們遁走,談謹擔當不起罪責只得呈報他的死訊,如今西直門外建了他的衣冠冢,皇帝下旨封他為定國將軍,死後哀榮居然成了英雄。
大家笑著搭訕,問音樓的腿怎麼了,肖丞把她的腳墊高,「不小心扎傷了,破了個口子,流了不少血。」
他們都為對方考慮,這份真情才是最難得的。音樓在他頸子上蹭蹭,奇怪他明明不用熏香了,領口袖隴去仍舊保留了瑞腦的氣味。她喜歡這味道,莫名叫她覺得安心。
孩子沒哭,可憐巴巴扁著嘴被帶走了,音樓心疼,低聲抱怨:「小大不是你兒子么,這麼對他!」
「恭喜方先生啦,是個男孩。」吳大娘把孩子包起來送到他面前,皺巴巴的一張小臉,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閉著,從那道微微的縫隙里看他父親。
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忍著痛臊眉耷眼偷覷他。光華寺離家二十里呢,傷了腳可怎麼走路?試探著囁嚅:「咱們回家吧!」
肖丞不耐煩了:「你奶媽子沒喂你么,看見你娘就要奶喝,沒出息!」有些蠻橫地抱過來,沖外面喊人,叫把孩子弄出去。
他覷臉笑道:「那咱們回房再議一議孩子?」
老闆娘吐吐舌,穿著淺藍奧黛的曼妙身姿扭出個銷魂的弧度,沖身後人眨了眨眼:「拜佛母不如拜丘陀羅,你說是不是?」
吳大娘抬頭看過去,見了不下幾十回了,每次瞧見還是忍不住讚歎,這是個漂亮的男人,身材挺拔,眉目如畫,和安南男子只留頂上一簇細細的髮辮不同,他有滿把烏黑的發,拿玉帶束著,顯出一種溫雅的、大國的況味。這種長相在安南極少見,甫一出現,不知叫多少女孩子心馳神往,安南歷來是一夫多妻的,有錢有勢的官老爺娶妻,十個八個不嫌多,安南女子也不小家子氣,真要喜歡一個人,並不介意做妾,所以他家的小酒館女客很多,都是慕名而來的,本村鄰村都有,只為一睹掌柜的絕代芳華。
提起這個倒有一說,如果不在海上流浪,永遠不知道安南有個美麗的地方叫芽庄。彼時身後烽火連天,他們的哨船悄悄駛離了艦隊一路往西南,漂泊了近一個月,看見一個有著成叢棕櫚和椰樹的地方,就決定留下來。
她嬌羞遮住臉:「命里有時終須有……」
平時m•hetubook.com.com那麼愛乾淨的人,遇見兩個小霸王也沒法子。再說這世上哪有嫌自己兒女髒的爹媽呢!肖丞灰頭土臉依舊很快樂,在那寸把長的小腳丫上親了又親:「我閨女真聰明,不舒服就吐出來,咱們從不委屈自己。」
爭取到了時間,他們一家子仍然過得很逍遙。音樓養胖了,每天對鏡長嚎,不願意吃飯,打算以水果為食。人懶,卻愛吃荸薺,可苦了肖丞,和她面對面坐著,面前放只碗,熱水裡滾一滾撈起來,削完一個放進去一個,那碗卻永遠是空的,因為削的速度從來趕不上她吃的速度。
她想一出是一出,提起裙片就下了亭樓。
相較周圍拋出去的幾十枚大錢,二兩分明要多出不少,她高興,他也不忍心壞她興緻,點頭道好,「什麼都 ,擱下就走吧,外面有賣風箏的,我帶你去海邊放風箏。」
他點了點頭:「叫你們跟著漂泊,我心裏不落忍吶!」
音樓好整以暇鑿她的椰子殼,連眼皮都沒撩一下,「別瞧我,你的閨女,不隨你隨誰?」
他用力點頭:「准得不能再准了。」
吳大娘本就是上了年紀的,最愛搗鼓家長里短,轉頭一看,笑道:「這兩天我們家很熱鬧,以前不常走動的人都來串門子,說來可笑,不是為我自己的事,竟是為方先生。」
他沒聽清,追著問:「你說什麼?」
他啞然失笑,簡直不知道說她什麼好,長路漫漫,一時半會兒走不到頭,太陽西沉了,林間風影婆娑,他扭頭問她:「腳上怎麼樣?還疼得厲害么?」
值得欣慰的是兩個孩子長得很快,漸漸發現會翻身了,會坐著了,會扶著搖車邊緣站起來了,幾乎每天都有驚喜。
她唔了聲道:「也虧得他荒唐,彤雲才得出頭之日,這樣不好么?」
次日花朝,最宜踏青遊玩,鋪子關了一天門,往光華寺有程子路,也沒雇轎子,兩個人手挽著手走在石板路上,風是和煦的,道路兩旁成片的竹林遮天蔽日,風從枝頂滑過,沙沙一片脆響,偶見道旁盛開一朵花兒,叫不出名目,孱弱幼嫩,他摘下來替她戴在幕籬上,透過低垂的綃紗,看到她明朗的笑容。
她愣愣看著他:「聽准了嗎?」
好容易有孕,肖丞那份體貼更勝從前,做買賣不那麼上心,媳婦兒要舉在頭頂上。音樓這胎懷的很好,許是頤養得宜,肚子吹氣似的大起來,前兩個月還常孕吐,胃口不好,後來倒是不吐了,可是口味變得很奇怪,鬧著要吃蛤蜊和螺螄,把肖丞弄得焦頭爛額。
兩個人手挽著手在海邊上慢慢溜達,她看天上的雲,指著這朵說像窩頭,那朵說像柳葉糖,他聽在耳朵里,又好笑又唏噓。
音樓靠著肖丞笑道:「不是自己走,是我相公背我。」
她坐在床上賭氣,他打了手巾把子來給她擦臉,邊擦邊道:「我料著是那葯吃得太久了,一時恢復不過來。按理說是時候該懷上了,可惜方濟同不在,要不叫他瞧瞧,好歹多幾分勝算。」
她搖頭:「真沒什麼事兒,白天聽人吵嘴很有意思,現在想起來發笑罷了。」
那天陣痛來的洶湧,生雙胞兒風險大,肖丞看見她發作,把所有能請到的接生婆都請來了,他們是外鄉來客,在本地無親無故,好在平時口碑不錯,鄰里都很願意幫忙。安南和大鄴的規矩一樣,男人不能進產房,可他並不在意,最艱難的時候他要陪在她身邊,畢竟沒有一個信得過的自己人,他不在,音樓沒有靠山。
他在一旁坐下來,不知怎麼沉默了。音樓偏過頭去看他,燈下的側影有種難以言說的悲傷,他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一個人再了得,心裏總有溫柔的地方來存放家人,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勁往前沖,沒有多餘的時間回憶過去,現在紛爭去遠了,悠閑度日,人也變得柔軟,孤零零往那裡一坐,叫她心疼。
音樓產後十幾天,對自己的體形恢復很覺不滿,之前肚子撐得太大,一時間縮不回去,站在那裡還像三四個月時的情景,真著急啊!她哭喪著臉看肖丞,把一卷綾子交到他手上:「你使勁扽著那頭,我得好好勒上一勒。」她把一頭裹在肚子上,陀螺一樣轉圈,轉得頭昏腦脹,一下子扎進他懷裡,「小二她爹,我的肚子要是回不去了,你會不會瞧不上我?」
「你說它能不能飛過那片海?」
「德性!還經不得別人誇了?好就是好。」她翻過身咧著嘴笑,「你是我見過最有人情味的奸宦,好在我那時沒被你的壞名聲嚇退,死纏爛打,你就是我的啦!」
他們買了個蝴蝶風箏,腦袋上有彎曲的觸角,身後尾翼拖得老長,海灘上風大,人也不多,音樓把鞋脫了提溜在手裡,奔向一片空曠地,她到安南后無憂無慮,即便不能呼奴引婢,心境開闊了,愈發愛縱著性子來,他看著她,只要她在笑著,他就覺得滿足,嘴裏叨叨著提醒她:「別光腳,沙子底下沒準埋了東西,仔細戳傷了腳。」
她頷首,相談甚歡時背後帘子一打,出來個俊朗的年輕人。
她愣著兩隻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來了?我原想明兒問過了大夫再告訴你的。」她羞赧道,「只是覺得有點兒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診過了脈才能知道。」
果不其然,有求於人,那些小國官員很會以禮待人,一個滿揖,幾乎把兩手抄送到地上去,「大國上賓,蒞臨我安南彈丸之地,不周之處,誠惶誠恐……」
她昂起頭來看他:「咱們已經離開大鄴了,她又不知道咱們下落,孩子的消息你不打算告訴她么?」
他轉過身蹲下來:「我背你。」
「那怎麼成,別異想天開!」他當然要拒絕,沒聽說哪個孕婦這麼干過,可是心裏老大不忍,搓搓她的手安撫她:「好媳婦兒,等孩子落了地,我給你做炙蛤蜊,做滿滿一大盤,都是你一個人的,再咬咬牙,還有三個多月就苦盡甘來了,你瞧咱們盼他盼了那麼久,雖然他磨人,好歹是咱們的孩子,我是沒法兒替你,要是能替你,我情願自己受這份罪。」
是時候該來個孩子了,他們相依為命卻幸福美滿,再來個小人兒就齊全了,人口壯大了,她和她就更緊密了,因為自己總是很傻,總是怕,怕他哪天會突然消失,就像在宮裡那時一樣,她面對高高的牆,孤立無援。
坐在門前歇腳的女人抬頭看了一眼:「哦,他是塗藹大師,是地藏廟的僧人,從這裏往光華寺還願,每天往返四十里,已經走了二十七年了。」
「不貪圖富貴么?」
他很快出去了,音樓想叫他都來不及,她哭笑不得,這人一向沉得住氣,這回方寸大亂,可見盼了很久了,只是不好說出口罷了。
「不成,我要置大宅子,下面伺候的也不能少,你現在要人看護,萬一我沒顧及,你身邊有人跟著我才踏實。」他在屋裡團團轉,「後天我去買木板,給咱們孩子做個搖車,還有尿布褥子,用不著你自己準備,回頭一樣一樣都由我去辦……」他仰起脖子雙手捧臉,嗓音裡帶著哭腔,「天爺,我真太高興了,我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有后……祖宗保佑,總算功夫不負苦心人。」
孩子像聽得懂話似的,安靜下來,不像之前伸胳膊抻腿滿肚子翻筋鬥了。他貼上去,隱約傳來小而脆弱的咚咚聲,跳得很快,挪個地方,漸漸那心跳有回聲似的,一前一後錯開,咚咚、咚咚……他寒毛直豎起來,哆嗦著嘴唇抓住音樓雙肩:「是……有兩個。」
這是整個愛情故事里唯一值得高興的地方了。音樓欣慰不已,攜肖丞過去湊熱鬧,檻外都是人,哪裡擠得進去,只聽鐃鈸聲陣陣像翻滾的雲頭,她倚在他身側感慨:「多好啊,二十七年修得阮姑娘成佛,他們在天界能相會的,對不對?」
這股護食的勁兒也少見,更少見的是願打願挨。本地的男人說起納妾偷著高興,這外來的兩口子不同,似乎從沒想過和當地人聯姻。吳大娘臉上掛不住,訕訕道:「我是想你們要常長住下來,有個得勢的親家走動也是好事……哎呀不說了,怪我多事,鬧得你們不舒心了。既然你們是這意思,我心裏有了底,往後也好回絕人家。」言罷一笑,「你們不知道,我那裡門檻都要被人踏平了,心裏也惱得很呢,只不好說罷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道,「時候不早了,你們打烊,我該告辭了。」
她搖搖頭:「別人沒經歷的我都見識過了,有一雙手,何至於餓死了?」
兩個人坐在樹蔭下的一塊大石頭上說私房話,猛聽遠處一間殿堂里梵聲大作,音樓探頭看,見一個小沙彌匆匆跑出來,拉住問出了什麼事兒,那小沙彌滿臉喜興,合十一拜道:「塗藹大師剛才看見阮氏草姑娘回來,說就快成佛了,主持和高僧們都聚起來念經助姑娘西歸,塗藹大師二十七年功德圓滿了。」
他點點頭,旋過身遮擋住她,替她放下來幕籬上的罩紗,從那人跟前經過,他倒是一派從容,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漂洋過海尋見一個地方,自覺離故土遙遠便放心大胆度日,這種心思對他來說永遠不能有。他對周遭存著戒心,音樓是小孩兒心性,一旦擔驚受怕,整夜長吁短嘆在床上烙餅,他發現什麼可疑也不告訴她,自己小心留神,給她安逸的生活,是他作為丈夫的責任。
肖丞看了半天,似乎看出點端倪了,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問:「你是不是有了?」
陳先生是個蓄著菱角鬍子的小老頭兒,平時有來往,人很和善。音樓坐在對桌,撩起袖子把手腕擱在迎枕上,夫妻倆如臨大敵盯著他,倒把他弄得十分緊張。
音樓把昨天聽來的關於塗藹大師的故事告訴他,不無傷感道:「愛人死了,他就出家為僧,每天往返那麼長的路,走了二十七年了,說起來真可憐。」
「咱們可是說好的,什麼都不瞞著對方,你再想想,真沒事么?」
「你高興么?」老闆娘拉長了臉,「肖丞,你人老珠黃了行情還很好,心裏得意極了吧?」
「小二她爹……」
肖丞天天給她泡薄荷茶喝,味道實在不太好,可是對付她的噁心有奇效,灌上一口,能緩和大半天。
他把她圈在懷裡慢慢搖晃:「不會,你給我生了兩個孩子,我感激你都來不及,怎麼會瞧不上你!你是我們肖家的大恩人啊,這輩子我都要好好報答你,至於肚子,年輕輕的,過陣子自然會複原的,其實你不知道,你懷孕的時候最美了,比我頭回見你還要美。」
她說:「還好,不過有點累,咱們在道旁歇一歇,喝點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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