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沛是個執拗的性子，聽了他爹的話甚是不悅，悶聲道，「我們是獲罪之家，功名考不得，要出人頭地便只有參軍，他日立了軍功才能光耀門楣，爹媽有了好日子，旁人也不敢來叫姐姐作姨娘了，有什麼不好？」
車內人又問，「女孩兒呢？」
德沛道，「既定了要走，索性走得痛快些，做什麼婆婆媽媽像個娘們！」復又說道，「媽，你千萬別把我春君姐姐許給別人做妾，等我功成歸來再作打算。」
這時德沛抹著汗走進來，額頭上蹭破了一塊皮，正往外淌血。張氏嚇了一跳，忙拿帕子給他捂住，嘴裏喝道，「上哪兒野去了！又同阮秋打架了嗎？」
劉宏搖了搖頭道，「謀逆還有咱們的活路嗎！你爹原是掌管邊鎮衛所營堡之馬政的，只因一回吃醉了酒，誤了調撥攻打元營的車馬才被治的罪。」
毋望有些壞心地想，誤了又怎樣，不誤也未見得考得上，文俊的考運真是差得很！
助兒不解道，「爺叫燕王身邊的紀大人帶這半大小子幹什麼使？」
毋望道，「你同我們一道走不會耽誤了科考嗎？」
因天熱，車上的窗帘子掀著，文俊時不時躬身朝車內探望，車裡的人因剛送走了德沛，各個耷拉著臉子，他也不便說什麼，只得一路無話。等走了約摸五里地，毋望探頭道，「前頭就分手罷，你自去考場，我們還要往縣裡去。」
次日的卯時德沛便跟紀二爺走了，一家子柔腸寸斷自不在話下。
車上的裴臻探身跳下來，搖著扇子，勾著嘴角，一派氣定神閑，口中喃喃道，「那個劉德沛也該隨了紀綱上路了吧…」
德沛歡天喜地地去了，毋望也不知叫德沛從軍使不使得，當年爹犯的究竟是什麼事，叔叔嬸嬸也不曾同她說過，如今還hｔtps://ｗww.ｈｅｔｕｂｏｏk.cｏｍ•cｏｍ是要問一問的，當今的皇上動輒殺人，保不定不是甚麼天大的罪過，若真如此，德沛進燕王府也未嘗不可。當下問道，「我爹當年為的什麼斬首？可是謀逆？」
毋望撇下他自去招呼叔嬸上車，文俊怔在那裡懊惱不已，一忽兒又見毋望出來沖他福一福道，「我叔叔腿腳不便，上不得車，勞你搭把手吧。」
那日在明渠行兇的賊人已被官府扣押，究竟怎會落網倒不十分清楚，只聽得前來傳話的衙役說，似是到別家行竊時被抓了個正著，連帶著供出了曾在明渠上強搶過一個布店賬房的錢，並將他推下壩子，死活不知的經過原由，如今縣丞來找了苦主，好為其申冤，傳明日上堂，自有老爺做主，還劉宏一個公道。
劉宏見她面上清明一片，也不像有什麼牽累的事，便探道，「那裴公子來了兩回，可曾同你說起什麼？」
「做妾還強？你覺得我是該做妾的命嗎？」真想拿擀麵杖敲他的頭！這文俊說話向來不討人歡喜，雖無惡意卻也叫人不受用。
毋望從容道，「不曾說什麼，想來也是守禮之人。」
張氏對兒子萬般不舍，哭得幾乎噎過去，扯著德沛衣袖道，「明日定要走嗎？哥兒，你同那位紀二爺說說吧，再延後兩日成不成？」
文俊湊過來，低聲道，「你許了人家嗎？」
毋望對縣丞拜了拜道，「不知明日過堂我家叔叔可要到堂應訊？如今他的腿腳尚不能動，怕連車都坐不得，若路上顛簸又將骨頭顛壞了，那可怎麼好！」
毋望凄凄然笑了笑，替他正正頭上的巾子說道，「我自然是極信的，不過軍中不比家裡，最要緊是保住自己的小命，你可知道？」
毋望嘆了嘆，叔heｔｕbｏoｋ.cｏｍ•ｃｏｍ叔的腿才接上不宜搬動，上回同牛一道買回來的車拉拉油糧穀物尚可，若要躺人怕不成。又看看張氏，按理這樣的事不必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操心，可她這嬸子素來遇著事便不知東西南北，這會子縣丞大人還在，她不辦正經事，卻忙著給祖宗上香去了，當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德沛道，「你放心吧，我自然知道保命的。」
毋望笑道，「又不是寒冬臘月，哪裡來的虛邪，只開一會兒沒什麼大礙的。」
毋望向來知道德沛與旁的孩子不同，要老成懂事許多，只是萬萬沒有料到他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心思，這一番話說到了七寸上，再看叔叔，果然面露難色，愁腸百結。
過了兩炷香的時間張氏回來了，面上並無不豫，坐下喝了口茶道，「都說好了，文里正聽說歹人捉住了也甚高興，趕巧明日他家俊哥兒要考鄉闈，便同我們一道走。」
德沛倒歡喜不已，跑出來拉著毋望的手道，「春君姐姐你可聽到了？紀二爺要帶我走了，我曾同你說過的，將來要把比那東珠還好的東西送給你，絕不叫你和我爹媽再受半點苦，你信我嗎？」
劉宏道，「我原也這樣說，誰知你嬸子不讓，怕招了虛邪之氣。」
毋望很是驚訝，這事已成了全村皆知的秘密了？可為何和真相相去甚遠？她憤憤瞪著他，並不答話。
毋望再三謝過才將公人們送出門去，坐在桌邊直直發愣，為車馬的事苦惱不已。
文俊忙招了小廝顛顛地跑了去，眾人合力方才把劉宏搬上了車，一路向縣衙去了。
劉宏面上青綠交錯。燕王朱棣？他的為人倒不得知，只是劉家是帝王駕前犯過事的，過了這些年，雖日子清苦卻活得長久，若再回到朝廷這個大染缸里，姑且不https://m.hetubook.com.com論燕王可容得下，萬一有個行差踏錯，那便是萬丈深淵，性命都堪憂了，還不如在饅頭村做個平頭百姓。當下便道，「你年紀尚小，從軍能做得什麼？還是再等上幾年吧，等身子長開了再說。」
張氏一下子又笑了，「莫不是等你回來給她做媒？你便是十八功成也尚需十年光陰，十年後是什麼光景？春君已經二十四了，豈不是成了老女！」
毋望知道叔叔話外之音，點頭道，「我省得。」
縣丞道，「不論如何皆要想法子才好，若苦主不到堂便治不了那賊人的罪，如此只得押在牢里，知縣大人公務又多，案子一樁接一樁，這會子審不了便得壓著，一圈輪下來，多早晚是頭，怕要壓到秋後去！」
外頭的小廝答道，「才剛王定儒帶人抬進去了。」
文俊自顧自說道，「那也比嫁給章程那廝強些。」臉色微微扭曲，見毋望還瞪他，忙低下頭來。
這饅頭村方圓數十里皆是窮苦人家，有幾家能有馬車？除了齊家便只有里正家了，齊家她是萬萬不去的，見了齊嬸子不知還要聽些什麼酸話呢！那裡正倒是好人，只是他兒子文俊甚是難纏，這二年沒見，定要拉著她家長里短一通胡謅，又該叫她腦仁兒疼半宿，思來想去還是叫嬸子去吧，她一個姑娘家怎好拋頭露面地借東西，沒得叫人背後指點！
文俊道，「卯時三刻才進場，到鄉里也只五六里地，不會誤了的。」
街邊停了輛青油呢帳的馬車，車上的人問道，「可曾進去了？」
張氏走後毋望將叔叔房裡的窗帘子共門帘子一道卷了起來，屋裡一下敞亮好些，一面道，「如今立了夏，叔叔也吹得風了，總要開開窗才好，省得悶出病來。」
張氏道，「有這樣的事？莫不是個拐子罷和*圖*書！」
毋望笑道，「莫如去捐個官做，倒還省力些。」
張氏也道，「俊哥兒這回可仔細了，定要中舉。」
劉宏本想細問，又覺得不好出口，想想自家侄女兒一向知進退，叔嬸的話也放在心上，便不再多言，只囑咐道，「好皮囊無甚用，你可記住。」
劉宏思量半晌才道，「你去同他說，就說爹想謝他，無奈腿腳不便，請他到家來吃酒，待我打探仔細再作計較。」
小廝嬉笑道，「准姨奶奶也跟著進去了。真不知道劉姑娘生了多大的福氣，竟叫我們爺費這麼大的心思！」
劉宏道，「我也這樣打算，從前聽說燕王朱棣知人善任，想來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罷。」
德沛又道，「再過三個月我便滿九歲了，那個人說，先叫我跟著他學些拳腳功夫，他再教我謀略計策，將來必然有一番大作為，豈不比在這饅頭村種地強！」
辭了文俊，又往南走了數十里方進得縣裡，馬車停在衙門口，毋望下去擊鼓，不多時昨日那縣丞領了主簿出來，叫了衙役將劉宏抬進衙門裡去了。
裴臻側著頭，長長的絲絛在晨風中上下飛舞，高深一笑道，「多多歷練便成器了，你未曾聽說過愛屋及烏嗎？」
毋望突覺烏雲蓋日，還真是巧啊，文俊又要考鄉試了？都是第幾回了？回回不中還考什麼，真不是做官的料，還不如跟他大伯父學做買賣來得實惠！考就考吧，做什麼還要一道走？這麼愛湊熱鬧，難怪連試《四書》義三道都作不出來！
德沛不以為意，走到劉宏跟前道，「爹，今兒村裡來了個人，是林甫家的親戚，聽說是燕王府的家臣，功夫俊得很，和村裡的幾個孩子比劃了幾下，單同我說教我練武，還問我可願意跟他走，要帶我從軍，我自己不敢拿主意，回來聽爹的意思。」
劉和圖書氏一家聽了喜不自勝，張氏忙在祖宗牌位前點了蠟燭香火，喃喃數道，「真是祖宗顯靈，將那歹人捉了，咱們也出了口氣，這多日的苦楚好歹也討個說法，沛哥兒他爹自從摔下了明渠，夜夜疼得睡不著，人也瘦了好幾圈，待明日我見了那強盜定要咬下他一塊肉來，好解我心頭之恨！」
卯時一刻里正家的馬來了，就停在劉宏房門前，文俊從他那匹寶貝似的大宛馬上躍下來，看見毋望便靦腆地笑了。毋望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哭花了眼，以往要他臊是絕不能的，如今兩年沒見竟變了個人，個頭長高了那許多，想是整日關在家裡，麵皮也變白了，稱著天青色的衫子，倒有幾分文人雅士的味道。
毋望道，「既不是謀逆，叔叔不妨同那人直說，不成便不去。」
這些話同張氏一說，張氏立時擦擦手道，「我這就去，借不借的再說吧，萬不得已便在牛車上鋪了被子，好歹比叫人抬了去強些。」
德沛不一會兒便帶了那人回來，只見那大漢虎背熊腰，留著滿臉的絡腮鬍子，走起路來雙腿生風。毋望忙退了出去，和嬸子張羅酒肉去了。隔著牆頭隱約聽見他們說話，大抵就是德沛雖年幼卻資質上佳，燕王殿下英雄不問出處云云，說定了明日就要帶德沛走。張氏在灶台旁痛哭流涕，毋望心裏也不舍，只得安慰她道好男兒志在四方，說到最後自己不禁淚水漣漣，德沛這樣小的人離開父母姊妹，在軍營里討日子，日後不知要經受多少的磨難，如今藩王割據，萬一有了戰事可怎麼好！
「那也不能做妾！」德沛噘嘴說道，轉身回房裡收拾換洗衣裳去了。
文俊諾諾道，「自當儘力，只是功名富貴皆天定，考不上也就罷了。」
德沛小臉一本正經，篤定道，「他給我看了腰牌，是燕王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