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帝輕笑,緩聲道:「我聽聞荊州刺史黃鉞有一女,和我同歲……」
少帝年輕,自己還沒活明白,倒想著替別人做媒。不過她今日似乎與往日大不同,丞相嘴裏虛應著,站起來拱手向她長揖,「臣的事無關緊要,還是當以社稷為重。冊立長秋宮一事交由臣經辦,請主公放心。夜深了,主公安置吧。」走了兩步又回頭一顧,「這麼熱的天,穿得太多了,提防起疹子。」
帝王有命,怎麼能不從?兩位大臣立時起身,「聽主公吩咐。」
扶微被他說得結舌,支吾了下起身道:「我送相父。」
丞相的回答很簡練,「主公不必為臣憂心,要生兒子不難,等臣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府里隨便找個女人就是了。」
少帝年輕的臉上顯出模稜兩可的況味來,「人選不急,還需從長計議,只要相父知我的心,我便無懼了。」她頓下來,輕輕眨了眨眼,「相父,我問你個問題。」
他吸了口氣,「禪位之事非同小可,這是臣第一次聽主公說起,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確實是這樣,大殷帝王十六歲冊立中宮,一旦娶親,則意味著成人,攝政大臣必須歸政于帝王,自此之後君君臣臣如天塹鴻溝,再也無法逾越了。
簡直順利得出人意料,扶微原本還在思量怎麼應對他接下來的刁難,沒想到他竟一口答應了。
以前因為沒有指望,一切都顯得冗長而無聊。現在至少有可圖了,懷揣著大業,務必要找信得過的人商談。
她站在窗前看他走出宮門,門www•hetubook•com.com上執金吾點了火把迎上前來,人數竟比她夜遊還要多。她輕輕牽了下嘴角,回身把案上的捲軸拎起來,投進了畫筒里。
當真問罪,那豈不是連自己都饒進去了。少帝搖頭,「丞相自小長在禁中的,就算昨夜貿然進宮,我也不好過多苛責。實不瞞二位,有件事我計較了多時,總有些難開口。昨夜丞相既然覲見,我便同他提了提。今日宣二位來,也想討二位的主意。」
少帝垂眼說是,「若非走投無路了,我也不敢貿然同相父說這個。當年先帝將我托予相父,源氏各路諸侯虎視眈眈,朝廷能維持到今日,全是相父的汗馬功勞,我雖不說,心裏也知道。相父為了大殷,將近而立依舊孑然一身,我才這點年紀就急於娶親,實在有些不像話。可是帝王之事,關乎社稷,這點相父比我更明白。我如今實在是太難了,無動於衷,怕朝臣們非議。果真立后,我自己這模樣……如何對得起人家?相父是我恩師,教我治國經略、處世之道。倘或今日相父處在我的位置上,相父又當如何呢?」
少帝搖頭,「奇就奇在他居然答應了。」
這奇正之術還是從丞相那裡學來的呢,如今也算學以致用了。少帝道:「丞相可舉薦公侯之女,太傅和宗正怎麼不能?這當口難分伯仲,最後終究還是要聽一聽我的意思。我還記得上年阿閣閱軍,我與丞相政見相左,黃鉞這老狐狸進退敷衍,叫朕十分下不得台。現下朕不計www.hetubook.com.com前嫌,立他女兒為後,也好叫朝臣們看看,朕是個容人的皇帝。他日丞相失勢了,只要他們俯首,朕這裡有他們一席之地。」
「相父沒有想過子嗣嗎?娶了夫人,將來才好有人繼承相父的衣缽。」
丞相不是個遲鈍的人,她出口問他記不記得她的年紀,他就料到她在打這個主意。也是自己疏忽,習慣了她的沉默和隱忍,幾乎要忘了她的存在。如今她以退為進,拿禪位來逼他表態,可見早就做好了準備。
莫不是有詐?容易過了頭,反倒不可信。他應當知道帝王親政后,攝政大臣會面臨怎樣的局面吧?就算依舊保有封駁諫諍的權力,但等她逐漸重用源氏架空他,他的那點封駁,便再也影響不了她了。
丞相說不必,也不待她讓禮,卷著廣袖揚長而去了。
丞相顯然很敷衍,「臣不善經營,也沒那麼多閑工夫琢磨別人,所以對臣來說,沒有家累是最好的。」
少帝繞室踱步,許久沒有說話。
他抬起眼,終於好好打量了她一回。燈下的少帝身著中衣,束著頭髮,即便不在朝堂上,打扮依舊是男人樣式。論眉眼,她小時候不怎麼出挑,那時他還奇怪,她的父母都不難看,為什麼她的眼睛鼻子長得那麼含糊。但年歲漸長,那平庸的五官被抻開了,顯出一種殊異的美。不是尋常女孩子的婉約和爛漫,是帝王氣象覆蓋了紅妝,隱隱透出肅殺之氣。他這才發現長於他手的孩子漸漸把控不住,她想自立於天下了。
m.hetubook.com•com帝的脾氣一向中庸謙和,現在竟有勇氣和丞相交鋒,令太傅大為吃驚。
「昨夜丞相進宮,太傅和宗正知不知情?」作為皇帝,她笑得十分克己,也是想知道他的行蹤,除了自己還有沒有其他人暗中關注。
太傅聽后恍然大悟,「主公此計甚妙,以力較力謂之正,出其不意謂之奇。荊州毗鄰京畿,南下可勤王,西進可直取梁州。黃鉞此人搖擺不定,倘或連了姻親,他感念主公不計前嫌,自然唯主公馬首是瞻。」
扶微精打細算,太傅和宗正也因少帝開竅振奮不已,君臣三人相談甚歡,囅然而笑。但身上不便,確實是件很惱人的事。扶微的肚子又隱隱牽痛起來,這種痛難以言表,只得勉力遮掩,匆匆吩咐幾句,把兩位大臣打發了出去。
朝廷是個風雲詭譎的地方,一點芝麻綠豆的事,都會鬧得人盡皆知。太傅拱手,「臣已經聽說了,不知丞相是否是受主公召見?按著禁令,青鎖門一閉,非軍情緊急,朝臣不得入宮。丞相若是不請自到,陛下大可問他的罪,再將光祿勛劉壽革職,以儆效尤。」
這時候不像帝王,完全是少時在他門下求教的樣子。丞相目光如水,淡得咂不出滋味來,「請主公指教。」
然而少帝依舊沒有喜色,「丞相大權獨攬多年,怎麼可能輕易讓我如願。我料他必然要在皇後人選上動手腳。丞相府門客眾多,挑一個親信出來,把女兒送進宮,那大事就不妙了。所以我要託付二位,請二位為我物色。皇后內事五枚,關乎國運,等閑不能疏忽。必要一個知根底的,才可放心冊立。」和_圖_書
所以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句話不是沒來由的。丞相沉默了下,倒也爽快,「自然一切以大局為重。不知主公心裏可有合適的人選?三公九卿中哪家的姑娘主公喜歡,臣保媒,為主公迎入長秋宮。」
她靦腆一笑,「我總在想,相父為何至今沒有娶親,是受過情傷嗎?還是心裏裝著誰,苦於無法開口?」這是她第一次與他討論那樣私密的事,在她看來這位權臣的感情是值得去深究的。以前她膽小不敢問,現在自覺成人了,應當有資格談論那些了。
大殷五日一上朝,作為沒有親政的皇帝,大多數時候還是以讀書為主。偶爾去明光殿聽上書奏事,要緊的政務早就被丞相攔截了,到她這裏的,無非是糧倉結餘多少存糧,太學又提拔了哪幾位五經博士。
朝堂上銖錙必較,別的方面卻那麼敷衍,連娶妻生子這種事,丞相府也可內部消化,真不明白他熱衷攬權是為了什麼。
太傅和宗正交換了下眼色,復向少帝看去,那珠玉做成的帝王半仰著頭,紫金冠下朱紘垂委,映得兩頰白如春雪。忽然回過頭來,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我記得太傅上月授課時,同我說起過冊立長秋宮的事,我那時雖有心,卻礙於丞相,不和_圖_書好輕易應允。我知道朝中大臣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數,但又無人敢在殿上提議,所以斟酌再三,昨晚親自同丞相說了。」
扶微笑了笑,「這麼說來,相父心裏沒有中意的姑娘。相父日日為國事操勞,回家怎麼能連個知冷熱的人都沒有,我受相父教導,不為相父憂心是萬萬做不到的。若不是肩上有重任,倒想親自侍奉相父呢……且再等一等,等我這頭的事辦完了,一定為相父物色一位賢德的淑女,可好?」
她招了太傅張仲卿和宗正丁百葯樂城殿覲見,這兩位是看著她長大的,滿朝文武有人屈服奸相,也有人一心捍衛皇權。老臣們相較更忠誠,經歷了三朝,知遇之恩報之不盡。
「丞相怎麼說?我料他必然諸多推諉吧?」
或許這麼做是有些殘忍,那個選作中宮的女孩子要守一輩子活寡。然而政治里容不得婦人之仁,真要論,黃鉞多番與她為敵,黃家滿門抄斬都夠得上了。如今舍了一個女兒,她許他們富貴,兩下里也算相抵得過了。
這是驚人的好消息,簡直比天降祥瑞更令人振奮。娶親便等於親政,看來丞相蹦達的日子快到頭了。太傅和宗正卿喜出望外,向少帝長揖下去,「臣等恭喜陛下。陛下果真長大成人了,先帝在天有靈,不知是何等的慰懷!」
連家口都不要,果真是個涼薄的人啊!
兩位大臣一計較,頓覺責任重大,賭咒發誓式的一手撫胸,一手指天,「臣等蒙先皇恩典,忠君之心天地可鑒。請主公放心,臣等即刻籌備,待擬好了名冊,再呈主公御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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