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低頭看地上伏拜的少年,垂手在他肘上虛扶了一把,愁眉對丞相道:「遮遮掩掩的日子太難熬了,相父沒有經歷過,不會懂得其中的悲苦。這件事於我來說尚可以應對,於一個堂堂鬚眉來說,困在禁中就如折斷了翅膀,對他太不公平了。這些年我事事依仗相父,相父為我操盡了心。如今這事我不想麻煩相父了,還請相父容我自己解決。」
所以在他眼裡,她這個皇帝的分量真的不怎麼重,究竟她喜歡的人是誰,他連問都懶得問。
她知道這話會引得他大怒,大怒又如何,秘密埋在心裏,太久了會發芽,變得愈發蓬蓬勃勃,不可控制。
這筆賬應該這麼換算嗎?她覺得有點灰心,「我的終身大事,還是讓我自己做主吧,我心裏有合適的人選。」
是啊,她喜歡這奸相,喜歡他不可一世的樣子,也喜歡他四兩撥千斤的手腕。或許有人不解,他把帝王尊嚴踏在腳下,說不定還有謀朝篡位的野心,她怎麼能喜歡一個亂臣賊子,難道江山不要了嗎?
她設身處地,說得很煽情,自覺這樣還能博個賢德的名兒。沒想到話剛說完,靈均噌地一聲抽出佩劍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嚇得忙去奪,咦咦驚詫不已,「這是幹什麼,買賣不成就要以死相見么?」
現在時候到了,她已經成人,他不能把她當小孩子了。她有時甚至慶幸,還好他一直未成婚,這是老天給她留下的唯一希望。如果他有了妻兒,那麼這輩子只能和他成為仇敵,權力場上斗個兩敗俱傷。
他說倒也不盡然,「臣發過願,此生非絕色不娶,因此對不住,只有辜負陛下和_圖_書美意了。」
作為一個姑娘,其實開這個口很需要勇氣,但她居然做到了。她覥著臉笑了笑,帝王的表情應該永遠端莊平和,不該是這樣的。這一笑笑開了她脖子上的枷鎖,也笑得丞相心頭打顫。
丞相卻說不礙的,「靈均的樣貌,這一年間不會起大變化,就算見太后也未必會被識破。太后盼的是皇孫,只要主公對列祖列宗有了交代,流言蜚語不攻自破,主公還怕什麼?」
一個要自盡的人,居然可以那麼平靜。靈均道:「君侯有交代,陛下若不應允,為防我走漏消息,須得把嘴永遠封起來。」
扶微負氣,像挑選貨物似的,圍著靈均轉了兩圈。白璧無瑕的人,任何地方都挑不出瑕疵來。她又回頭看丞相,覺得這少年就是縮小的燕相如,當年她初見他時,他就像今天的靈均,連眼神都一樣。
扶微冷冷哂笑,「相父也太不把人命當回事了。」
丞相道:「過兩年靈均就長大了。」
她微有些失望的模樣,「相父是怕亂了人倫?」
丞相依舊不死心,「臣與陛下還是叔侄。」
扶微說沒有,「我白天從來不沾酒。」
丞相擰起眉頭,大覺受到了褻瀆:「陛下今日喝酒了?」
「相父僭越了。」她嗒然而笑,「我爹爹是先帝,他已經駕崩了。」
這下子倒真不好說了,原來真的是忠良之後,難怪小小年紀如此堅定。
丞相不答,示意少年行禮。那少年舒袖稽首,「臣聶靈均,叩見陛下。」
丞相卻不以為然,「禁中哪些地方宮人可往,哪些地方不可往,都由帝后說了算。只要皇嗣落地,皇后可稱病和-圖-書不見外人,親蠶等事宜也一概全免,如此就萬無一失了。」
她大逆不道,丞相的臉白得發涼。這麼荒唐的事,丞相大人應該連想都沒有想過。朝堂上還在盤算著,怎麼控制大殷未來的十年甚至二十年,結果沒消兩個時辰就被少帝反將了一軍。各自都在賭,不過他的賭注壓在了聶靈均身上,扶微的賭注只有她自己罷了。
扶微這回,是真的被他嚇到了。
她抱胸嘀咕:「他真不是相父的兒子嗎?為什麼我看著竟那麼像!不是五官,是神態。靈均的長相隨了母親吧?」
門上進來的人,並不是她想象中柔美婉約的小娘子。當然柔美婉約也不欠多少,主要是性別出現了偏差。這世上除了她,哪裡會有姑娘一身男人打扮!來人穿的是深衣,天青的衣裾,上有纏枝鑲滾,溫柔的顏色,稱出他朗朗如日月的好相貌。他實在長了一張美麗的臉,長眉秀目,神光高潔。就像劍上鑲玉,肩吞描彩,站在那裡,竟有十分雌雄難辨的況味。
「那怎麼滿口胡話?」
扶微驚愕不已,抬手指了過去,「這……相父是何意啊?」
靈均聽丞相示下,見他沒有什麼表示,揖手道聲喏,卻行退了出去。
她心下納罕,轉過頭審視丞相,他臉上淡淡的,連一點多餘的表情也找不見。這人總是這樣,能賣關子的盡量不直說,到最後見真章,常令人有意外之驚嚇。
這就是丞相的極端之處,不成www.hetubook.com.com功便成仁。如果她夠狠,大可以視而不見。但若是不想讓這人死,那除了迎他進宮,就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錯了,其實都錯了,只有拿捏住了他,才能守住這天下。魚與熊掌必須兼得,這是幾年前就悟出來的道理。她太寂寞了,連禁中的老黃門都覺得她可憐,她得找個人填補這寂寞。不可告人的真相有他一同堅守,不是緣分嗎?另覓他人還得擔新的風險,找他最最順理成章。所以奸相在她眼裡從未十惡不赦,反倒心心念念了很多年,因為苦於無處下手,經常倍感困擾。
丞相顯然對她的口沒遮攔很不滿,但城府頗深的人,不會因這三言兩語就惱羞成怒,只是惆悵地感慨:「陛下六歲到臣門下,這麼多年了,臣連尊師重道都沒有教會陛下,可見臣有多失敗。陛下今日因靈均一事龍顏不悅,臣可以理解,陛下需要時間考慮,臣也沒有催促陛下的意思……」
丞相似乎不悅,抿著唇不說話,靈均卻道:「陛下誤會了,臣的父親是聶韞。當年陳關之戰中,八千驍騎戰至三人三馬不退半步,臣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怎麼是說胡話呢,「這是我的真心話,就像相父一心為我好一樣,我對相父的孺慕之情,也是天地可鑒啊。」
她忽然換了一種語調,接下來總會發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轉折。丞相心下有準備,仍舊點頭,「臣是肺腑之言,一切都為了陛下。」
堂上寂靜無聲,兩下里都沉默。扶微慢慢踱步,踱進了門前那片明亮的光帶里。她低頭看,深衣之下有赤舄,因袍裾寬大,只露出輕輕的一點,依舊紅得奪目。她和*圖*書一面側身欣賞,一面問丞相,「相父說,只要有了皇嗣,我就不用怕了,是么?」
扶微立刻斂盡笑意,清了清嗓門道:「我很敬佩三傑,所以更得提醒你,你還年幼,不要隨意答應別人任何要求,免得將來後悔。你先下去,有些話,我要單獨同丞相說。」
扶微鬆開靈均,打量了他一眼。這美麗的少年眼裡有果決的光,再待幾年,大概更會長得天上有地下無吧。她要和他成親嗎?還要和他生孩子?她咬著嘴唇思量,甚是為難,「相父不知道,我喜歡年長一點的男人。」
「那麼相父是覺得,我同誰生育皇嗣都不重要嗎?」她仰起頭,視線落在了那飄飄的帳幔上,「父精母血啊,要一個可心的孩子,首先必須擇其父。普天之下,論治國韜略,有誰比得過相父?依我的意思,相父與其舉薦聶靈均,倒不如舉薦自己。我是相父看大的,相父最懂我。如今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不如彼此將就,湊合過算了。」
丞相略感無力,「因為陛下拜我為太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扶微朝外看了眼,日頭高懸,萬里無雲,並沒有要變天的跡象,想來是丞相的心裏堆疊起了烏雲吧!她又追問了一句:「相父當真不考慮嗎?我願與相父同守這個秘密,將來皇嗣繼位,相父不歡喜?」
當真用不著拐彎抹角,反正都敞開了說了,何不一針見血?扶微道:「相父不必為我開脫,我剛才的話,確實是我心中所想。相父說皇嗣要緊,我也深以為然。既然誰都可以是皇嗣的父親,為什麼偏偏相父不可以?」
叔侄這種事,說出來太牽強了。當年文皇帝雖然厚待他,m.hetubook.com.com封他為王侯,但既不同祖又不同宗,源氏上下根本沒人認他這門親。扶微抬手撫了撫額,「我知道先帝和相父稱兄道弟,可相父也不要忘了,我姓源,你姓燕,不在五服之內。就算親厚過了頭,也沒人會怪罪你我的。」
還怕什麼?她怕的太多了,原本只想找個正大光明的借口順利親政,沒想到姜還是老的辣,最後居然連自己都要賠進去了。
果然耍得一手好計謀,可惜扶微無法認同。她站起來,掙扎著擺了兩下手,「太兒戲了,相父要我立一個男后嗎?就算現在看不出什麼,將來呢?他會越長越高,長出鬍鬚來,到時候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
丞相對掖著兩手,一副作壁上觀的姿態,「臣說過,為了社稷,犧牲一兩個人,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扶微畢竟不是愚鈍的人,起先雖驚訝,轉瞬就明白過來了,這是打算將錯就錯啊。既然皇帝是女人,那皇后就得是個男人。眼前這孩子年紀比她小,看來不過十三四歲,身量也是初長成的模樣。這種介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狀態正是恰到好處,倘或穿上皇后冠服,再抹上厚厚的一層粉,足可以以假亂真了。
丞相虎著臉,有種山雨欲來的恐怖感,冷冷望著她,口氣十分強硬:「臣絕不考慮,請主公及早打消這個念頭。」
風過檐角,呼呼作響,僵持半晌,丞相下了逐客令:「恐怕要變天了,陛下請回吧!」
丞相連眉頭都沒動一下,「社稷為重,君為輕,還請主公勉為其難。」
「太后那裡呢?總不能連太后都不見吧!眼下還可糊弄,等日子一長……我怕驚了太后,叫人說我有龍陽之好,那就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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