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微看了他一眼，「秺侯的爵位不是由他襲嗎，卿如何說他沒有供職？」
上官照提心弔膽覷少帝神色，「長主要回朔方了？」
這個名聲好像不大好聽，扶微搖了搖頭，「那我問你，經常御幸，又下不出個蛋來，到時候怎麼辦？」
太后說：「上好福氣呀。」
她話沒有說完整，但他已經從中嗅出了危險的氣息。女兒嫁出門就是別人家的人，和母家再沒有聯繫了。她終究不放心定陽長公主，為了一個還不能確定的罪名，她打算動手了嗎？
「為什麼？」
第二日皇后帶上榛子、栗子和大棗，跟隨皇帝一同前往永安宮拜見梁太后。
不能問她，更不好安慰，他壓著刀的手愈發緊地扣住了刀把。她見他不說話，回過頭來看他，心裏知道難以開誠布公深談，斟酌了下道：「你若覺得御前呆不下去了，就帶著琅琅回武陵吧。」
一上一下，勢必要壓下來，靈均閉起了眼睛，笑容沉醉，就是這種甜蜜的重壓，他喜歡負載。現在她還一門心思想著丞相呢，情竇初開的姑娘，總是對第一個喜歡上的人念念不忘。等她的思想日漸成熟了，會發現年齡懸殊太大一點都不好。她二十歲的時候丞相三十三，她四十的時候丞相五十三，等她知天命的時候，丞相都已經到了花甲之年了……想起來也覺得好可怕。
昨夜他整夜戍守，從迎親回來便在東宮，看著她回燕寢，看著寢殿里的燈一盞一盞熄滅……他站在廬舍外，任霜降滿了頭。心裏彷彿被磨盤碾壓，壓得他連氣都喘不上來，什麼都不能想，只是反覆斟酌著，洞房是真是假？如果皇后是女人，那沒什麼可擔憂的。但皇后若是男人……事情就難說了。彤史的記載，他悄悄潛進石渠閣翻看過，上面明確記錄著，「后除簪珥，以燕帝」，連小寢內發出什麼聲音來，都寫得明明白白。他不是沒經過人事的，那種描述，大致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老師竟然還不如學生，燕相如何等的失敗！
這孩子有時真的有些任性，拖住她的腰使勁往下一拽，扶微便徹底趴在了他身上。他還很得意，拱了拱腰道：「陛下看，臣說到做到。其實臣第一次看見陛下就大覺驚艷，也許陛下覺得我還小，可在臣看來你我是同齡人，少年夫妻，更應當恩愛逾常。」
扶微愣了一下，「你想幹什麼？」
扶微被他吵得頭疼，催促他快點拍腿，一面黯黯道：「我喜歡的從來只有丞相，和你們兩個無關。」
靈均沖她霎了霎眼，「妾是說禁中的職務，陛下不拘好壞，賞他個侍中的銜兒吧，讓他追隨陛和圖書下左右，為陛下效命。」
好吧，她也無話可說了，他黏人得要命，她為了擺脫，潦草地攬了攬他。
她反剪著兩手走在日光里，聽后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來，「我的這位皇叔，倒是實實在在的丞相黨。以前他心高氣傲，誰也不服，和丞相相看兩相厭，彼此相約在城外的折柳坡上打了一架。魏王平時張牙舞爪，其實驍勇善戰全是手下人恭維他的，他與丞相交手，當然不敵。丞相下手狠，不服便再打，打到他求饒為止。其後又送了兩名歌姬給他，他居然高高興興領回封邑，第二年各得了一個兒子。從此待丞相，比待親爹還親……」
定陽長主行禮退出了路寢，她站起身送至門前，看著那貴婦急急出了宮門，悵然在檐下站了許久。
正殿里設了綉幄，太后倚著憑几，坐在五彩畫屏前。女史在面前莞席上放置了一塊錦墊，皇后趨步入幄中，雙手平舉至眉，向上長跪稽拜下去，「太后千秋萬歲，長生無極。」
因為燕寢外有人當值，他們說話不得不壓著嗓子，這樣一來便顯得曖昧，不細聽，簡直像情話一樣。他一頂腰，她立刻感覺到了，在他頭上揍了一下，「放肆！」
扶微想起丞相昨晚那通氣話，忽然也覺得訕訕的，調開了視線道：「什麼殺不殺的，我何嘗說過要殺你。如果不想讓你活著，上官氏牽連謀反案時，就可以將你滅族了。」
她卻莞爾一笑，「我不需要你幫忙，只需你聽命於我。」日光在廡殿頂上閃耀，她嘆了口氣，天那麼冷了，呼出的白霧在眼前交織成雲。她搓了搓手道，「如果與琅琅的婚禮能提前辦，便儘快辦了吧。」
上官照道是，「臣奉命探訪魏國國相趙焱，趙焱說已經具本奏尚書台，魏王對朝廷此舉大加讚賞，願再發動鄰近諸王侯，同解國事之難。」
他抬眼審視她，她今日還好么？表面上是看不出什麼的，以她的性情，就算傷得再重也不會表現出來，可是暗中呢？受了委屈也不會同任何人說，他知道她的脾氣。他想起侍奉過他的御婢，那幾個女孩子的反應告訴他，這種事並不快樂，他想起她也受了她們同樣的苦，心裏便痛得無話可說。
少年人，真是充滿熱情啊！她早就知道不應該擺出這樣的姿勢，新婚之夜糾纏在一起，還能有什麼好事發生！皇后很難耐的樣子，臉頰紅紅的，並不像是單純的害羞，大概太入戲，被自己的喘息聲拱起了火，所以看她的眼神都是迷迷茫茫的。扶微覺得很累，她已經儘可能和他保持距離了，就算停在上方也是騰空的，和-圖-書就那麼撐著，比扎馬步還要辛苦。他現在居然說這樣的話，她隱隱有了想踹他下床的衝動。
帝后細細商量，一拍即合，彼此都很歡喜，並肩躺在被窩裡盤算起來。夜已經很深了，十月的節令，地上厚厚下了一層霜，一輪孤月掛在天幕上，那麼高，那麼小……今夜的月色看上去有些凄清。
「陛下……」
太后笑著道好，「這次陛下大婚，各路王侯大多抵京了。王者文帝血胤，侯者顯貴人臣，陛下挑個時候，千秋萬歲殿里設國宴，款待王侯們吧。順便……」
靈均急起來，「臣只比上小了一歲而已，你為什麼總把這種傷臣自尊的話掛在嘴上？十四歲娶妻生子的人到處都是，臣練武，身底子硬朗，怎麼不能洞房？」
皇后道是，「妾初入宮闈，若有不到之處，還願太后教誨。」
長主掖手道沒有，「今日是專程入宮來見陛下的。東南百姓食不果腹，朝中有封邑的公卿們俱出地與吏民耕種，蓋侯亦不能坐視不理。吾君遠在朔方戍守，陛下大婚都未能進京來，妾接蓋侯家書，令妾今日親自與上回稟田邑的事，治下已命田曹掾史整頓，不日就將分派出去。再者，明日的大宴妾恐不能參加了，吾君忽然身染重疾，妾實在放心不下，打算連夜趕往五原，特來與陛下辭行。」
「上還是喜歡丞相，喜歡上官侍中！」他憤憤然，「那怎麼不能加上我？」
他幾乎想都不想便說不，「臣要守著陛下。當初我被調離京畿，這裏頭缺失了好幾年，使我懊悔到今日。現在我回來了，除非陛下殺我，否則我絕不離開半步。」
他垂著頭，低低道：「我明白，是我無能，幫不上你任何忙。」
「只是不知，是否能如預想這樣順利。」她忽然說，將定陽長主弄得一怔。那位貴婦坐于蒲桃錦的綉墊上，似乎有些不安，她默然一瞥，頓了頓才道，「姑母入禁中，可見過太后？」
他腦子轉得飛快，當然知道不能惹惱了她，於是做出一臉傷心欲絕的表情來，「陛下才大婚就要當鰥夫，如此不好吧！臣失言，以後不說了，可是陛下不能阻止臣喜歡你。」
誰能隨意教導丞相的養女呢，況且中宮是這禁廷的主人，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去打破表面的和睦。
她又氣又好笑，想翻身下來，他伸手把她攬住了，「陛下抱一抱臣吧，臣把腿都拍腫了。」語氣委屈，論扮豬吃老虎的能耐，絕不遜色於她。
她氣惱得喋喋抱怨，「明明頭兩回相見少年老成，很令我放心的……」
她點頭不迭，「臣多年受母親庇佑，今臣長大了ｈtｔps://ｍ•ｈｅｔuｂook•coｍ•ｃom，日後供奉母親頤養天年。」
靈均很直接，「臣好歹是個男人啊，陛下又這麼好看……」
「那是因為不動情，上何時看見太傅對你撒過嬌？」
長主隨少帝入殿，邊行邊道：「陛下新婚大喜，妾還沒來得及敬賀陛下呢。」
但不得不說，靈均這些年被丞相教導得很好，每個眼神和動作都矜持端莊，要是拿來比一比，大概可以甩她十丈遠。他笑起來掩著口，檜扇輕輕橫在鶴紋朱錦深衣的膝頭上，從她這裏看過去，頰上笑靨淺生，真像畫里的美人。
她沒有疾言厲色，甚至說完還對他一笑。可是他知道，這位少帝面上的溫柔都當不得真。人說帝王之心深不可測，婦人當政又有其短板，但是到她這裏，可謂集了大成。她可以懷柔，可以獨斷，要想馴服這樣的人，恐怕不比和丞相周旋簡單。
「不不……」長主推辭不迭，「照有公務在身，不必勞煩他了。」邊說邊起身，「回程路遠，不敢耽擱，先與陛下辭行，妾還要上永安宮拜別太后。」
所幸還好，今日一見，倒也齊全。太后細細打量了皇后一番，身條不錯，臉也長得耐看，不像那些妖俏的女孩子，看著就是靠不住的模樣。
他皺眉趕上去，長主與少帝行禮，少帝在她臂上託了一把，溫聲道：「姑母無需多禮，外間冷，請上殿里說話吧。」
政務上的糾葛，拉拉雜雜一大堆，先前太后說宴請各路諸侯，這個倒要好生計較一番。她偏過頭對上官照道：「郡國田邑分與平民租種，這事已經提了不少時候。恰逢立后大典，諸侯入京敬賀，這麼一來是撞在刀口上了。前有幾位王侯領頭，不情不願者也只得從善如流。剩下那些丟命不丟田的，眼看要成眾矢之的，大概也沒法硬扛到底了吧。」
扶微再三聲明，「我心裏有喜歡的人了，立你為後不過是權宜之計。」
少帝哦了聲，訝然道：「蓋侯一向健朗，怎麼忽然染疾了呢。想是朔方苦寒，難為蓋侯了。既如此，我也不便相留……琅琅呢？是留在御城，還是隨姑母一同回朔方？」
「陛下如今沒有設立妃嬪，隔三差五到長秋宮過夜才好。」
少帝道好，托掌一比，「姑母一路順風。」
少帝臉上笑著，眼裡逐漸變得荒寒，「也罷，回去為阿翁侍疾，是琅琅的孝道。如此姑母看，需要帶些什麼回朔方，我命照即刻置辦。」
他說好辦，「臣連女人都裝了，再裝一回有孕也沒什麼。大不了懷了三四個月滑胎，這樣就沒人敢對陛下有任何懷疑了。臣也正好稱病再不見人了，如此不是一舉兩得嗎和_圖_書？」
從章華門進去，略行幾步就到路寢。其實路不遠，她卻走得很慢，腳下蹉著，仰著頭，十分享受這冬日的暖陽。新婚的少帝，大約因為親政就在不遠了，所以並不像平日那麼匆忙。隨侍一旁的上官照看在眼裡，她很悠哉，他卻五味雜陳。
她聽后輕輕蹙眉道：「你最好別胡來，否則朕過兩日就能讓你『崩』了，明白嗎？」
扶微跽坐在旁，太后和靈均對話時，她一直捏著心。畢竟今日的皇后，不像昨晚那樣畫了厚厚的妝，男人和女人總有些分別，她擔心萬一被太后窺出端倪來，那尷尬就大了。
太后精神欠佳，他們在永安宮逗留了不久便告退了。靈均跟在她身旁，輕聲道：「陛下莫忘了，臣妾有一胞弟，尚未供職。」
上官照正要領命，斛律普照拱了拱手道：「稟陛下，丞相今日身上不豫，先前由長史告假，因長主在，臣便沒有回稟。」
上官照有些愕然，獃獃地看向她。她自知失言，摸著鼻子清了清嗓子，「那個……如此甚好，免得動干戈，親情還是要顧念的嘛。」
定陽長主笑道：「琅琅小孩子脾氣，長到這麼大，沒有離開過我半步。還是帶著一同回去吧，待來年二月里再入京籌辦，時間應當是夠用的。」
他忽然捏著嗓子尖叫了一聲，嚇得她睜大了眼，他嘻嘻一笑說好了，「差不多完事了，陛下是頭一回，如此勇不可擋，記下來可太有面子了。」
扶微不想和他胡攪蠻纏，在一通啪啪聲里轉過了頭，「隨你。」
少帝笑得爽朗，「多謝姑母，因昨日只行大典，不設婚宴，族裡的宗親們也沒能齊聚。明日在千秋萬歲殿里擺席，我即位這麼多年，各位叔父長輩都就藩在外，便是想念，也尋不著機會團聚。明日正是個好時機，恰逢立后，大赦天下，且台閣已經擬定年號，打算改元了。」
這是太後頭一回見新后，原本按照慣例，在正式冊立中宮之前，太后至少要預先過過目的。但因丞相這人心思過於細膩，怕略有不周，又要惹得他不快。權臣么，就是有猖狂的本錢。基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太后便沒有設家宴，宴請那時尚且待字閨中的皇后。
靈均那雙秀目里裝滿了委屈，「明明臣才是名正言順的，上不怕我因愛生恨嗎？」
皇後分明不悅，「謁告祖宗那些事怎麼辦？」
她哼笑了聲，「身上不豫？真是稀奇事，丞相可是十年未生過病的人啊……」轉念一想，似乎又品出了點別的內容來。好端端的，病得真蹊蹺，究竟是為了拖延歸政呢，還是昨夜愁腸百結，把自己給氣病了？
長主立刻哦和圖書了聲，做出又驚又喜的樣子來，「原該如此，上已經大婚，不日便將親政，是當改元以賀才是。」
她轉回身，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派人去丞相官署，請丞相晤對。」
皇后齜牙咧嘴，「陛下不能打我，打壞了明天就不能見人了。」
他剛要同她再議，看見她眼裡的光乍然亮了，真是得遇至親骨肉的樣子，臉上含著笑，匆匆向前走去。他回頭看，不由沮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定陽長主來得真不是時候。
皇后很為她著想，「不能娶了親，還過得和原來一樣。臣是個活物嘛，陛下眼裡沒我，不單臣工要著急，皇太后更是要著急了。陛下願意被人說成不能人道？」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啊……不過再怎麼樣也不能越雷池，她警告式地沖他的鼻子指了兩下，「朕潔身自好，對你這種小孩子不感興趣，你給我乖乖聽話，不要輕舉妄動。」
不過不管靈均如何乖巧可愛，弄假成真這種事是不能發生的，「你還小，不能算男人。」
太后略頓了下，礙於皇后在，不好挑明要丞相歸政的事。但眼風遞來，扶微心裏便已經明白了，揖手向上一拱，「諾，臣謹遵慈諭。」
「我知道。」他點著頭說，「你喜歡他，我喜歡你，並沒有什麼妨礙。」
她也不管，擺了擺手，從雲龍門上佯佯往路寢去了。
男人怎麼了？男人就不能自控嗎？她每次撩撥丞相的時候，他總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如果他有這麼高的覺悟，彼此也不會鬧得現在這樣了。然而他的後半句話，她聽得很受用。靈均是個心思敏捷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口蜜腹劍，至少在為人處事方面，比丞相要討喜多了。
扶微知道他說的就是自己，聶皇后對外是有一個弟弟的，皇帝提拔小舅子當侍中，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他真當所有人的眼睛都瞎了嗎？因前後有宮人相隨，她不便多說什麼，只道：「少君年紀還小，等再過兩三年任命不遲。眼下讓他好好讀書，讀書比什麼都要緊。」恰好走到了宮門前，她笑了笑，「皇后回長秋宮去吧，朕還有政務要處置，就不相陪了。」
彤史把昨夜記載的燕褻起居注呈上去，太后大略掃了一眼，臉上笑得極其和暖。請帝后入座，側過身輕聲細語囑咐皇后：「上自幼孤單，生於帝王家是件寂寞的事，他自小到大，幾乎沒有玩伴。如今大婚了，君臣尚有相離的一天，夫妻卻是要一輩子相伴的。陛下前朝事忙，日理萬機，中宮往後就多費心吧。長秋宮設有皇后官署，詹事、少府等官員，都是聽命于中宮的，有什麼不解的地方，請他們為中宮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