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她定了定神抬手,「太傅與諸君所奏,朕都知曉了。請起吧,起來咱們君臣再議。」
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呢!扶微擺手不迭,「朕不能這麼做……」
她握起拳,一掌擊在了案面上,「先前說的那位侍郎,命廷尉追查下落,不論生死,一定要將人找到。然後以此為切口,徹查下去,務必將涉案要犯捉拿歸案,朕要砍他的腦袋做牲祭!至於校尉與三輔,此乃朕之夙願,當設!如今朝綱動蕩,公然行兇者亦不在少數,長此以往,朕的朝堂就要變成屠場了。朕要一人,行法不避權貴,敢面折大臣于朝,如此朝堂才得太平,百官才得安伏。」
他漠然一哂,「那條秦道,寬約十丈,蓋侯花了十五年時間修通上郡至朔方,你以為果真是為了便於長主回京省親?」他將手裡的簡牘捲起來,扔在了案上,「當初秦王以三十萬兵力修建直道,為的是北擊匈奴。那原本就是兵道,結果在滿朝文武眼中,竟成了一條歸寧的娘家路,實在可笑!」
太傅不答話,轉頭看看孫謨,向他遞眼色,示意他解釋。孫謨無奈,站起身道:「請上容臣回稟。距上大婚,已有月余,朝中格局一如往常,事事以丞相為首。丞相幕僚囂張,打壓陛下提拔的官員是家常便飯,連臣這位尚書僕射在台閣也呆不下去,乾脆跑到光祿寺來了,難道上還未察覺嗎?臣為人耿直,說話不大中聽,請上包涵。今日臣代諸君問上一句,上昔日的豪情壯志可還在?欲圖威加四海的壯志可還在?若千秋萬歲殿大宴時的推脫是隱忍,如今各路王侯皆已離京,陛下何故還不親政?嘗有光祿寺侍郎具本參奏,指責丞相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那封奏疏可曾到陛下手上?尚書台雖名義上掌綜理政務之權,說到底仍舊受丞相掌控,難道陛下僅滿足於表面的臣服嗎?那位侍郎是再也不見了,陛下道他去了哪裡?丞相黨羽業已跋扈至此,既然上無體下之意,臣等縱有報國之心,亦無安身之力,陛下還願意聽臣等諫言嗎?」
組建八校尉?她尚且沒有這樣的能力,下令是口頭的,只要他願意,可以讓她實行起來遭遇數不盡的阻礙。他就是有些傷心,發現自己就算歸政,因為他手上有兵權,她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但若連那個他都放棄了,那自己還剩下什麼?任人魚肉,她甚至連酷吏都為他準備好了。
三署郎們稽首不願起身,她沒辦法,只得命左右黃門逐個相扶。好不容易勸得眾人入座了,議郎直身長揖,「十日後乃冬至祭天大典,陛下可趁此時機向天呈稟還朝親政。屆時隨扈緹騎,一應用陛下親信,乃至圜丘守衛,也需欽點天子禁衛,以和*圖*書防不測。」
她笑著擺擺手,提袍跨過了金馬門。
她伸出手,在他臉上輕輕撫了一下,「你很害怕,是嗎?」
郎中搬了長案與錦墊請少帝入座,待她坐定了,眾人才按班就坐。可是堂上鴉雀無聲,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便有些納罕了。
案旁的一樹燈火,在青玉的托盤上各自燃燒著,其中一盞的燈油將耗光了,和其他四盤相比較,明顯羸弱了不少。他執起一把銅匙,將邊上的燈油勻過去一些,那燈芯漸漸亮起來,映照他的眉眼,他丟下銅匙,別開了臉。
靈均悶悶不樂,「陛下的眼裡,誰都比臣重要。」是啊,她是天生的帝王,重視的當然是王佐之材,不會流連於內廷。
她進官署大門,眾人便匆匆從案后挪出來跪地叩迎。三署郎屬於預備官員,無秩僅供俸祿,所以對待天子,比起朝中大臣更加謹慎多禮。
扶微不忍心見他這樣,笑了笑道:「很多時候作出的取捨不是我本意,是不得不為之。人的命運也不全由帝王主宰,如果沒有奢望得到不該得到的東西,何來性命之憂?聶君無論如何都是我的皇后,這後宮之中有你一席之地,甚至這長秋宮,這輩子都是屬於你的,你有什麼可憂懼的?」
扶微愣愣看著那群三署郎重又出席伏地,她心裏跳得砰砰的,血潮陣陣,催得她幾欲暈厥。
她煞白了臉喃喃:「是朕疏漏了……」
扶微聽后一笑,「你竟也學會奉承了。」
孫謨洋洋洒洒說了一大通,扶微坐在那裡,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連帶渾渾噩噩的腦子也一併澆醒了。
對於她的皇后,她可能有些絕情。其實那天德陽殿昏禮上,他向她走來時眼神專註,她就隱約能夠看出點端倪了,他應當是喜歡她的。如果她對丞相一直求而不得,結果無非是灰心放棄,最終讓此人永遠消失。相依為命的人變成了靈均,她當然也能接受,只要他安分,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然而既生瑜何生亮,她身邊只能容下一人,靈均最好的結局,大概就是遠走他方。
一時堂室中寂靜無聲,他坐在那裡,感覺夜涼如水,從腳下一直蔓延上來,半個身子都快要凍僵了。
靈均在努力做那個讓她信任的人,若光看這一點,他又有些可憐。畢竟他是無辜的,被動的知道一切,也許這從來不是他所願。
光祿寺里的三署郎逐漸壯大起來,那是將來朝廷的希望,政務的倚仗,相當於皇帝的幕府,她要經常與這些人通氣,也便於從中發掘棟樑。
為什麼丞相不善加約束手下那些人呢,也可能是積重難返,就算他有心,只怕也不能面面俱到。朝堂之上終究不能有人分庭抗禮和*圖*書,她想和他同治,結果便被現實狠狠打了一耳光。
長史回稟,「尚書令遭彈劾,恐怕不日就會移出台閣了。」
沒辦法,她確實很忙,如果把她接下來要辦的事列出一張單子來,只怕三天三夜也列不完。她不會溫言同他周旋,只是莞爾,捲起袖子下了寢台。
「朕不需要長久,只在朝夕。」扶微起身,掖著廣袖道,「適才所議之事,一樁一件都要執行。朕雖是守成之君,卻不願當個閉目塞耳的昏君。」她指了指孫謨,「你回台閣去,僕射乃尚書台副官,如何弄得喪家犬一般?前朝尚書令不過是虛職,告訴劉賞,他膽敢以權謀私,就讓他滾出尚書台,朕的政務中樞,還輪不著他來指手畫腳!」
當皇帝好么?扶微看著那些開闔的嘴唇,腦子裡空空的。權力使人迷醉,也令人騎虎難下。很多時候她的個人意願一點都不重要,她首先是大殷的天子,其次才是個人。要當明君,就得聽諫言,哪怕是譴責叫罵,對的就該虛心接受。她也難,越來越難。如果沒有那麼愛他,今天的議案毫不猶豫就可以拍板。打倒他,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可是誰能預料,夢想是會變的。以前想讓他匍匐在她腳下,現在卻想權色兼收……
他有些不耐煩,「這種事還要孤教你么?牽扯不清,那就快刀斬亂麻,魏時行查到哪裡便清理到哪裡,這樣的小事,竟讓你們這些謀臣束手無策?」
斛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臣這不是奉承,是實話。」
門上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了一眼,司直進來回稟:「東曹掾1有奏疏抵京,請相國過目。」
「可是害怕將來分不清是誰的孩子?」他眨著眼睛道,「都算丞相的,還不行嗎?」
「上可願三思?」太傅揖手,「酷吏之制,恐非長久之計。」
少帝很少有這樣的感慨,斛律卻並不意外,他說:「陛下是有道明君,才會倍覺重責在肩。若是稀里糊塗貪于享樂的皇帝,只會嗟嘆人生苦短,不夠他逍遙的。」
於是皇后寢殿中傳出詭異的笑聲,帝后相對,談得十分歡愉。不過笑歸笑,可行性不大,扶微斂起笑容對靈均道:「不行,我要對得起丞相,也要對得起你。一口氣糟蹋兩個,太不是人了。」
用心良苦,也令人不寒而慄。他微微眯起眼看她,一身袀玄,戴著長冠,她的美是凜冽的,不容侵犯的,是帝王在前,令人不得不俯首稱臣的氣度。
她說的是上官照嗎?現在細想想,這個傻瓜真的很可憐,得到關內侯的紫綬金印,卻成了天下人嘲諷的對象。蓋翁主的死,暫時不會有人去懷疑少帝,大多會把矛頭指向他。娶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也太不堪了,反正爵和_圖_書位已經到手,就算翁主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一山難容二虎,她說一公一母沒有妨礙,其實不對。當食物緊缺的時候,照樣斗得你死我活,即便是一對,那又怎麼樣?弄權的人,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成王敗寇。他如今自覺情緒複雜,一面欣慰於她的謀略,一面又感到危險。這是政治動物的一種本能,與愛情無關。他在泥足深陷前就料到會有這一日,政事上的風浪都能夠應對,怕的是她沒有以真情待他,最後贈他空歡喜一場。
長史恍然大悟,「自然是尚書丞。」
少帝身邊隨侍的黃門拔著嗓子高唱:「皇帝制曰可。」眾人又是深深一叩,這才起身退到一旁。
天上又飄起了零星的雪,侍中在殿外守候,時間久了,鐵甲肩吞上染了薄薄的一層白。見少帝來了忙執傘相迎,她對插著袖子長長嘆了一口氣,「子清,朕覺得皇帝一點都不好當。」
他這番話弄得扶微很尷尬,她撫撫自己后脖子,轉了兩圈又哈哈笑起來,那也得丞相願意當便宜爹才好。這麼荒唐的事,認真議論可就沒意思了。她上寢台,把他塞進了被窩裡,「皇后好好養病吧,現在時候還早,我要去一趟光祿寺。」
扶微在一片歌功頌德聲里走出了光祿寺。
不管怎麼樣,少帝這回是鐵了心的要大展拳腳了。本就當如此的,帝后尚在新婚之中,一時疏忽情有可原。但天子鬆懈,丞相門客並未鬆懈。皇后出於丞相府,會令丞相的勢力更加龐大。原先若志在朝堂,那麼漸漸就會蔓延進後宮。帝為乾,後為坤,乾坤大半在丞相手中的時候,恐怕離他直接取而代之也不遠了。
靈均怔了怔,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她,眼底波光微漾。本欲堅強的,轉瞬又顯出了哀傷。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聲說:「臣沒有家,家裡人都死完了,唯余臣一人。臣和陛下一樣,煢煢孑立,踽踽獨行……不過陛下遠比臣幸運,臣只是這三千塵埃中最微小的一顆,何時死,怎麼死,都不由臣控制。」
丞相臉上淡淡的,「尚書僕射可代尚書令行權,那若是尚書僕射不在了呢?」
上官照的可悲之處,還是在於少帝不愛他。倘或有一星半點的不舍,讓翁主死在別處,便不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當然靈均也看得穿,少帝此舉就是要逼上官照做出選擇,人上人必需經過錘鍊,一旦成功,這位天子近臣才真正算得是個能扛事的人。
扶微掃視堂上,笑道:「這兩日忙,未曾過官署來,諸君有良計良策,儘管報予朕聽。」
以她的情況,今後當然不可能再立后了,這金碧輝煌的牢籠可不就是屬於他的嗎。靈均苦笑了下,「陛下說得是,臣多慮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好像只顧著恩愛纏綿,忘了肩上大任,也忘了這朝堂上除了丞相,還有其他官員。朝中勢力本就分為兩股,即便她和丞相握手言和,底下人的矛盾如何調和?鬥爭還在繼續,奏疏依舊敢扣而不報,連那個諫言的官員都失蹤了,這是多大的一種威脅,是在向皇權宣戰!
他說話的時候,絕望幾乎要滲出來。說到底他才十四歲,即便老成,終究還是個少年。
愛上一頭狼,他揚唇輕笑,除了談情說愛,還要互相撕咬,如果心臟夠強壯,倒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丞相官署離天子路寢並不遠,隔著幾重殿宇和高牆,但是不想相見,彷彿永遠都遇不上。
琅琅的事情出來以後,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對靈均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應當自危,擔心自己不能活著走出禁廷,所以他現在的反應合乎她的推斷。努力爭取留在她身邊,只有留下才能活命。不得不說,殺人這種事,一旦起了頭就不會再克制。她也問過自己,果真還能像當初承諾的那樣,讓他平平安安在都護府當官嗎?答案是不能。她會慢慢的,把所有知情者全部清除,直道最後只剩丞相。她知道世上能與她共守秘密的唯有他,別的人通通靠不住。
如果問她的心,心裏已經裝了一個人,就再也沒有空間容納別人了。當皇帝可以三宮六院,可是皇帝也是人。她隱約理解當初為什麼阿翁放棄她的生母,形勢所迫是一方面,更多是因為不愛。沒有感情,一切都是虛妄,女人于這世道是弱勢的,幸好她不必靠取悅男人而活,幸好她可以做自己的主。
「諾。」長史道,「還有一事,廷尉丞正查辦的兵械案,看來不妙。不管燕氏家主是否知情,目前所得的結果處處與燕氏有牽扯,恐怕對君侯不利。」
「太傅,這是……」她輕輕掃了一眼,「何故啊?有話不妨直說吧。」
扶微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五雷轟頂,少年人的想象力就是豐富啊,思想之開明,堪稱曠古爍今。父女共侍君王……好香艷的畫面,她差點沒流出哈喇子來。雖然感情上守舊,但不妨礙偶爾暢想一下,小姑娘嘛,理想還是可以有的。
太傅這兩天睡得不好,眼袋越來越大,快垂到鼻翼了。凝眉垂眼的樣子,像年畫上的灶王爺。聽見天子傳喚,眼皮終於掀了掀,揖手道:「上無心戀棧,臣等多言,豈不招致怨恨?故人人自保,無一人進言。」
司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蓋侯雖官高傲慢,尚不至於謀反吧……」
此話一出,眾人都安靜下來了。少帝的意思很直白,就是設酷吏。酷吏這類人如同雙刃劍,使得好,能平定朝綱;使得不好,會令朝野風聲鶴唳,百官惶惶和*圖*書不可終日。對於大殷現在的局勢來說,有這樣一個人不算壞事,許多天子不可親力親為的事由他插入,便是有錯漏,他也是天子的擋箭牌。但是這類人通常貪暴殘酷,萬一使用不當,那麼將來死於他手的忠良,可能遠比犯法違禁者多。
靈均的眼睛里簡直藏著星辰大海,他又爬近一點,滿臉的希冀,「陛下儘管對不起我吧,我願意被陛下糟蹋。」
她繼續粉飾太平,「你不用怕,你我之前不是處得好好的嗎?我這個人雖然睚眥必報,但對忠心於我的,從來都很寬宏大量。」
長史諾諾答應,不敢耽擱,領命承辦去了。
他慢慢笑起來,「臣和丞相攀比在陛下心裏的地位,知道會輸,可就是忍不住。陛下……」他雙手把她的手合在掌心裏,爬出被窩跪在錦衾上,異想天開地說,「如果我和丞相不分大小,共侍君王,你看如此可行?最多臣吃點虧,做小好了。可以一日隔一日,或是丞相前半夜,臣後半夜……嘿嘿,都行。」
扶微愈發奇怪了,「太傅此話何解?朕排除萬難才組建三署,怎麼就不戀棧了?」
太傅拱手道:「陛下不可安於現狀,帝王大業,不進則退,一味的容忍,只會令宵小愈發猖狂。陛下需知道,天下只有一位帝王,英主絕容不得項背有刀鋒相抵。丞相於陛下,便是那柄利刃,是亂政攝魂的砒霜。然臣等冒死相諫,不知陛下如何思量。臣等言盡於此,還請陛下明鑒。」
「待丞相歸政,陛下可按預先的計劃實行,削減京畿大都督兵權,設八校尉。京城遠近分三輔,任命右扶風、京兆尹、左馮翊。權臣何以令人懼?懼的是文武兼管,丞相之所以手眼通天,主要還是仰仗他手中的兵權。只要想辦法架空,他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到時候陛下願如何處置,悉聽陛下聖裁。」
時間從枝頭湯湯流過,她自第二日早朝後,三天沒有再見丞相。想必她這裏的動靜,早就傳到他耳朵里了,也許是對她失望了吧,他也沒有來看她。
外面長風萬里,彷彿整個宮掖的鐵馬都響起來了。她靜靜站了一會兒,聽著此起彼伏的聲浪幽幽盪出去,然後出金馬門,進了光祿勛官署。
他笑了笑,笑容寒冷,感覺不到溫度。打開今早收到的飛鴿傳書,轉身在地圖上查找,自言自語道:「快入荊王封地了……傳令過去,明晚便動手。做得乾脆利落些,別留下什麼破綻。」
丞相接過來看,上面將蓋侯如何擅設國政,私通匈奴的細節一清二楚地羅列了出來。他嘆了口氣,「具本上奏吧。」
光祿勛此人是文帝時期委任的,效忠丞相,以前並不為她所用。因此那些三署郎們挂名在光祿寺任職,不為光祿勛掌管,基本由太傅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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