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大將軍結結實實歡喜了一通,冷靜下來后便有些多愁善感,登上寢台把她抱進懷裡,「這兩年發生的種種,回過頭去想,真叫人覺得不可思議。」
「要不然……找宗正,讓他和陛下談談?」
殿上眾臣長揖下去,「諾。」
太傅哀傷地看著孫謨,「孫令不擔心嗎?」
侍醫帶著這個重大的秘密去了,當然接下來的七個月,他是無法離開東宮的。
她向他伸出兩臂,妖嬈的姿態,像經常越過宮牆進來討食的貓。他俯身相就,那雙柔軟的臂膀緊緊攬住他的脖子,便是一摟,也如糖似蜜。
休了一回朝,是因為扶微實在體力不支。緩了幾天逐漸恢復過來,總算可以重新處理政務了。她坐在幄帳里,聽臣僚回稟各地入京的陳奏,要緊的解決完了,適時裝一裝耳聾,是為長遠打算。
她長長舒了口氣,「那個女御呢?」
天啊,聽聽這是多無可奈何的話吧,原本名正言順應當服侍君王的家人子們,如今要鑽空子才能接近帝王,還有沒有天理!可是大將軍名聲赫赫,誰也不敢挖他的牆角,萬一被他發現,恐怕第二天就身首異處了。
永遠不要小看一個男人的決心,大將軍為早日得子,這回真是豁出老命去了。彷彿忽然意識到過去三十年活得太寡淡,遂把十七歲后積蓄的熱情全部都用在了她身上。以前她總是看準機會調戲他,他一臉青澀的模樣,動不動面紅耳赤,讓她很有成就感。現在不是了,學什麼都飛快的人,把她的真傳發揚光大,她再想撩撥他,簡直比登天還難。他溫柔而強悍,真摯而奔放,便是百官面前垂著眼,也能讓她感覺渾身上下被他的目光包圍。
孫謨對插著袖子蔫頭耷腦,「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陛下性情剛烈,何不找大將軍商議?大將軍此人雖跋扈,理還是講得通的。他不是要滅烏桓嗎,讓他把精力分一點到調兵上,陛下那裡得了空,後宮的女御就可鑽空子了。」
太傅心頭一跳,睡上兩日,光睡覺,沒有別的活動吧?他與尚書令交換了一下眼色,打算開門見山。
侍醫從無邊的震驚里緩過神來,漸漸也接受了這個現實。天子是女人,所以之前敬王奪宮不是無憑無據的。但天下是熙和帝的天下,也是大將軍的天下,這兩個強強聯手,性別完全不重要。他只要抱緊大腿不惹事,好處一定少不了,所以答得十分認真,「體弱者有孕,需保胎。臣觀陛下脈象,如珠滾hetubook.com.com玉盤,往來流利。陛下氣血充盈,無需湯藥加持,太子自然康健。只有一點,初孕三月忌房事,三月過後,上與大將軍可自便。」
「我……」
老來得子,被狂喜沖昏了頭腦,失態也是可以理解的。扶微只是覺得很神奇,這就有了嗎?把手壓在肚子上感受一下,什麼都感受不到。她偏頭問侍醫,「可有什麼要當心的?」
「那太傅大人便親自出馬吧,一針見血當面提出,必須讓陛下臨幸後宮。上回不是選了五個有宜男之相的美人嗎,難道就挑不出一個喜歡的來?」
太傅回過頭來,「賞花有什麼要緊的,叫我擔心的是陛下。你看看,如今君王不早朝了,這還得了么?老臣自他開蒙起就任太傅,雖說那時還有太師,大將軍那個太師簡直就是掛職,我敢斷言,他在陛下身上花的心思,絕沒有老臣多。」言罷頓下來,意識到了有漏洞,又換了個說法,「當然了,現在老臣不能同他相提並論,他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陛下『身上』了。以前嘗聞紅顏禍水,結果孫令你看,大將軍也有當禍水的能耐。他纏著陛下放任朝政,那麼多的機務亟待處置,怎麼辦?」
想得有點多,腦中一陣暈眩,她勻了勻氣道:「錢須有周郭,重五銖,母錢製成后交由朕與公卿們過目,一旦確定即刻製造,流通全國。」話才說完,突然胸口翻騰起來。諸臣俯首領命,她緊緊扣住案沿強忍,百官直起身來,立刻被她煞白的臉嚇著了。
太傅很頂真,堅決不承認自己需要人陪。充其量是兩位忠臣憂國憂民,向大將軍諫言罷了。
大將軍笑得溫存,復說了兩句貼心話,把他們送走了。
大將軍神采奕奕,含笑對兩位比了比手,「別客氣,請坐。太傅和孫令前來,可是有事與孤商談?」
她仰起臉,在他下顎吻了一下,「我也沒想到,你是如此經不得勾搭。」
尚書令像目送英雄一樣,目送太傅離去,正感慨老臣忠勇時,太傅忽然頓住腳轉過身來,「我一人去,恐怕尷尬,孫令何不與我一同前往?此事辦成,是造福後世子孫的大功勛,老臣不願一人獨佔,必與君分享之。」
於是直去路寢,打算在溫室外圍堵大將軍,結果撲了個空。天子耳疾又犯了,不見臣工,大將軍上官署,處理北地軍務去了。
孫謨表示尚書台還有好多公務要辦,實在不行今天就算了。然而太傅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話,只是對插兩手乜斜著眼看他。他頓時自慚形穢,只有自認倒霉,「也罷,今日臣便豁出去了,刀山火海,臣隨太傅一同前往。」
孫謨面露尷尬之色,「小別勝新婚,張老就包涵些吧。陛下勤勉,你我都看在眼裡,大將軍也不是第一天臨朝,兩個兢兢業業的人,就算一時縱性,腦子裡的那根弦還是有的。今日是大將軍回來後頭一個朝會,休朝就休朝吧。等下一個……下一個一定會如常舉行的。」
大將軍仰天大笑,那模樣有些瘮人,「我早知道,功夫不負苦心人!」
孫謨的臉當場就綠了,其實他一點都不渴望這樣的分享。他雖是天子親信,但這種私事,他覺得自己不方便參与。可太傅發話了,他能怎麼樣?不去顯得不忠,去了又太唐突,實在左右為難,很不好辦。
「那個……大將軍。」太傅擠出個笑容來,「陛下乃大將軍自小看著長大的,老臣想,大將軍對陛下的關愛,絕不比老臣少。老臣近來憂心忡忡,常為陛下的子嗣擔憂,不知大將軍可曾問過陛下,有沒有再立皇后的打算?」
這下孫謨也有點擔心了,斷袖倒無所謂好不好,反正是個人愛好,外人不方便多做評斷。但天子是天下人的天子,能否生出個健康的儲君來,關乎大殷江山社稷,萬萬馬虎不得。男人和男人,自然生不出孩子,尤其沉溺過了,對女人都沒了興趣,那大事就不妙了。
窗外正是六月的節令,琉璃窗下供著一隻巨大的水缸,缸里的荷花露出尖尖角,含苞的花|蕾迎風,根莖帶著星點鋒芒,微一搖身,激起滿缸漣漪。
太傅說哦,咂了咂嘴,「老臣倒沒有旁的意思,暫時不立皇后也可以,但北宮諸姬不說雨露均沾,上問津一下,總是應當的。不招侍御伴駕,何來皇嗣?沒有皇嗣,這赫赫江山,由誰來繼承衣缽?忠言逆耳,臣的話陛下不大願意聽,但君就不一樣了。」他意有所指地,含蓄一笑,「君可與陛下商量,不論好歹,立了太子,一切便都好商量了。」
錢糧、土地、軍隊,這三者是國家立世的根本。扶微很慶幸,她的政命一項一項在有條不紊地推行,如今的大殷真正富強起來,她總算沒有辜負阿翁的託付。一位治世明君,私生活上有點與眾不同,應當沒什麼大問題吧!不過自己前兩天攬鏡自照,好像發現了一點變化,那凹凸有致的曲線大www.hetubook.com.com將軍很喜歡,自己卻日漸惶恐,這樣下去,恐怕快要露陷了。好在早早宣布了自己是斷袖,即便雌雄難分,大家也能寬宏大量地包涵。但再過兩年呢?絲毫不引人懷疑,怕是很難。
太傅搖頭,「丁百葯面嫰得很,讓他去,話總說不到點子上,我旁聽也甚覺著急。」
大將軍有點意外,「太傅料事如神,孤近來是有些乏累,正打算告假好好睡上兩日呢。」
大將軍弄明白他的來意,摸了摸下巴道:「太傅大人難道還不知道嗎,陛下於前幾日已經臨幸後宮諸姬了。她是何等睿智之人,這種事,當真不需你我操心。只是近來她耳疾複發了,聽不見倒還在其次,夜間隱隱作痛,實在令人擔憂。孤已經傳令下去,在民間廣徵良醫,為陛下醫疾。但願她的耳疾能早日好起來,否則政務繁多,如何處置才好。」
天子染疾,朝會不能正常進行,匆匆便散了。她回到燕寢吐得很慘,以前身體一向健朗的人,病一回就要死要活的。
太傅和大將軍認識好多年了,但是從來沒有靜下心來好好打量過他。燕相如此人生得真是極好,不愧是大殷第一絕色的兒子。時間對美人好像格外寬宥,十二年前先帝託孤時他是這個樣子,十二年後他已至而立,還是這個樣子。可能一個人活得旁若無人,心態就格外好,天天憂思纏身,皺紋怎麼能不多?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五十多,還沒到花甲,千溝萬壑已經爬滿了額頭和眼角……看來自己也該保養保養了。
孫謨滿臉獃滯,「張老指的是什麼?」
太傅長長嘆息,「這話我不知和陛下提過多少回了,他不願聽,我也說得無趣。後來陛下耳疾越來越嚴重,我再提,他便一徑地『老師說什麼』,叫我怎麼辦,嗓門大了,滿世界都聽見了,多不好。」
大將軍的官署在東宮以南,和之前的丞相官署相距不遠,因此從東宮過去,也耗費不了多少時候。太傅和尚書令進了官署大門,大將軍正處理軍務,同衛將軍及幾位校尉商議南北駐軍。見了兩位文官,料他們有事商議,便請他們暫坐,先將手頭上的事辦妥了,再和他們詳談。
所以現在的扶微是不必再憂心了,萬事有他處理,自己只要安安穩穩聽政待產就好了。
所以今天商討不合時宜,既然如此就作罷好了。尚書令拱手打算回台閣,太傅卻不答應:「擇日不如撞日,軍務再忙也有辦完的時候,我們就等到他閑下來,否和-圖-書則一耽擱,又是好幾日。」
百官來了,又去了,太傅一個人站在大殿上,佝僂的背影,十分落寞。升任了尚書令的孫謨多少能理解一點他的憂愁,掖著雙手上前,小心翼翼道:「張老,今日休朝,何不趁著天氣晴暖,回去陪夫人賞賞花呢。」
他早就為她準備好了侍醫,把人家一家老小的命都捏在手上,命他為天子診斷。
侍醫苦著臉跪在莞席上,說得磕磕巴巴,「陛……陛下有……喜了。」該恭喜誰呢?看看寢台上的天子,再看看喜出望外的大將軍,很識時務地向上拱手,「恭喜大將軍。」
太傅喏喏道是,「這耳疾不愈,委實令人擔心。但上已然幸了後宮,至少這樁大事總算能放下了。願列祖列宗保佑,諸姬早日傳出好消息。陛下有后,老臣他日先行一步,也可告慰先帝了。」
他竟有些羞怯,「都是命里註定的,你不是說過嗎,我一直沒有娶親,就是為了等你。」
太傅看著空蕩蕩的御座,滿懷感傷無處傾訴。
她笑得志得意滿,頓了頓問:「以後怎麼辦呢,肚子會越來越大的。」
屬官請他們東廂歇息,太傅拒絕了,拉著尚書令在一旁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文臣不參与武事,旁聽也有點奇怪。但因大家同朝為官,彼此都認識,衛將軍和八校尉回身看了他們一眼,古怪地笑了笑,又商討他們的去了。
孫謨張著嘴怔了半天,最後無奈垂袖,「張老不要再說了,臣陪你去就是了。」
他輕輕一掀眼皮,扶微就挺起腰,試圖壯膽。殿上大司農還在長篇大論著:「大殷建國六十余年,除初期因戰事,物資糧餉耗費嚴重外,其後三十年國家無事,府庫余貨、國庫錢累,皆已巨萬。家國富足,固然是好,然幣制不穩,亦是大事。如今市面上流通的貨幣,除朝廷鑄造外,各郡、國都可仿鑄,此乃光烈皇帝時期留下的痼疾……」
孫謨看了太傅一眼,示意他開頭。太傅心領神會,倒也不慌忙,相面人一樣仔仔細細審視大將軍的臉,「大將軍眼下有青影,可見操勞過度了,千萬要保重身子才好。」
扶微以男人身份長到這麼大,男人間的交談一向直接,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倒是侍醫,反應過來有點尷尬,還沒等他尷尬完,大將軍把女醫檔交給他,讓他偷天換日,將天子有孕的診斷,轉嫁到北宮一位姓李的女御身上。這種事,只要安排妥當,基本不會出任何紕漏。
「不管是陪夫人賞花,還是誰做壽生孩子和圖書,任你何事也不及此事要緊。」太傅還沒等他說完,就截斷了他的話,「孫令在老臣眼裡可是個赤膽忠心的良臣,切不要晚節不保,令老臣失望。」
大將軍在旁捧著唾盒喃喃:「一定是有了,一定是有了……」
扶微聽了個大概,知道統一貨幣的時候到了。然而下首的大將軍一看她,她就有些七上八下,不得不撐住額頭阻斷他的視線,定下心神道:「此事朕半年前便在考慮了,如今貨幣大小不一,輕重出入甚巨,對賦稅的徵收是極大的損害。原本朕還在猶豫,唯恐禁止諸王侯造幣,會引得四方不滿,現在看來不統一是不行了。」她裝模作樣翻閱著簡牘,滿臉肅穆,「傳朕令,自今日起,嚴禁各郡國仿鑄錢幣。著上林三官鑄造五銖錢,舊時貨幣一律作廢……」
「皇嗣啊。」太傅道,「你看大將軍那個樣子,總不見得他被陛下……那個吧!陛下才十六歲啊,長期被大將軍染指,會不會影響他生育皇嗣的能力?」太傅簡直要被自己說哭了,「先帝將陛下託付老臣教導,沒曾想老臣保護不了陛下,以致陛下沉淪,甚至有斷送後嗣的危險,這可如何是好啊!」
終於,大將軍軍中的事忙完了,衛將軍和八校尉起身告退,臨走還和太傅及尚書令打了個招呼。
他一笑,「沒有那個人,等孩子落地宣稱她死於難產便是了。」
不過天大地大,陛下有后最大。太傅咬了咬牙,一跺腳道:「我去!我去找燕相如,問問他想如何。難道他十余年勵精圖治,就是為了讓源氏絕後嗎?」
他說:「視朝恐怕是不行了,一坐兩個時辰,會窩壞孩子的。我會對外宣稱聖躬違和,你便在路寢垂簾理政。等月份再大些移駕甘泉宮,甘泉不似禁中,沒有那麼多的口眼,也好搪塞。」
太傅完全是獨上梁山的氣度,尚書令鬆了口氣,有人去談終歸是好的。陛下脾氣很執拗,誰勸也不及大將軍親自勸。讓兩情相悅的人為了後代容納第三人,雖然有些殘忍,但也是沒有辦法。帝王權力大,責任也大,不能為了個人的喜好,連江山也不顧了吧。
大將軍一派安然,「陛下說,她甚是對不起先皇后,如今想起依舊心如刀割。陛下是個重感情的人,諸君都是知道的。既然她還未從過去的傷痛里掙脫出來,孤也不忍心催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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