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龍伯後人

猛烈的風吹散了她的頭髮,髮絲飛舞,像網一樣遮擋住她的視線,人在越升越高,天也越來越亮。她眯著眼,試圖看清些什麼,起先還能見九州四海快速變小,後來就茫茫然什麼都看不到了。
說起龍伯,崖兒並不十分了解,只依稀聽說過一點兒,「據說龍伯人身長三十丈,能活八千歲?」
他忽然這麼說,她心裏不由大跳,追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半吞半吐,能叫我安心么?現在懷孩子的是我,我著急了會動胎氣的,你知不知道?」
後來的下場當然很慘,孤山和城池漂流到焉淵時,全部被打入水底不得翻身。這個詛咒是永久有效的,可惜還是算不過龍伯的祭司,一萬年後他藉助尋寶者的雙手扳動八角鑒,把孤山重又送回了人間。水銀海和丹陽石是相連的,就像個巨大的基座,把這山給固定住了。再想將它沉入海底,除非把四海顛倒過來。
安全后的鮫王傲慢一如往常,他不耐煩地撇嘴,「要不是情況緊急,寡人也不會屈尊搭理你。你身上有股狐騷味兒,你自己知道么?」

結果在列的上仙們,沒有一個願意站出來為她說句公道話。並不是他們鐵石心腸,是因為錯已鑄成,她確實要負很大的責任。龍伯後人的身份是原罪,生在她的血脈里,永遠無法抹去。孤山和春岩回來了,龍伯是個強大到十萬天雷也滅不了的族群,就像蟄伏在泥土下的草籽,只要雨水豐沛,哪怕土壤被壓實,它也有辦法重見天日。現在的城是空城,再過幾千年,必定又是繁榮昌盛,生生不息。所以誰來為這個結果負責?只有這個犯下大罪的龍伯後人。
看不清底下的情況了,唯見白衣之上雷電浩蕩,伴隨他一聲清喝:「破!」丹陽石的山體上空迸散出無邊的銀芒,紅色的山,銀色如練的流光,那瞬月夜下的景象壯美不可想象,胡不言感嘆:「這個水銀精,死也死得那麼好看!」
紫府弟子修為太淺,紛紛被打倒,留下對仙君也沒有助益,反倒讓他放不開手腳。他下令大司命帶他們走,自m.hetubook•com.com己身形暴漲,一身禪衣迎風逶迤出幾十丈,在山巔盤旋成罩頂的輕煙。
可是萬年的祭司和萬年的齊光,憑他一己之力戰勝,實在超乎想象。崖兒摸他的手,有些涼,忙給他搓揉,放在嘴邊呵熱氣。他抽出左手貼在她肚子上,低聲說:「剛才染了齊光的寒毒,恐怕勾出體內的老病症。你照顧好孩子,別凍著他。」
他的瞳仁里都灌滿了水銀,其實應當是看不見的,進攻只是出於本能。崖兒害怕仙君依舊不忍心下手,反遭他暗算,急得想要下去相助,卻被樅言制止了。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去等持天避難。等持天是貞煌大帝的道場,就算不看在佛母的面上,也得看在孫子的面上,請他重新出山,依仗身份地位來主持公道。
如果沒她解這個燃眉之急,他恐怕真的堅持不了多久。關山越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多謝。」
其實他很想喊救命,誰來救救他,把這條魚拽下去吧!剛才兵荒馬亂,他廢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安全停下。當時又急又怕沒察覺,等定住了身形才發現背上有人。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鮫王,他哭喪著臉道:「你別把我抖下去,我可以給你多加一袋珍珠,再附贈一整棵極品珊瑚。」
他把米粒兒放回娘胎,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有團溫熱的浪,輕柔而有力地拍擊過來,源源不斷湧入她體內。
殺手飛檐走壁,略有凸起就能找到落腳的法門,這種本事是長久練出來的,一般人很難做到。崖兒左手邊不遠處就是關山越,這個魁偉的大漢單手掛在一塊崖石上,那崖石逐漸有了鬆動的跡象,周邊開始出現零碎的細石往下脫落。崖兒見狀,拋出了手臂上的金跳脫,尖端小小的鷹爪在空中擴展成蛛網一樣的形態,八面尖爪緊緊扣住石壁。然後將手中這頭奮力插|進山體,於是一根細細的金絲懸在半山腰,就可以供關山越立足了。
如果綁縛她的鐵鏈忽然斷裂,大概沒人救得了她。
胡不言答應了,讓他別亂動,可這鮫王很可惡,他像m•hetubook.com•com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全身心地死死扣住他。胡不言感到自己的大腦開始缺氧,再這麼下去他考慮要殺魚了。正在這時,下方傳來龍王鯨的長鳴,樅言一一撿起他們拋到背上,然後騰雲懸浮在上空。撿回了一條命的胡不言大大鬆了口氣,感嘆樅言畢竟是品種稀有,下得了水上得了天,確實實用與格調兼備。
不管那是誰,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必定來者不善。
胡不言氣得漲紅了臉,一腳踹翻他,「我去你奶奶的!」然後撲上去騎在鮫王身上,左右開弓一頓大耳刮子,打得鮫王哀嚎連天。
「罪已至此,眾卿都是親眼所見。本君對她和紫府君的感情還是十分贊同的,他們一路披荊斬棘,走到今天當真不容易。只是這小小凡人實在太不安分,盜取琅嬛藏書在先,破了白帝政令在後,這樣的人留著,不知還會生出多少禍端來。本君不想殺她,聽聽眾卿的意思,如果有人為她求情,本君願意酌情考慮,留她一條小命。」
真的結束了么?崖兒沒發現仙君蹤影,心裏惴惴不安,待一切化盡了,才見他站在那裡。可她剛把心放回去,他忽然晃了晃,踉蹌跪坐到了地上。崖兒周身如遭電擊,心頭猛地一蹦,慌忙搖撼樅言,「快!快讓我下去!」
崖兒顧不得他們吵鬧,焦急地探身緊盯下面戰況。水銀澆築的齊光彷彿只是一個形,沒了血肉之軀的短板,他的身體是滑而易流動的物質。一劍刺去透體而過,拔劍帶出無數細碎渾圓的水珠,他的傷口也是轉瞬愈合,沒有任何損傷。
崖兒坐在樅言的腦門上看,仙君和那人過了幾招,對方有能力化解,兩相纏鬥,並不處於弱勢。仔細看他身上的披掛,隨著舉手投足泛出流動的光來。崖兒問樅言:「是水銀么?」
既然她是龍伯的後人,那麼讓龍伯的山城重回人間,既說得通,又順理成章觸犯了天規。他抬眼向天頂看,上面的人應當正得意地觀察下界的情況吧!自古以來與天斗的人里,有哪一個能全身而退?掙扎了那麼久,依舊落進了別人的和_圖_書算盤裡。
仙君澀然看她一眼,「恐怕是的。」
彈指之間,她消失在廣袤的天宇,乘鯨的人都大喊起來:「樓主!」
崖兒心頭大震,向下垂視,山巔一片刀光劍影。真火和雷電充斥前後,周身水銀的人忽然抬起頭來,那張臉已經被浸透,眉心卻有焰紋昭彰。揚起唇角,冷嘲般向她無聲地啞笑,她大驚:「齊光!」
是縛仙鎖,無窮長的鐵鏈從億萬高空直墜而下,可以精準地鎖住要捉拿的仙妖。一旦扣住便再也松不開了,然後鐵鏈飛速收回,不留半點時間容人反應。
樅言只得壓低身形接近山巔,還未到最低高度,她便騰升跳了下去。走近看,才發現仙君受了傷,嘴角有血淋漓滴下來,染紅了胸前的衣裳。
捏訣成雲,正要帶她騰身,突然天頂一聲雷,有光點急衝下來,彷彿一支飛馳的箭。箭首排開氣流,摩擦出耀眼的火光,筆直向他們奔來。崖兒見狀驅策神璧向那光點斬去,只聽噹噹兩聲,神璧被彈開幾丈遠,一片寒光閃現后,有鐵鏈繞身,將她五花大綁起來。
崖兒把他抱進懷裡,捲起袖子為他擦拭,他說不要緊,「八寒極地我都挺過來了……」
崖兒並不懂得玄門的殊勝奧妙,她以為僅僅是法力的較量,看誰更勝誰一籌。
他的狀況讓她害怕,「安瀾,你堅持住,我帶你回波月樓。」
可樅言說不是,「凡世間事物皆有度,人間最高山是須彌山,孤山膽敢超越須彌,就是向上天的示威和挑釁。還有這大池,滿池水銀,死了多少活物,造了多少殺業,誰來為這一切負責?」
胡不言正打得熱火朝天,百忙中抽空道:「那個祭司生前雖然是凡人,但有極大的念力,死後靈魂不滅,能隨八角鑒的轉動,重新附著在別的軀殼上。」鮫王被他壓在底下,還想昂起頭來,遭他一拳打在左眼眶上,「你這半人半魚的妖怪,還敢反抗?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來,都是你祖宗乾的好事!父債子嘗懂不懂?我打死你個害人精。」
他努力站起身來,「走吧,快離開這裏。」
崖兒微微頷首,這些江湖正道和*圖*書一般是不屑於使用暗器的,不像波月樓,人人必備這種既可防身又能自救的東西,所以呆板的武林正統,在保命方面真不如他們這些殺手靈活。
兔子急了要咬人,鮫王暴走後打算給胡不言一點教訓,喉嚨里拉風箱般呼呼長嘯著,嗷地一嗓子就咬下去。幸好魍魎眼疾手快把胡不言拽開了,順手抽刀橫在那張大嘴前,只聽咔嚓一聲,鮫王的犬齒崩斷了,這下他哭得更慘了:「寡人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們都來針對我,又不是我讓他們活過來的……」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管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你只要保重自己和孩子,別的什麼都不必管。」
樅言說不好,「這孤山怎麼會變得這麼大?」
他搖頭,撐著地面向下張望,春岩城之大,幾乎把焉淵和羅伽大池連接起來。還有漫無邊際的水銀海……他沉沉嘆了口氣,一切不可逆轉,所以這孤山寶藏,最後算計的究竟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被重重地扔在地上。這一刻天旋地轉,連身下的白玉磚好像都是軟的。她聽見鳳鳥的清啼,還有玉玦玉璜相擊的聲響。手被綁住了,沒有撐扶直不起身來,她狼狽地匍匐在地上,只看見周圍有數不清的袍裾和雲頭履,飄然出塵地林立著。
他一面長吁短嘆,一面八爪魚似的扒在胡不言的背上。胡不言幾乎被他勒得斷氣,大聲咳嗽著:「別勒脖子……勒死了大家一起完蛋。」
「這已經不是你能參与的了,下面那個人也不是齊光,恐怕是春岩的祭司,借屍還魂而已。」
他啞然,果然孩子在誰那裡,誰手中就攥著王牌。該來的早晚會來,瞞也瞞不住,他拍了拍身下的孤山道:「這山也像人一樣,懂得使用面具偽裝自己。我先前根本沒有認出它,原來這孤山和春岩,是龍伯人的棲身之處。」
周圍有衣袂聲拍拂,她仰身看,紫府弟子個個御劍而起,跟隨仙君向山頂襲去。下方的鮫王發出哀哀的嘆息:「祖宗這樣棄寡人于不顧,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鮫王哭得很凄慘,兩個同樣沒有法力,光靠肉搏的人,戰鬥值方面持平,就看https://m•hetubook•com•com誰比較兇狠。胡不言肯定佔了上風,狐狸一向比魚要精明。不過鮫王也不是吃素的,他被打急了,開始變臉。前額上翻,口唇凸起,嘩地張開密布尖牙的嘴,那嘴真是好大,差不多能一口吞下胡不言的腦袋。
仙君輕喘了兩口氣道:「這是他們受罰之前的情況,被流放后就和普通人無異了。但當時這些巨人太狂妄,他們入侵歸墟,放下釣鉤,釣走了六隻穩固仙山的神鱉,致使岱輿和員嶠隨波飄流,沉進了汪洋大海。天帝得知后震怒,將龍伯人的身體和壽命縮短,驅逐到了渺無人煙的兇險之地。沒想到龍伯人很能適應,衣食無憂后又開始蠢蠢欲動,打算捲土重來。」
倒不是錢的問題,他堂堂的丹丘皇太孫,從來都視錢財如糞土。主要是一條命,在經歷了生離死別後,才知道活著有多不易。
他們勉強固定身形的地方,嚴格來說不算山壁,而是極其陡峭的斜坡。這山是丹陽石堆積成的,丹陽石的質地較為鬆軟,要是攀登的力道稍大一些,便會碎裂脫落。人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幸好上下左右還能看見自己人,便互相通氣,問對方是否安全。
「同樣是魚,你看看你!」他不加掩飾地對鮫王表示了鄙夷。
仙君如箭離弦,逐光而去,剩下他們停在這荒涼的水銀海上空,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上升的速度太快,九天上的罡風像刀一樣凌遲她的身體,把她割得體無完膚。她勉強睜著眼,清晰地盯著胸前湧出的血珠失重懸浮,然後又簌簌墜落。三千煩惱絲,不斷在她眼前盤繞,她只能透過細小的縫隙向下看。似乎看見仙君了,然而眨眼又不見,她覺得累,吃力地閉上了眼睛。
崖兒半晌沒有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是龍伯的後人么?」
樅言說是,天地間雲風奔涌,雙方法器相交,火星四濺。一道道罡風橫掃過來,要是躲避不及,當真會被累及。樅言只好停在略遠的地方觀戰,放眼大池,池水不知何時也變成了銀色。春岩和孤山相較之前陡然擴大了百倍,須得飛上更高的位置,才能看清山和城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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