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租的房子很小,是那種老舊的筒子樓,公用的廚房與衛生間。卓男的生活忙碌,又充滿憂傷,她無暇顧忌別人的非議,探詢,質疑,甚至來不及去感嘆人生的無常,或者抱怨人情的冷暖,父親的生前的朋友都消失不見,卓男也不知道可以找誰。
聽到父親死亡的消息時,卓男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只看見那個工作人員蒼白的臉面無表情,一張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刺向卓男和她的母親。她一直以為父親只是和以前一樣出去開會,過幾天就會回家,沒有想到,這一次是永別。事情具體的情形卓男並不清楚,只知道父親牽涉到某個大型國資集團股改的經濟案,因為這個案件又引出其他許多問題,在案件審理到最關鍵的時候,卓男的父親,卓明強因為突發腦溢血不治身亡。卓男和母親在醫院的太平間見到了父親最後一面,那張白白的單子下蓋著父親清瘦的臉,他的面容平靜,卻再也看不到妻子與女兒哭泣的眼淚,聽不到她們悲哀的哭泣。
有一次,她在那個狹小的公共廚房裡做魚和圖書,因為母親需要營養,她下了狠心給母親買了一條魚燉湯,特意向鄰居的阿姨請教,費了很大的心思,甚至一次次的幻想母親喝這碗魚湯時的情形。做好了用飯盒盛好送到醫院,路上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沒帶雨傘,卓男怕湯涼了,便護在胸口,用身體遮擋,以免雨水淋濕了那魚湯。可是在醫院的門口,卻被一個突然跑過來的人影撞翻在地上,那個人只是說了句對不起,便匆匆離去。卓男站在那裡,看見熱騰騰的魚湯混著雨水灑了一地,不知為什麼,心裏生出一種無盡的絕望,生活已經讓她無路可走。她一個人站在雨里落下淚來,雨下得很大,可以遮掩住她肆無忌憚的淚水。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卓男蹲下來揀起飯盒,向母親的病房走去。為了這條魚她吃了兩個星期的饅頭,滿心歡喜的做好了,到頭來連老天都不肯幫她。
那天,賀坤到醫院看一個住院的朋友,在醫院的走廊上,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用身體扒在一輛平車上,不讓醫院的工作人員把平車上的死者推走。hetubook•com•com其實這種事情在醫院里稀鬆平常,並不稀奇,可是他還是停住了腳步。
卓越男高而瘦,頭髮紮成一個馬尾,可能因為掙扎,額頭兩側落下許多碎發,使得她看起來顯得有些凌亂。滿臉的淚水,卻顧不得去擦,只是用雙手握緊了平車兩側的扶手,腳步死死站定在地上,邊哭邊喚道:「媽媽,媽媽,你醒醒,他們要把你弄走了。」那哭聲絕望而悲涼。徒勞的做著最後的抗爭。最後,工作人員還是推走了她的母親,卓越終於意識到這是她不可能更改的事實。她緩緩的從站立的姿勢一點點的蹲下來,雙手環抱,將頭擱在膝上,漸漸的安靜了下來,只是默默的流淚。
邵輝替她們支付了所有的住院費用,還幫母親轉了病房。雖然很忙,但還是隔一兩天來看一下她和母親,甚至提出過,要她住到他家裡去的提議。卓男婉轉的拒絕了,這是她最後的驕傲與尊嚴,內心裡,她亦想替父母保留一點顏面。她悄悄記下了邵輝為她們母女支付的每一分錢,希望將來可以償還。
賀坤在卓男被hetubook.com.com醫院的工作人員拖開的那一刻看清了她的臉,起初他只是覺得有些面熟,想了一會才想起她是卓明強的女兒。他大卓男許多,對她也並不熟悉,看她就像看一個孩子。此刻她蹲在牆角,陽光照進來,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醫院的走廊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說話的聲音,護士推著操作台行走的聲音,還有器械碰撞的聲音,混在一起,使得這一切看起來繁亂而忙碌。可是卓男只是靜靜的蜷在那裡,像一隻受傷的被遺棄的小動物,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
直到邵輝出現,他是父親的戰友,兩個人一起當兵,一起提干,又一起轉業。只不過父親轉業後分管經濟事務,而邵輝分管行政事務。他們兩家平時往來並不十分密切,可是真的出了事,站出來的只有邵輝。
在病房裡,她還要笑著勸慰母親說自己不小心摔一跤。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拉著她的手掉下淚來。原本養尊處優的少年,不過短短的時間,手上便布滿了各種各樣的傷痕,有的是切菜割傷的,有的是開水燙傷的。可是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難的是hetubook.com.com那一張張的催款單,每一個數字,都像一張催命的符紙,將她逼到絕境。
卓明強的事情至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最終的定論,這個案子在他死亡以後不了了之,慢慢的也就被人淡忘了,但是對於卓家卻是滅頂之災。
但是沒有多久,母親亦棄她而去,丟下她一個人在冰冷的病房哭得天昏地暗。也是在那一天,她在晶瑩的淚光中,看到了賀坤。
在卓明強被審查期間,家裡的財產全部被凍結起來,因為事情沒有定論,這些資產也不可能返還回來。也許還有一些,但事發突然,卓明強根本來不及交待給她們母女。卓男的母親楊惠雅面對突如其來的巨變,身體和精神全部崩潰。
她們從原先的房子里搬出來,僅有的一點錢像流水一樣的花出去,醫院的催款單一張接著一張,捏在手上粉脆,薄薄紙片,在她的手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那樣的絕望,走投無路。
父親出事的時候,她還在上高中。那個時候的卓男骨子裡是有一些驕傲的,花一樣的年華,美麗像含苞的荷花,才露出尖尖的角,書亦讀得不錯,因為優越的家庭背和*圖*書景,幾乎可以預見她人生中必將燦爛的明天。對於未來,卓男只有憧憬,沒有憂慮。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秋天的午後被打碎了。她還記得,那天下午的第一節課是體育課,她正在換鞋,突然班主任老師來找她,讓她回家去。老師看向她的眼神同情而帶著一些好奇,可是那個時候她還太小,並沒有察覺這眼神背後的含意。
關於卓明強的事情,賀坤略知一些,此刻看了卓男的情形,心裏突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嘆。他輕聲嘆了口氣,慢慢的走了過去,在卓男的面前站定,叫道:「卓男。」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卓男飽嘗人情冷暖,世間疾苦,也讓她迅速長大。好在那個時候年輕,還不懂得憤世嫉俗。
家裡來了幾個人,卓男當時並沒有留意。她先是看到哭泣的母親,長長短短的眼淚淌滿了她的臉頰,本來只是低聲的啜泣,看到卓男卻抱住她嚎啕大哭起來。後來很長的時間里,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都在卓男的心頭徘徊,一聲聲哀號就像動物絕望的悲鳴。母親是部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儀態一向優雅,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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