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彼此相看，都自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滑稽的意味。
弘治皇帝冷哼，他淡淡道：「周卿家，卿在禮部還好吧？」
這話就是他說的，可是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言一行，都被錦衣衛盯得死死的。
這下子，那些暗中譏諷的人頓時不安起來。
這番話，莫名其妙。
陛下特意提起方繼藩埋頭苦幹，立了許多功勞，這意思是，方繼藩不在乎這些情名，只顧著為大明盡忠效力。所以這些日子，方繼藩雖出了一本……粗鄙的書，那又如何，你們這些人，捆在一起，還是及不上他，你們也有資格笑方繼藩，你們配嗎？
誰也不知陛下是否指的是自己，竟有幾分惶恐和慌亂。
弘治皇帝也覺得古怪起來，方繼藩行事，雖是乖張，可絕不會吃虧的，莫非……
方繼藩有點懵，自己最近雖然時常做一些好事，可是……好像沒有做過什麼大善的事吧，噢，是了，把孔家兩三千戶人，讓他們脫離苦海，送去黃金洲這一樁，應該是算的，沒想到陛下竟早知道了，陛下聖明哪。
方繼藩這些弟子的本事，大家是知曉的。
周坦之反駁道：「百姓目不識丁，著了書，他們讀得懂嗎？」
那周坦之畢竟是南京來的，雖也知道方繼藩不能惹，可現在箭在弦上，膽子壯了幾分；「齊國公，你可知罪，你竟將這《明頌》，比作《春秋》。」
於是索性眾臣道：「臣等萬死。」
於是……有人戰m.hetubook.com.com戰兢兢，只怪自己平時嘴太賤，磕頭如搗蒜，又道：「臣萬死。」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
殿中默然。
既是禮部，還姓周，自是南京禮部尚書周坦之，周坦之誠惶誠恐，其實雖有尚書之名，可實際上，在南京，幾乎就等於是閑職，不過是在養老而已，正因為被邊緣化，所以周坦之少不得會有牢騷，總希望自己有機會能進京，成為正兒八經的禮部尚書。
不等一群聖人門生們紛紛站出來，氣咻咻和方繼藩理論。
不過今日，當著諸臣的面，自也不能無的放矢，他目光落在了方繼藩身上。
這豬的字眼，他也看到過，不過……當時也沒有其他的心思，反正那本書，處處都是『粗鄙』，這有個豬字，一點都不奇怪了。這就好像方繼藩一般，渾身都是破綻，他若是突然對你破口大罵，你會覺得很奇怪嗎？
陛下突然詔自己來此，難道……就為了敲打？
這一番話……分明是為那一本《明頌》來定調子，倘若還有人敢胡言亂語，那便是清談誤國之輩，有斗膽藉此機會來譏諷的，絕不會輕饒。
周坦之立即叩首：「臣……臣尚可。」
弘治皇帝聽罷，露出了厭惡之色，他現在最不喜的，恰恰是這等故作聰明的狡辯。
他艱難的道：「臣……臣這些話，沒有它意？」
「可惜啊可惜……」方繼藩肅容道：「可惜這天底下的讀書人和*圖*書，只挖空了心思，去尋他們的知己，去尋他們的知音，卻無一人，將這心思，花費在這上頭，孔孟之學中，其根基在於『仁』，什麼是『仁』，善待百姓即為仁，使其知之，乃是仁。這天下自稱聖人門下的，只知讀書，可有幾人，有這樣的仁愛之心？」
他顫抖道：「臣……臣……」
方繼藩話鋒一轉：「可是陛下，兒臣若是著這樣的書，那麼就背離了兒臣的初衷了。」
今日廷議，是想要殺一殺當下的風氣，也要袒護方繼藩的意思。
可這牢騷多了，哪裡知道，他現在卻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眾臣聽到此處，又是一頭霧水，看向方繼藩。
「……」
周坦之如晴天霹靂，臉色剎那之間，便唰的白了。
尤其是那些自南京快馬加鞭召來的大臣，更是忐忑。
畢竟是禮部尚書，水平還是夠得，轉眼之間，便將這髒水潑了回去。
「在我眼裡，在座諸位，哪怕能作出再多錦繡文章，可這些文章，不過用來孤芳自賞，早已背離了孔孟的初衷，實在讓我方繼藩為之齒冷啊。」
陛下這言外之意，是嫌有人在背後說了什麼是非。
弘治皇帝沉著臉，他的目光，逡巡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方繼藩大笑：「若是之乎者也，不知所云，目不識丁的百姓，當然讀不懂。那麼……為何這天下數不清的文人墨客，就沒有一人，肯著一本，能夠讓百姓讀得懂的書呢？這根本不是能ｈttps://wｗｗ•ｈｅtuboｏk.com.ｃoｍ不能做到的問題，要做到，固然很難，甚至難如登天，在我看來，比著《春秋》更難。可是世上無難事，只要有心人，便是千難萬難，就看這天下有沒有人肯真正花費心思去做了。」
「陛下，兒臣修《明頌》，為的……乃是流傳千古，宛如四書五經一般，光耀萬世。」
弘治皇帝猛地一愣。
可陛下既說出了口，自是說明陛下的憤怒，已到了極點。
弘治皇帝隨口一提。
「……」
他們開始細細的品味著這句話，心裏大多都想，倘若這話沒有其他的意思，那才是見鬼了，說實話，這話挺有新意。
此言一出，頓時群臣嘩然……
這些年來，清流一次次的遭受打擊，早已是受了重創，在宮中面前，幾乎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讀書人也統統被挖了根，連經濟基礎，都握在了陛下和齊國公的手裡，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反手之間，便教你身敗名裂，碎屍萬段。
這是拿孔聖人來玩弄啊。
眾臣聽到此處，有人開始回過味來。
弘治皇帝道：「卿家說來。」
這兩部書，但凡沒有瘋的人，都覺得兩者沒有絲毫的關聯。
弘治皇帝道：「朕聽說了一句話，說齊國公最擅長的，乃是養豬。這話……是誰說的？」
要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啊。
沉默之後，自是無人應戰。
《春秋》、《明頌》……
弘治皇帝冷笑：「方卿家從不與人做什麼口舌之爭，www.hetubook.com.com埋頭苦幹，為我大明立下了汗馬功勞，哪裡似朕的這些臣工之中，某一些人，成日牙尖嘴利，自以為能，實則儘是一群無能之輩！」
方繼藩隨即道：「門生如此，陛下，兒臣難道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在兒臣面前，若要寫出一篇錦繡文章來，要寫一部《春秋》這般的書，不敢說手到擒來，卻也絕不比這春秋要差，兒臣在此誇下海口，誰若是不信，可上前一試。」
頓時有人打了個激靈。
弘治皇帝皺眉：「這是何意？」
百官們俱都默然，心裏卻都鬆了口氣，看來……陛下這火氣，不是朝自己發的。
方繼藩隨即道：「若是在場諸公不信，那麼……我便隨便拎幾個不成器的弟子，譬如王守仁，譬如歐陽志，譬如劉文善，譬如唐寅，你們是要作詩詞，要是要作八股，又或者，想要作文章，是要比較學問的優劣，是要一辯長短，哪怕是要上馬騎射，敢問諸公，誰敢和我那幾個劣徒比一比？」
只是……想到那本書……
這當今天下，有人為百姓著書的嗎？
此時，誰還敢當面頂撞什麼。
而這是非……多半是衝著方繼藩去的。
言外之意這不怪自己，是明頌這本書有錯在先，陛下要處罰老臣，若要講道理，那麼……自當先懲罰這明頌的作者。
「陛下……」方繼藩急了，立即道：「兒臣想要解釋。」
方繼藩的話，似在拷問。
方繼藩微笑，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好像記錄下了這htｔps://m.heｔｕｂoｏk•ｃoｍ•com個目標，而後坦然道：「陛下，兒臣開創西山書院，弟子無數，敢問陛下，兒臣的學問，如何？」
可是語氣卻極嚴厲。
方繼藩道：「自有文字以來，這天下，為讀書人著書者，數之不盡，可是敢問陛下，這天下，為百姓著書者，有幾人呢？」
當然，也不乏有人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隨即便道：「卿等自知萬死，還敢在此口舌嗎？你們好好向方卿家學一學！」
周坦之到了如今，已沒有了選擇，道：「這……這是《明頌》那書中寫的啊，其他的書，都將豬稱之為豕，唯獨此書，又或曰『剛鬣』，唯獨《明頌》，稱之為豬，臣……臣見此書，如此……如此粗鄙，於是，藉著他書中的『豬』字，評價了一二，老臣斷沒有其他的意思，還請陛下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道：「這些年來，朕深感清談誤國，對於士人，多有幾分厭倦。朝中的風氣，已是改觀了不少。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許多人，將這清談習以為常，卻殊不知，爾俸爾祿，皆自民脂民膏，供養卿等的百姓，可不指望，拿著錢糧，讓爾等在此清談。」
有人甚至覺得自己心口疼的厲害，這狗東西，終於要對《春秋》下手了。
這純粹是耍流氓了。
本來君臣奏對，大家都是彼此客氣，極少這般將養豬之類的話，直接說出口的。
這句話，真是狂傲極了。
方繼藩振振有詞道：「陛下，這便是我新學的四書五經，如孔子一般的《春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