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篁園

劉肅傲然一笑道:「我與今上相處多年,其行事我約莫揣摩得一二分。今上與張皇后識于微時又結縭二十載,素來敬重皇后。所以雖不喜太子文弱,但太子還是穩穩噹噹地這麼多年。可是太子秉性不改,今上近年親自吩咐下來的幾件差事,太子都辦得馬馬虎虎差強人意,今上心裏必定是極失望的。」
面目清瘦黧黑的劉肅已年過半百頭髮尚烏,蓄了寸長的鬍鬚,面目只能稱得上端正,一雙黑眉濃密似鐵掃帚,眉下一雙細長眼一抬就寒芒立現,顧盼間頗令人生畏。他出身冀州寒門屬大器晚成之人,年過三十才中了寶和十四年的進士,當了三年清寒翰林后慧眼如炬地認定了尚是四皇子的當今之後,就一路官至亨通青雲直上至今。
榆錢衚衕,劉府。
正在這時聽聞劉府里要招攬幾位清客,史普長於事故為人圓滑又自負才能,不想灰頭土臉的回鄉,就順勢成了劉府的座上賓。但他心機穩沉,在劉府里虛與委蛇觀望了許久后才送上了自己的投名狀。
在這時,值宮中劉昭儀所出的二皇子周歲生辰,在擺滿了各式珍玩的桌子上,二皇子左手抓了個昭武將軍金印,右手抓了一把小小的未開刃的赤金弓箭。
就是這些偶爾從禁中流出的隻言片語使得劉肅行事越發如魚得水,在朝堂上應對也每每簡在帝心,也讓史普成了劉府座上賓。劉肅思到此處,免不了又囑咐幾句史普,讓他萬不要怠慢了宮裡頭的那位。
幾年下來這些竹子在園中長得越和-圖-書發肆意豐盛,經了霜凍之後挺拔蒼翠不見半分頹像,甚有遮天蔽日之勢。劉泰安不愛來父親的書房,除了父親每每愛對他多加訓斥之外,就是因為這園子里風勢稍大就顯得影影幢幢,入夜後其陣勢更是駭人。
史普忙回道:「年前已在鄉間為那人尋了同姓嗣子,又費了銀錢置辦了上好的田產,立嗣的契書和田產的官賃都給那人細瞧了,那人感激涕零說定不負東翁所託。」
在京都遊宦近二十年,劉肅的官話當中依然帶了一絲冀州的鄉土口音,昔年有不長眼的小吏刻意學了他的鄉音取笑於人前,當時劉肅一笑而過不可置否。直至後來他簡在帝心一路扶搖而上后,那名小吏終日惶惶致病,不過月余竟病逝了,一時在官場引為笑談。但在那之後,再無人敢當面取笑於他。
劉肅行事一貫謹慎,但是眼看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昔日冀州不入流的寒門即將成為帝國的新豪門,劉氏一族的後裔也會將自己視為中興之祖,心裏也不免有些躊躇滿志。「先生且放寬心,我一向寬厚,眼下正是要緊時候,等此事成定局后,我厚厚地給先生備一份潤筆外還要為先生另謀一個好前程!」
片刻之後,書房內那架八扇紫檀鑲嵌黃楊木雕刻了四時五嶽圖的屏風后,繞出來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劉肅拈鬚慨嘆了一聲,「小兒無狀,讓先生見笑了。」來者正是劉肅身邊第一得用的慕僚史普,他本是個落第的舉子,在十幾年前和*圖*書入了尚且是寒門的劉府成了一介清客,一步步得了重用,如今已是劉肅身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史普謙然一笑道:「大公子心思赤誠又是少年夫妻,那鄭氏又有一副難得的好顏色,大公子不舍乃是長情!何況京中少年不知稼穡多紈絝,大公子卻已是高中探花領了差使在宮中正經行走了。」
看著兒子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劉肅語聲一厲喝道:「那失德敗行的婦人,未必你還心存念想?那三封太子親筆是你親手截獲親眼所見,難道你還心存什麼僥倖不成?」
史普忙躬身謝過,一時間篁園裡言笑晏晏賓主盡歡。
二十多年前從一眾皇子當中選了今上一意跟隨,是他生平第一得意事。現在窺得聖意用鄭氏這顆棋子助皇上廢了不得用的太子,可以謂為他生平第二得意事。更何況這宮中二皇子乃是他長女劉姣親生,他日興許還有更大的造化也是指日可期之事。
歷朝歷代禁中專設有起居舍人記錄皇帝的言行,其中左史記事,右史記言,以正皇帝過失示后王之用。今上自登大寶后政事勤勉性情日穩,等閑難得窺見聖意。歷年的起居舍人都恪守宮規口風甚緊,誰都不容易打聽到什麼消息。但皇帝也是人,有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不想詬病於後人,就會令人焚毀起居注的內容。年輕的舍人們有時不免輕忽,在那銅熏爐內偶爾會留下未燃盡的碎紙片。
見兒子沮喪,劉肅微抿了嘴角語氣一轉微微笑道:「太子殿下思慕于鄭氏,和_圖_書是鄭氏的福氣,也是你的福氣。那鄭氏聰明的話定會藉此次機會假死脫身,他日為皇家誕下子嗣,為妃為嬪的好日子還在後頭。要知道東宮太子大婚五載至今膝下猶虛,鄭氏腹中這胎何等緊要,瓜熟蒂落後如是個麟兒那就是皇家頭一份。你成全了太子的念想,不但太子感謝你,那鄭氏也會感念與你!」
劉泰安撩著棉袍下擺急急走在生了青苔的青石小徑上,因父親生性高潔又愛竹成痴,這名為篁園的書房外遍植了青竹。值父親前年升任了吏部尚書之後,凡事更喜講求個意境,門下就有好事者收羅了各地名竹送來。
劉肅心中激蕩強自斂了喜色,對史普囑咐道:「凡事不密則泄,這件事干係重大,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休讓第三人知曉其中的諸般關聯。宮中惠妃娘娘那裡我自會分說一二,宮中那人你這段時日就不要去見了,至於泰安那裡嘛……不該讓他知曉的事就不要提了!」
「建狩七年九月,有錦衣衛奉詔收付遼東總兵許思恩入昭獄。時太子逢其事,曰:斯逝者已逝,著令犯者以其功抵其過足矣。帝令止,問曰殺人者可功過相抵,則一國之綱常何存?太子慚,乃退。帝顧左右曰,太子文弱,守成足矣,闢土不易!」
劉肅寫完每日慣例的百個大字后,扯過一旁三足盤螭鎏金銀盤上的蠶絲帕擦了擦手,漫不經心地低眉問道:「有甚麼不得了的事,半分沉不住氣?」
劉肅心下受用,這兒子再不好也是自家的,自己說得別人卻和-圖-書說不得。
說到這裏,劉肅清明的眼裡漸漸染上狂熱,「與那鄭氏有染,就證明太子不但心性懦弱不堪大用,還私德有虧。今上向皇後有了交代,向朝臣有了交代,廢黜太子另立明德之儲君實屬無奈之舉。這個當口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此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教我們抓住了,剩下之事就是徐徐圖之了。」
史普獻于劉肅的投名狀就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猶帶火痕的碎紙,上面只得廖廖數語,「建狩五年,有宮人值夜頑忽,致奉先殿遇火燭毀半,太子遇笞杖諸人,不忍,責數句令退乃止。帝聞之曰,此子不類肖朕躬矣。」
史普滿眼佩服,「是,東翁說的極是。此時宜靜不宜動,等宮中皇上的旨意下來,太子被廢東宮空虛,過個兩三年惠妃娘娘膝下的二皇子就大了……」
時任從四品翰林侍講的劉肅如獲至寶,他從這羚羊掛角天馬行空的瑣碎當中窺得了一絲若隱若現的聖意。未過幾月,一時興起微服出宮的皇帝遇到了容顏妍艷行事嬌俏的劉府長女劉姣,近十年穩如磐石未進新人的大內後宮里就多了一位愛說愛笑舉止爽利的昭儀娘娘。
這話卻是有典故的。
劉肅聽得一陣眉飛色舞。
劉肅嗤了一聲笑道:「便是五十日又如何,你且看吧,幾日之內定會有密旨讓我們給這鄭氏辦場風風光光的喪事。」
有在金黃色枝幹上鑲有碧綠線條的琴絲竹;有枝幹短粗並向外凸出好似羅漢大肚子的佛肚竹;湘妃竹枝幹上生有花斑,枝型青秀婀娜;斑葉苦竹在和-圖-書葉片上生有斑白圖案。此外,還有龍鱗竹、碧玉竹、雞爪竹等不一而足。
「父親。」劉泰安一揖到底后雙臂垂拱,默默矗立於書房門口一個葫蘆型紅酸枝多寶架旁不敢多語,廊柱下的穿堂風冰寒刺骨,從腳底順著褲腿直直地往上鑽,心內先時的那點子急切一點一點壓在了腳底。
說到最後,劉肅已是滿臉厲色:「你萬萬要斷了痴念莫做他想,和當今一國之儲君爭女人,死字都不知怎麼寫?」
劉泰安聽著父親輕慢的語氣,越發恭敬地彎了腰,輕聲回道:「兒子心裏惶恐,安姐……不,是鄭氏被接進宮已經過了五日了!」
當年史普胸中頗有秋壑卻屢試不中,心灰意冷之際正想收拾行囊返鄉,卻有他同族人來托他順路捎付一些東西回去。這個同族人昔年家境貧寒,不得己入宮當了個小太監。掙扎了幾十年,卻是在乾清宮混了個司茶的差使,這位雖卑卻是當今身邊伺候的。史普有心結交,那同族有心賣弄,一來二去就套聽了不少秘聞。
劉泰安一時間噤若寒蟬面赤如血,只得唯唯應諾躬身退下。
史普與劉肅賓主十數年,奉承幾句后直奔正題,道:「大公子有一點說得卻沒錯,這事兒已過了五日,宮中卻沒有任何信兒傳出來,娘娘那裡也沒消息嗎?」
史普躬身奉承道:「看來等曾秩曾閣老致仕后,東翁首輔之位也是唾手可得,小老兒在這裏先恭賀一二!」劉肅哈哈一笑道:「全仗了先生,當年若不是先生來投與我處,我也是不敢生了這妄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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