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芥蒂

呼救聲混合在風雨大浪中, 幾乎微不可聞, 掉落在海里的人頭湧現了幾下就消失無蹤了。聞訊趕來的徐直臉色鐵青,第一次帶隊出海就遇到這種倒霉天, 將駭得手足冰冷的曾閔秀一把推進艙房,頂風冒雨衝上船舷幾刀就將亂成一團的纜繩砍斷。
天邊黑壓壓的一片,雲團上下翻滾, 一時間好似天上海上唯剩下這麼一艘孤舟,風聲雨聲之下直如人間地獄一般。滔天的風浪裹脅著泛黑的海水, 福泰號巨大的船身上下顛簸, 在浪尖上象風中樹葉一樣被拋來拋去。
傅百善沒有回頭,那人好似也不指望她回話。只是將一襲長可及地的斗篷披在她身後,低低道:「快回去吧,讓荔枝給你煎碗薑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裴青聽著女郎故作輕快的聲音,看著她雙手執意遞還的斗篷,眉眼閃過一絲痛楚,低頭道:「珍哥,有必要跟我這樣生分嗎?連我的斗篷都不願意要?」
好似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界,壓低了聲音道:「我看著這老馬的身形就有些眼熟,卻決計沒有想到是你!你此次前來是有什麼大事嗎?哦,應該是朝廷要對赤嶼島用兵了吧,我帶了幾個人在身邊,你若是有什麼需要儘管吱個聲!」
傅百善到底受了風寒,裹了棉衣還是感到背脊發寒。徐直小心端了一碗湯藥過來,笑道:「寬嬸給你熬的,快點喝了吧!閔秀昨夜也受了驚嚇,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你快點好起來去陪她說說話!」
傅百善知道此刻絕不是逞能的和-圖-書時候,但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個大活人消失,終究還是有些做不到。綳直身子用腳尖勉強勾到一捆繩子,迅速將繩端打了個活結,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將繩端拋過去。可惜風浪實在太密太急,繩端咚地一聲掉落在了一邊。
傅百善的神色更加淡了,將手中的斗篷折起放在木床上,微微昂了下巴道:「徐直是欠朝廷的,可是只要他能幫我找到爹爹,他就是我傅家的恩人。我一介女流不懂國家大事只知道恩怨分明,你也毋須拿我大弟說嘴!」
傅百善神色有些和緩,抬頭時卻意味莫名地望了他一眼。
傅百善穿了一身厚衣坐在船尾曬太陽,周圍路過的水手或是靦腆或是豪爽地打招呼。昨天相救的那個半大孩子顛顛地送過來幾隻拳頭大的鳥蛋,說要給她補身子,惹得站在遠處的船頭和水手們一陣善意鬨笑。
忽地一隻胳膊被人緊緊攥住,身子也被猛地拉進一間光線陰暗的艙房裡。傅百善又驚又怒,以為大雨之下衣物貼身,自己女兒家的身份被登徒子瞧破,心下暗沉雙手一搏右膝猛地一頂,旋即一個俯身反腿一劈。
這個力道不可謂不利,按照往日的對敵經驗來人肯定會在這連環進擊之下抽身而退,不過今日對方卻對她的路數很熟悉,左閃右避,輕輕一旋一雙長臂就將她半捁在了懷裡。昏暗的角落裡,兩人像困獸一樣喘著粗氣。男人溫熱的胸膛緊緊挨著傅百善的後背,模模糊糊地喚了一聲「珍哥……」
甲板上滯留的水m.hetubook•com•com手船工們看見這一幕,口哨聲、擊掌聲此起彼伏。老船頭昂著花白的腦袋,大敞著衣襟,高高地將大拇指挑起,眼裡滿是讚許。傅百善見人已經安全了,心下終於鬆了一口氣。只是被大雨大浪兜頭澆了一身,又黏又冷只得先轉身回艙房收拾。
裴青聽女郎話里話外要跟自己撇清干係,甚至還有些許維護徐直的意思,想到昔日徐直絲毫不掩飾的讚賞和覬覦,想到自己風雨兼程趕來時的惶恐不安,心頭也有些壓抑不住怒火,冷硬道:「徐直是朝廷下了海捕文書的通緝要犯,欠下好些人命。你在島上呆久了,莫非忘了他一掌傷了你大弟的心脈,現如今都還在吳太醫府上醫治呢!」
兩人的腳步漸去漸遠,裴青想起女郎貌似平和的話語里卻隱藏疏離,心裏明白那件事終究傷了伊人的心,竟是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容贅述,抓在門把上的手只得無力垂下來。
因還是初秋,傅百善身上也只著了一層夾衣,不想遇著這般又下暴雨又下冰雹的惡劣天兒,竟然躲都躲不及。
一晚的風雨終究過去,天亮海上朝陽重新升起時,可以看見福泰號上一片狼藉。
徐直看著傅百善上下打量的目光,以為她好奇老馬的身份,就開口解釋道:「……是個無兒無女的孤苦人,手藝倒是極好,對於火器的認知也無人能及,所以特地將人帶在一路以防意外。」
女郎臉上溫和純善,全然一如既往的安然。
艙房裡的氣氛一時僵持住,兩人象標杆一www.hetubook•com.com樣各據一方。
胡亂抹了臉上冰涼的雨水,傅百善將繩扣又重新打了一遍,仗著一身蠻力將繩結重新投擲了過去。那小水手倒是機靈,一把抓住后趕緊將繩索纏繞在腰間。傅百善一時大喜,左右手同時開工,幾個來回就將人扯回尚算安全的另一側。
湯藥熬得有些發苦,傅百善一氣喝了。徐直滿意地點頭,抬頭看著遠處水手和工匠們合力將一塊巨大的木板,整齊拼嵌在昨日破損的地方。
裴青正想追過去,就聽門外荔枝迭聲問道,「怎麼弄得一身濕,要是招了病可怎麼辦……」
話一出口,裴青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傅百善的性子雖然隨和,可是為人處世時一向外柔內剛。而且自己的話語里分明是醋火攻心,明明是關心擔憂出口時卻變成了指責。一時間又悔又恨,只得乾巴巴地道:「那人心思向來不純,你莫要跟他走近了。」
老馬佝僂著身子頭都未抬,低低應了一聲自去了。
失去牽絆的桅杆「砰砰」地滑向右側,不斷發出吱吱呀呀讓人牙瘮的響音。「哐當」一聲沉悶巨響,船舷木欄被桅杆的尖利處擊出一塊巨大的缺口, 堆放在甲板上的纜繩竹筐沙包等雜物慢慢地被推移過去, 象無份量之物輕飄飄地滑落海中。
年過半百的船頭叉著腰大聲下著一道道指令,將將把主桅杆上的三面油帆收攏,瓢潑大雨便夾雜石子般大小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有走不及的水手邊罵邊躲,一陣狂勁猛風吹來,還未收攏的側帆桅杆「咔嚓」www.hetubook.com.com一聲被折斷, 胡亂絞纏在一起的纜繩在巨大的慣力作用下,砰地將兩個站在船尾的水手齊齊掃到海里。
她卻不知徐直雖然歇了往日的心思,但是心頭對她還是難免有些另眼相看,所以站在一旁噓寒問暖言語晏晏。一時間,倒讓遠處時時偷覷的男人心裏打翻了醋罐,手裡的墨斗好幾次都把線畫歪了。
尖利的鐵哨聲響起, 一霎那間甲板上的水手舵手們如臨大敵。
艙道里大部分的油燈都熄滅了,傅百善攀著牆壁跌跌撞撞地走著。
有一個小水手恰巧站在一側,見了這副情形嚇得死命抱住一根墩頭大聲尖叫, 身子卻不自覺地成墜落的狀態。緊急關頭甲板上人人驚呼, 但是風浪太大根本站不住人, 那孩子也嚇得一臉慘白,瘦得見骨的胳膊已經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了。
裴青皺著眉頭正在尋思應該從何處說起時,就聽到外面隱約傳來荔枝的喚聲。傅百善隨意舉手抹了下冰冷的面頰,略略一點頭就風一般出去了。
傅百善的眼神克制而淡然,卻依舊固執地將斗篷遞過來,抿著嘴唇微微笑道:「七符哥說什麼呢?我那間房裡只有女人,若是看見我披著一件男人用的衣物,定會問東問西,到時候我更不好解釋了。這船上只有這麼大,到時候有一絲風聲傳到徐直的耳里,以他的精明厲害只怕會立刻覺察到你的身份,那時只怕你們之間免不了會有一場惡鬥!」
那人見她終於老實不動了,這才騰出一隻手將一塊鬆軟的干布罩在她的頭頂,手法極其溫柔蘊藉和-圖-書地為她搽拭起來。傅百善低垂著眉睫,任由那人的十根手指在自己的頭頂靈巧穿梭。等頭髮半幹了,那人又以指為梳將她的頭髮齊齊梳在頭頂。
后艙的樓道里,僅有的幾盞油燈忽明忽暗,在年輕女郎的臉上勾勒出柔和的線條。暗影處燈籠鋪子的夥計老馬直起佝僂的身子,輕輕解開蒙面的黑帕,身材英挺眉鋒若刀,正是久未見面的裴青。
黑色的斗篷尚帶著人體的餘溫,是海上跑船人常用之物。質量算不得上乘,是用粗羊毛混合了棉紗紡成的,又厚又重。傅百善走了兩步,揭了斗篷放在胳膊上,回頭淺笑道:「七符哥,是你嗎?」
傅百善垂頭低低一笑,心想徐直一向精明,卻不知裴青使了什麼手段竟讓人無一絲懷疑,大概就是燈下黑使得徐直也走了眼。不過這兩人之間有國恨家仇,大有不死不休的氣勢,自己這個化外小民還是安分過日子吧!
燈籠鋪子的老馬手裡拿著曲尺和墨斗站在一邊比劃著木料,徐直揚手將他喚近了笑道:「你的手藝好,左右在船上沒有什麼事,不如空閑了幫著扎幾盞式樣新的燈籠,叫人看著也歡喜!」
裴青忽地明白在女郎的眼裡,自己只怕也是一個心思不純之人。那件事分明已經成了兩人之間的芥蒂,若是不說開只怕會成為他日的惡瘤。只是事情說來話長,方知節的意外身死,自己受了託付照顧他的遺孀,徐直心懷惡意故意將曾淮秀引到明處,還有秦王不能宣諸于口的心懷遐思。
傅百善立時僵住了身子,頭上的雨水便順著頸項慢慢地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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