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火焚

徐玉芝手腳冰涼,她雖然曉得男人趨炎附勢心性不堪,卻再沒想到會聽到這般寡廉鮮恥之言。竟然將一生的不遂盡數推卸到了自己的身上,這樣的男人,這樣沒有擔當的男人要來何用?
常柏渾身的酒意頓時都被嚇沒了,忙把壺中茶水潑向明火處。但那只是杯水車薪,更何況帳幔本是極易燃燒的綃紗所制,上面又被提前撒了些易燃之物,遇到茶水之後反而燃地更加猛烈,只是幾息之間就被燎得沒了半邊。
遠方有悶雷隱隱傳來,常柏卻覺得又熱又悶,汗濕的衣裳緊緊貼著後背。
遠遠有人發現了雨夜裡的火焚,大呼小叫地結伴而來。她沿著屋角跟那些人小心地錯開身,心想我在彩哥睡的床榻上和內室各處角落裡潑了整整十斤的棉籽油,此刻即便是雨下得再大隻怕也救不了常柏的性命了。
前一向天氣好照顧的人也精心,尺高的蓮葉將水面擠得密密匝匝。今夜卻因風大雨大, 淡紫色的蓮瓣在大雨的侵蝕下顯得有些瑟瑟, 一陣風吹過後幾乎就凋謝殆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蓮蓬突兀地立在那裡。
常柏便有些后怕,卻依舊咬牙強嘴道:「我不想和你扯破臉,索性今日便把話說開。原本我有妻有子,雖不如意卻也過得。若非你使手段挑唆徐太監將我父親的職位罷黜,又撒嬌賣痴地招惹於我,何苦後來生這麼多的事端?」
徐玉芝的眼睛便一點一點地瞪大,旋即咯咯地笑了起來。最後越笑越大聲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清秀的臉m.hetubook•com•com上竟然有種無法言說的凄厲,「枉你為讀書人,道聽途說的話也能真。我縱有千般對你不住,彩哥卻是半點錯處也無的,你卻將他傷得那麼狠,還頭也回地走得那麼快……」
徐玉芝被他的強詞奪理氣得愣在當場,半晌才呵呵冷笑道:「我竟不知道我這位義父大人還有如此了得手段,其實你也不過是捕風捉影罷了。你當宮裡皇帝和二十四司衙門的大人是瞎子不成,容這麼一個假太監在宮裡好禍害那些娘娘的清名?若是你這番話傳出去,只怕你項上人頭立時就要落地!」
火舌一點一點舔舐著門窗,徐玉芝摸了一下不小心被火苗燎傷的臉頰,抖落了被火星濺了幾個黑眼兒的裙子后,顧不得找傷葯敷在患處,冷笑了幾聲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裹轉身離去。
火勢越來越大,已經容不得細想的常柏此時才隱約辯出床榻周圍被灑滿了棉籽油。撲滅了這邊那邊又被引燃,連衣襟處都被點燃了。床榻上的彩哥卻無一點醒轉的跡象,彷彿沒有察覺到屋子的熱意一般。他再顧不得其他,拼著手臂被火燎傷伸手去抱那沉睡的孩子。
火苗閃爍間那笑容簡直詭異至極,又歡喜又解脫的樣子。常柏無法想象這世上怎麼有這麼狠毒這麼瘋狂的女人,為了自己過好日子,竟然想將唯一的兒子殺了意圖一了百了,真是又蠢又毒的婦人。外面風雨夾雜著冰冷的雨水席捲天地,屋子裡卻是黑煙滿滾熱燙灼人。
和*圖*書垂頭喪氣地靠著桌子,滿臉的郁懣,「這些是我自個不檢點所致就算了,但是後來我在國子監呆得好好的,若非你動了貪念為了區區兩萬兩銀子,喬張做致地將淮安侯世子的事情強攬過來,我就是今科正經的前三甲!」
院子里有兩隻半人高的大肚瓦缸, 養了幾支尋常得見的小鳳眼。
徐玉芝見狀一個錯步就退出內室,將雕了長壽仙桃的門從外面一把扣住。纖細的手指摩挲著漸漸發燙的銅鎖,忽然間就淚如雨下。她望著靜止不動的藍底纏枝紋的門帘,低低喃道:「好彩哥,黃泉路上黑你莫怕,我讓你親爹陪你一路。你放心,如今他再也不會推搡你了。」
半明半暗的火光映在徐玉芝的臉上,她的眉睫顯得有些瘋狂之意,她咯咯笑了幾下后柔聲道:「我的為人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既然如此嫌棄這個孩子,我就讓他乾乾淨淨地走。如此之後咱倆好好地過日子,等你熬夠資歷了我再重新生一個,咱們走得遠遠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重新開始!」
屋子外風大雨疾,將槅扇吹得嘩嘩作響。屋子裡的兩人像曠野里的豺狼一般,隔著一張桌子緊緊盯著對方,好像隨時準備上去撕咬。
她心中下定決心再無猶疑,迴轉身子緩緩道:「表哥,我從小就心儀於你,卻不想你竟如此看待於我。彩哥對於我來說如珍似寶,卻遭你如此敝棄,還說他是太監所生的孽障。罷了,我這就親手送他上黃泉路,望他來世投胎時把眼睛睜大些,好好m.hetubook.com.com找一對珍惜他的父母!」
常柏還沒有明白其中的意義,就見徐玉芝將桌上的雙喜銅字燈拿起,輕輕巧巧地拋向床榻的邊沿處。綉了回字紋的天藍色帳幔上不知被撒了什麼東西,遇到明火便「轟」地一聲劇烈燃燒起來。
常柏看著衣服下擺上的一塊污漬, 那是先前彩哥將芙蓉雞骨糖丟在上頭留下的, 這麼久了都還在。剛剛回來時雨水太大, 將一大片衣襟都給暈濕了,那塊污漬便不怎麼打眼了。他沉默半晌復又固執問道:「彩哥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常柏不知為什麼感到一陣心虛,旋即想起明明是這個女人做了丟人現眼的事, 反倒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詞簡直是不知廉恥。遂昂起頭強硬道:「休要左顧言他,你昔日里做下的醜事早就人盡皆知。那位徐太監哪裡是你的義父,分明是你的姘頭吧!」
徐玉芝踉踉蹌蹌地走著,雨水不一會就打濕了頭髮。她抬頭看著無盡的夜空,恍惚想到很久之前也有這樣一個狼狽逃竄的時候,背後也是火勢衝天的景象,身邊也是急著去救火的人群。只是,那回還有碰巧遇到的徐琨出手相助,這回卻真正是孤身一人了!
那床架子終於不堪火勢,轟地一聲連同未燒光的帳幔和床桿盡數倒塌了下來,將父子二人齊齊掩埋在裏面。
徐玉芝尖利的指甲死死掐住手心,木木地反問道:「如此這些都怪我嗎?」
此時此刻,常柏已經無比確定彩哥的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徐玉芝分明是在和*圖*書報復自己的口無遮攔,才起意想殺了兒子讓自己餘生活在心痛當中。他一邊急急喚著兒子的名字,一邊扯著床榻上厚重不已的被褥。腦子裡卻模糊地想到,怎麼這般大的動靜都沒有驚醒這個孩子?
常柏聽說彩哥傷了,才恍惚想起先前出門時的確推搡了兒子一下,心裏不禁一急。畢竟是從丁點帶大的孩子,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他探過頭去想看一眼,但是此時的徐玉芝卻象護崽的母狼一樣,將床榻上的兒子護得嚴嚴實實。
徐玉芝充耳不聞地站起身子走到床榻邊,慈愛地看著被褥里的兒子,輕聲道:「你看這孩子的模樣,眉毛眼睛還有笑起來的神態,哪裡跟你不同呢?你怎麼會以為他是別人的孩子呢?徐琨是個實打實的太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如何會生孩子?」
也許是酒水喝多了,常柏有些渾噩上頭,就將心中疑問磕磕巴巴地說了出來,「從前在學里聽說,那些太監有錢有勢之後,不惜千金購得番邦藥油,可以令人重泛發身體生機,甚至還有人娶妻生子的……」
不知是酒壯人膽還是心中鬱氣聚集難泄,常柏一腳踹翻了身邊的矮凳,在內室里連轉了幾個圈。終究顧忌床榻上還睡著彩哥,壓著聲氣道:「我本是直隸府的小三元,卻被你這個始作俑者連累得沒了正經功名,連累我父我母這般歲數了還日夜為我垂淚擔心。」
常柏胡擼了一下僵硬的臉頰,澀澀苦笑道:「傅蘭香弔死在門樑上時,身上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若非你逼得太急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怎麼會寫下休書迫她致死一屍兩命?若非將傅家人惹急了,傅念祖怎麼會不顧昔年的同窗之誼,非要到州府學正處告發於我?」
接連的羞辱化作實質,常柏心中的怒氣再也壓抑不住,他不禁暴跳氣怒道:「什麼叫做道聽途說,若是沒有一點風聲人家會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嗎?古時有嫪毐為圖富貴與人勾結做偽入宮,與嬴政之母趙姬還生了兩個私生子,我看徐琨就是這麼一個假太監!」
她嘴角噙了一絲蔑笑,「昔年靠著我義父給你求了國子監的名額當了幾天正經的監生,今日看了我義父失勢進了慎刑司的大牢, 就準備找些由頭把我休棄掉。你不怕那些嘴巴長了刀子的人說你無義在先,如今又無情在後?」
常柏心裏又氣又急,看了一眼被褥里微微隆起的人影,簡直是撕心裂肺的疼。跳起腳罵了一聲「瘋女人」,一時不能顧及其他,顧不得被燒傷連連怕打飛濺的火星,不經意就瞥見了徐玉芝臉上的笑容。
面對這等駭人聽聞的指責,徐玉芝連眉毛都未動一下,坐在那裡斜睨他一眼挺直背脊不屑道:「不管我承不承認你都認定此事了吧,那麼你知道了又待如何呢?你敢到處去嚷嚷自己戴了綠帽子嗎?」
外面未關緊的槅扇啪啪地摔打在牆面上, 屋角的雙喜銅字燈的燭火便有些飄搖不定。徐玉芝將燭台轉了一個方向,盯著指尖上的一點血珠子,驀地笑得有些凄涼, 「就是因為這個緣由, 你怒氣沖沖地把彩哥掀翻在地, 連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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