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物是人非
第十節

作為戰友,救人的戰士們都留下了眼淚。
壓住沈懸的那根柱子太粗也太重,幾個人都搬不動,而且柱子另一頭還頂著東西,一動又會有新一輪的垮塌。
他盯著淡姜看了許久,最後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我兩條腿的時候都配不上她,現在,更不能。」他低了低頭,眼底有一閃而過絕望的神色:「她現在年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要是依了她,會害了她一輩子。」
她徒手在挖著那些掩蓋著沈懸的灰和泥。其中尖銳的石塊邊緣將她的手割得血肉模糊,她像是沒什麼知覺一樣,一直在那挖。
一邊說,眼淚一邊無聲地落在那些灰土裡:「沈懸,你一定要活著出來……你活著出來……我就嫁給你……」
沈懸整個人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他整個右腿完全血肉模糊,救人的戰士一眼就看到他腿上的森森白骨。
那一年的暑假,淡姜一直在醫院里度過。大部分時間沈懸都不肯見她,她也不放棄,就在走廊里守著。
血和泥糊了她滿臉,她也不在乎。
一聲聲的呢喃,幾乎是半昏迷狀態下本能的呼喊。
淡姜整個人都是懵的,她抓著身旁戰士的衣服,問他:「他會死嗎?」
沈懸臉上都是灰土,睫毛上都是厚厚的塵和*圖*書。他虛弱地看著淡姜,看到她完全安好,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沈懸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個子很高,左腿站得筆直,右腿卻空蕩蕩一片。
地震那天曾下過一陣雨。淡姜和戰士們一起守在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家裡。雨水裡夾雜著灰塵,刷得淡姜臉上也臟成一片。她一直不肯走,隨手撿了片瓦就開始挖,可埋住沈懸的東西太多了,她根本搬不動,只能試圖把沈懸的上半身解救出來。讓他能舒服一點。雨越下越大的時候,大家都勸她走,她不肯,淋濕的頭髮貼在臉上,她隨手一抹。抹到手上的全是濕潤一片,她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茫茫然的,很多被她遺忘甚至不在意的片段都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里一幕一幕閃過。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心裏一直有沈懸的一席之地,學生時代同學的調侃,老師的管教和媽媽無意的引導,讓她對待感情,對待沈懸,都怯而不近。
死亡的恐懼第一次侵襲了淡姜的心,也是第一次,淡姜發現,原來這十幾年來,沈懸在她的生活里,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
還不等沈懸說完,淡姜就打斷了他,她很倔強也很無情地拒絕,幾乎是警告和*圖*書一般對沈懸說:「我不准你放棄……你要是放棄了,我馬上就會忘記你。」
幾個月後,經過了手術、安裝假肢和復建,沈懸出院了。少了一條腿,可他身上多了許多徽章。不管別人怎麼看沈懸,在淡姜心裏,他是個一直無怨無悔守護著她的英雄。
淡姜看到沈懸那個樣子,整個人已經哭得沒有人形。
二十歲的淡姜以一種很決然的姿態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她非常非常執拗地拒絕了沈懸和沈懸爸媽的好意,很篤定地一字一頓說:「這世上能給我錢、地位、好的生活的男人很多,可能眼都不眨就能把命都給我的,只有沈懸一個。」
像是有感應一樣,失血過多力氣耗盡的沈懸奮力睜開了眼睛,迷濛的眼睛里看見了淡姜。
幾年的時間,他做過建築工地、跟過裝修隊、在火車站給人扛過包,殘疾又沒有文憑的沈懸在北都過著辛苦的生活,租住著城中村的自建房,和陌生人共用廁所、廚房。在那幾平米的惡劣環境里體會著北都的繁華。
沈懸真的很窮,來北都的這幾年,他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連秋褲都是補了又補,可他給淡姜買東西,卻從來不曾猶豫過。
不管怎麼努力,她還是覺得和*圖*書杯水車薪。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害怕沈懸就這麼走了。
沈懸拄著拐杖去做檢查,一出病房,看見淡姜睡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
年輕戰士的話說得淡姜心酸到了極點。
沈懸出院后,選擇了繼續回部隊服役。淡姜當時已經開學,請了假回家。
救沈懸的戰友用鋸子很緩慢地在切割壓著沈懸的柱子,一邊切一邊流著眼淚。
「別弄……」他虛弱地阻止著:「沒用的……」
見沈懸還能說話,淡姜大喜過望,用髒兮兮的手抹去了臉上的眼淚。
一貫堅強、痛的時候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男人,此時此刻被埋在一片廢墟里一動一動。淡姜覺得這畫面實在太不真實了。
沈懸一貫固執,認準一個死理就不會回頭。不管淡姜怎麼堅持,沈懸還是很抗拒。醫生給他做假肢塑型的時候,淡姜因為擔心,站得近了些,不想沈懸看到了,竟拚命反抗起來,怎麼都不肯將自己的腿露出來。
沈懸截肢后變得很沉默。幾乎不願意見任何人,尤其是淡姜。
和沈家的人一起去送沈懸回部隊。沈懸的爸媽都很喜歡淡姜,正因為喜歡,他們才由衷勸她:「沈懸怕連累了你,你能找到更好的。」
退伍后,沈懸放棄了國家給抗震英雄的轉和-圖-書業優待,揣著三千塊錢背著破布包從巴城到了北都。
他斷斷續續地說:「下輩子……也要……記得……好……不……」
沈懸被困六個小時才獲救。人救出來的時候整條右腿已經差不多廢了。醫生含淚給他做了截肢。他的戰友、領導,都在手術室外頭忍不住抹眼淚。
她想去拉沈懸,可她怎麼都夠不著。一邊哭,她一邊用力喊著:「沈懸,你給我起來!你在哪兒睡覺呢?」
他用小到幾乎要聽不見聲音含著淡姜的名字:「……淡姜……淡姜……」
雖然他不曾說什麼,可淡姜知道,他做得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救人的男孩滿臉都是眼淚,他咬著牙,幾乎祈求一般對淡姜說:「你能不能多和他說話,你和他說話,他一定就捨不得死了……」
淡姜瘦了許多,以前略帶嬰兒肥的臉瘦成巴掌大,下頜骨的線條也變得明顯了很多。她似乎很累了,頭枕著自己的手就那麼睡著了,來來往往那麼多病人,也沒能把她吵醒。
淡姜心疼沈懸辛苦,從來不敢在沈懸面前表現喜歡任何東西,因為她不管喜歡什麼,沈懸再苦再累也要給她買來。
直到沈懸命懸一線,她才明白,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刻意逃避的是她對沈懸的感情,她不敢承認的感m.hetubook.com.com情。
跟著沈懸的護士看著淡姜那個樣子,也很動容,輕嘆一口氣,勸沈懸:「淡姜這姑娘真是倔,勸都勸不走。你就讓她在病房裡吧。這樣太辛苦了。」
很多很多人問淡姜,她對沈懸是感激還是愛。
所有人裏面最懵的要數淡姜。她甚至都不明白截肢到底是什麼意義。連骨折都沒體驗過的淡姜,無法理解失去了一條腿的沈懸在受著怎樣生理和心理的煎熬。
年輕的男孩用顫抖的聲音說:「沈懸只有做夢的時候,才不講紀律。他睡著了總是喊你的名字。」
像在對沈懸,也像在對自己,她一字一頓地說:「你叫沈懸,懸崖的懸,我記得。」
動都動不了的沈懸嘴角扯了扯,那是一個沒有力氣的笑容,可那確實是這麼多年來,沈懸最最由衷的一個笑容。
沈懸回部隊的那半年,淡姜前前後後給他寫了一百多封信。幾乎每天都寫,連管沈懸的班長都被感動了,勸他好好珍惜。就是這樣的淡姜,硬生生把沈懸已經封閉的心給打開了。
他的呼吸好微弱,若不是睫毛還在顫動,淡姜都要以為他死了。
那是淡姜自沈懸截肢以後,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被醫生勸著出去,一邊走一邊說:「我不在乎你少了一條腿,我在乎的是你少了對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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