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他奮力的把她拖出來,將肺里少之又少的稀薄空氣渡給她,他用自己的方式救她,即便他知道,也許,這是讓兩個人死得更快的辦法。
過去,他總是威脅程端五,告訴她,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不管她去天涯海角,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抓到她。
他自己都沒有認清自己那一刻究竟在想什麼,只是下意識的,他不希望程端五就這樣死了,也不希望,他們,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她用力地撐大了眼睛,海水酸澀了她的雙眼,可是她還是看清了努力渡給她氧氣的人——陸應欽。
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哭得昏睡過去,程端五心疼地抱著,任誰都不允靠近。
關義沒有說話,過了良久,他才緩緩回答:「是的。」
半年平靜的生活后,程端五開始能用簡單的英語和鄰居溝通。也漸漸融入了這樣的生活。
程端五的決心只有那麼一瞬間而已。她與陸應欽的結局只剩下如此慘烈的一種。於是她頭也不回地如此選擇。連人帶車與陸應欽一同沉入深海。海水的侵入是一個不緩不急的過程,一寸一寸,逐漸將車廂里填滿,程端五整個人浸在海水裡,漂浮在車廂里。有那麼一刻,程端五覺得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放鬆了,那是死亡帶給她的蠱惑。在活得那麼累的時候,死亡也變得異常誘人。在令人窒息的咸腥海水裡,程端五平靜異常,彷彿是真的解脫了。
不論愛或者不愛,她,再也不想和陸應欽有任何牽扯。
可是,每每一個人在午夜醒來,面對空無一人的房間,面對程端五留下的若有似無的香氣,幽幽而立的身影,他才發現,原來,程端五早在不知不覺間駐紮在了他心裏,任憑他再不願承認,他已經愛上她。
陸應欽正在寫字的手頓了一頓,鋼筆嘶地一聲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迹。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抬頭問關義:「這一年多,我到底認了多少次屍了?」
無月的夜晚,城市裡燈火流光的明亮彩光投射到屋子裡。窗子大開,夜風撩起窗紗,流光隨著窗紗的撩起明明滅滅。程端五站在窗前,雙手環胸,她靜靜地看著窗外被燈火點燃的城市,熱鬧非,即便到了夜晚彷彿也在持續狂歡,不同於沉靜東方的盎然活力。明明是極其熱烈的氛圍,程端午卻覺得異常寂寥。
「不用謝我,要謝就謝老天,饒你不死,讓你逃過一劫,趁那男人比你傷得重,還沒醒,你快些走。」
「外公……」程端五不知道該說什麼,心底的情緒和圖書極其複雜。
程端五在撞向陸應欽的時候就沒有想過還能活出來。可惜造化弄人,在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眼的是哭紅了雙眼的稚子,和已入耄耋的老頭。
而程端五,則是那一臉決絕的司機。
關義在他再三質問下依舊一言不發,他鐵青的臉色讓陸應欽心中的念頭日漸篤定。
他冷冷哼了一聲,「和那丫頭一個樣,自私,只想著自己,從來不曾想想別人該怎麼辦。」
陸應欽修養了整整半年才康復,原本就缺了一指的左手落下嚴重殘疾,幾乎不能發力,任何重物都完全無法提起。
明明是疑問句,語氣卻異常篤定。
「我……」程端五獃獃看著歐漢文,竟然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程端五失蹤,而她的兒子,也隨著人間蒸發,陸應欽不是沒有懷疑,他不斷地派人到處尋找,也查遍所有能查的出境記錄。每次都空手而歸。什麼消息都沒有,怎麼都找不到。
在他醒來的第三天,他冷靜地望著病房外幾乎刺眼的陽光,努力讓自己鎮定:「她死了,是嗎?」
「媽媽……為什麼你又不要冬天了……」冬天睜大一雙不諳世事的眼睛,明明是委屈至極的聲音,卻沒有埋怨,只是難過,只是難捨。
關義微微偏頭,看著陸應欽的背影:「老闆……」
關義盯著陸應欽,一時摸不准他的情緒,沉默著沒有接話。
這樣,真的夠了。
足矣,不妨她愛他一場。至少在這樣的時候,他沒有逃開她,即便知道她想讓他死,他還是來救她。
程端五答應,片刻后又不安地問:「我走了,您怎麼辦?他一定不會放過您。」
她要撞死他。
距離那場幾乎要了陸應欽性命的事故已逾一年。不論是陸應欽自己,還是陸應欽身邊的人,都默契地從不提及那件事。
也許,也許……在這三天里,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不會,她不會真的就這樣死的。冥冥之中,他總覺得自己似乎還能感受她的呼吸……
歐漢文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如果不是我覺得不對勁,派人悄悄跟去,你怕是早死幾萬遍了。你怎麼能這麼沒腦子?就算是報仇,也是該殺了那男人啊?怎麼自己去送死?!」
他不是以德抱怨的人。對於給過他傷害的人,他從來都是十倍、百倍的報復。可是那一刻,他心裏對於程端五,沒有一絲怨怒。
可是事實呢?
冰涼的海水沒入頭頂,無孔不入的從各個地方進入她的身體,連皮膚紋理都彷彿被漲得滿滿的。程端五無法和_圖_書呼吸,可她身體的每一處都覺得順暢,覺得所有的一切有了歸屬。
事實是,在地球六十億人口中,他陸應欽縱使本事再大,也找不出那個叫「程端五」的女人來。
也許,夠了,一切,都該停止了。
高中畢業便沒有再接觸書本的程端五帶著孩子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生活。前面的半年他們都活在恐懼之中。語言不通,一切都陌生得讓人害怕。母子倆一直相依取暖,尤其是那場事故后,孩子變得異常的敏感,稍微一點點的變故都會讓他變得脆弱,不堪一擊。一切的一切都讓程端五感到窒息和不適。
忍著身上的劇痛,他本能地想游回海面,可是當看著汽車一點一點在自己眼前沉沒,陸應欽卻突然折了回來。
「何必為自己找借口?被所謂仇恨沖昏的蠢貨。你要把你的責任甩給誰?一個連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誰會幫你照顧兒子?報復?你到底是為了報復還是想解脫自己?我想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只到,這一刻,這最後一刻……
「47次。」關義不假思索的報出了數據。
程端五低垂著頭,眉間竟是灰敗之色,「如果我活著,如果我還帶著冬天,總有一天,他會找到我,繼而找到孩子,兩個人目標總比一個人要大。我不想,不想在讓我的孩子活在他的禁錮之下。」
這對於陸應欽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消息,他眼中也終於恢復了一些神采:「只要沒有找到屍體,就證明可能還活著!繼續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即便,這愛的感覺,是那樣悄無聲息。即便,這愛的反應,來得那樣遲。可是這感覺,卻一日強過一日,他常常產生幻覺,彷彿那人還在這屋子的某一個角落,等著他回來,等著與他劍拔弩張。
他再次醒來時,人已經在醫院,頂著沉重的眼皮,他努力聚焦自己視線渙散的目光,卻怎麼也找不到程端五的影子。
耗盡了全部的力氣,陸應欽砸破了車窗玻璃,放棄了生機的程端五已經閉上了眼睛,她這種自我毀滅的模樣讓陸應欽感覺心裏像被什麼蟄了一下。
只見陸應欽慢慢放下鋼筆。起身,走向窗邊,拉開百葉窗,沉靜地望著窗外,「近海一年能死那麼多人,多她一個,又有什麼奇怪?命大能撿回一條命的,恐怕,也只有我這樣命硬的人吧?」
高速行駛的SUV撞向他的腰背,直推著他撞斷了海岸的護欄,連人帶車,一同墜入海中。他隨著巨大的衝力墜入浪高潮急的海中。卻不想,正是這海救和*圖*書了他一命,海水的浮力減輕了汽車的衝擊,他從程端五的車下撿回了自己的命。
許久沒有說話,一開口竟是啞然得幾乎沒有聲音:「好孩子,別哭,別哭。」
程端五掛斷電話的最後一刻,她平靜地在電話里說:「陸應欽,今天過後,我們互不相欠。」
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已經近一年的時間。可是一切的一切卻彷彿還是發生在昨夜。所有痛苦的夢魘總在深夜到訪,不斷地糾纏著程端五。
「不用和我解釋什麼,我不想聽。」歐漢文一步一步走近,居高臨下地看著程端五:「你也夠幸運,傷得不重,醒得早。等你身體好一點,帶著你兒子滾到國外去。自會有人護你周全。」
「媽媽,媽媽,媽媽……」此刻,他彷彿不會說話了,不斷抽噎,不斷地喚著程端五,每一聲都牽動著程端五的心肺,程端五覺得每一寸都扯得疼。一貫伶俐的孩子比之同齡的孩子早熟,他一直堅強得叫程端五心疼。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真的狠心捨棄孩子。可是回想自己瘋狂的舉動,她竟是悔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囂。
她覺得睏倦,漸漸失了力氣,就在她要撒手睡去的那一刻,她感覺到唇上有冰涼而柔軟的觸覺,有極其稀薄的空氣一點一點被渡進她的肺里,極端的睏倦得到丁點的緩解。
這是那一刻,他腦中唯一的意識。
關義眉頭緊緊的皺著,「沒有找到屍體,但是也完全沒有她的蹤跡,也許……衝去了別處……」
一年來,誰也不在他面前提及程端五。她成了陸應欽的雷區,誰都不敢造次。他自己也不提。他拚命地工作,讓自己忙到胃疼,應酬到爛醉如泥,他以為,這樣的生活能緩解失去程端五以後,寂寞可怖地反噬。
一年的時間,海岸線附近每每出現浮屍,陸應欽總會放下工作趕去認屍,每次緊張的去,最後見到不是她,就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夢裡的一切似乎還在昨夜,卻也清清楚楚地遠去。程端五明白一切,卻還是被回憶桎梏。她輕輕嘆息,無限唏噓地想起了曾看過的一句話:
一直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的老人終是開口,他負手而立,默然轉身,背對著程端五,口氣中不無責怪:「現在捨不得孩子?早幹什麼去了?」
對於那次事故,幾乎每一秒的發展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像電影的講解,細緻到每一幀的動作。
天空被繁華的城市點亮,即便沒有星星,也仿若白晝。
他埋頭批閱著文件,關義敲門進來,他筆挺地站在辦公桌前,https://m•hetubook•com•com猶豫良久才說:「近海有一具無名屍,您要去看看么?」
過去,她的視線一直一直都太過窄小。全世界六十億人,只要有心躲藏,任憑他陸應欽通天的本事,也難以一朝一夕尋得。如果她早些想通這些道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歐漢文冷笑:「憑他?」他眉宇間充滿篤定:「我既然讓你走,自然不會有任何問題。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
時間如梭,距離那場近乎瘋狂的事故已經一年有餘。可是那場事故還是給每一個人都帶來了深重的陰影。比如冬天,整整半年他都寸步不離地跟著程端五,即便是夜裡他也強撐著不睡,害怕程端五會再次消失不見。
歐漢文緊皺著眉頭,冷冷地瞪視著程端五,那樣銳利的目光,幾乎讓程端五心理所有陰暗的想法都無所遁形。
那次幾乎驚動全城的大事故在發生一天後被奇異地封鎖了一切消息。只有偶爾在網路上被人提及時引來一片唏噓。
「死了?」即便極度消瘦,陸應欽的模樣還是英俊的,只是雙眼青黑,唇瓣乾澀,褪起一層皮,他的眼中充滿了質疑和難以置信:「屍體找到了沒?確定是她了么?」
就在她放棄了一切生機,緩緩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感覺有人奮力地在強大的壓強下捶碎了被她從裏面鎖死的車門。在那樣混沌的情境下,她甚至都沒有看清是誰,只覺得身體變得輕盈,幾乎毫無重量,有人鎖住她的下腋,將她從充斥著海水的車廂里拽了出來。滿心滿眼的海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迷茫了她的意識,肺里的空氣一寸一寸地被消耗,胸口窒悶得生疼。
「對不起。」苦澀的眼淚劃過乾澀的嘴角,刺痛了嘴唇上開裂的傷口,程端五卻感覺不到痛,似乎一切的痛苦都比不得孩子眼淚的重量。
原來,她已經恨他到如斯地步。心,不明所以地絞痛。這個認知讓他木然地站在原處,連躲避都不會了。
程端五曾經對他說,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是一場孽緣。可是即便是孽緣,也是難能的緣分。他不想放棄。
他們之間,究竟是誰欠誰?這輩子,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理清。他過去在她心上劃出的傷痕,她以最慘烈的方式報復回來。
那一刻,程端五早已乾涸的淚腺突然有了濕潤的感覺。
「那……歐老先生,謝謝您……」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既然無緣,何須誓言。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看著程端五虛弱地睜開眼睛,一直沉浸在深刻害怕與悲傷的孩子哇哇便大哭了起來,哭得m.hetubook•com.com聲嘶力竭。程端五麻痹的心臟終於開始一點一點復甦,沒頂的歉疚讓程端五也跟著哭。她手上沒有力氣,卻還努力把孩子抱入懷裡。
程端五知道他口中的「丫頭」是自己的母親歐斂月,本能地反駁:「我不是……」可是後面卻說不下去。她該如何辯駁呢?作為母親,她的罪孽萬死不辭。
在墜入海里的最後一刻,程端五那雙絕望又複雜的眼睛,彷彿望進了陸應欽的心裏。陸應欽覺得自己被那眼神震懾。竟油燃生出了複雜的感情。
在他衝出海平面,帶著程端五游回淺水岸時,他身上最後一絲力氣也隨之消失殆盡,甚至,他都沒來得及探一探,程端五是不是還活著……
沒有找到屍體?
電話里沒有回答,已然掛斷。可那高速運轉的引擎聲音卻沒有從耳畔消失,反而越來越近。他幾乎下意識地回頭,就看見一輛高速向自己駛來的車輛。
孩子的做法總是不懂轉圜與遮掩。正因為這是他的本能反應,才讓程端五感到心酸不已。
她是如何的瘋狂?如何的不負責任?她輕率地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最後卻準備狠心拋下他一個人?
「我連女兒都沒有,哪來的外孫女?」
那也許是這麼多年來,程端五和陸應欽之間最最平靜的狀態。沒有仇恨,沒有爭吵,也沒有永無休止的折磨。陸應欽努力地護著她,他不想她死了。
深夜,噩夢驚醒,程端五爬起來站在窗邊吹風,讓疲憊又沉重的腦袋得到疏解。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當陸應欽親耳聽到這個想法時,他還是覺得天旋地轉。深海里發生的一切,一點一點拼湊恢復在他腦海里。還沒游回海面,程端五已經徹底閉上了眼睛,不知是海水的浮力還是她的身體真的沒有重量。明明帶著她,陸應欽卻一點也沒有覺得沉重。
她與陸應欽。到底是誰也不欠誰了。
這對於陸應欽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消息。
陸應欽沒有等關義說話,自顧自做了決定:「今天起,她便死了。認屍,再也不必去。」
如果還有下輩子,希望他們都能做個普通的人,在這個人潮洶湧的世界忙忙碌碌,擦身而過。
陸應欽微微眯起眼睛,無限唏噓地說:「原來,近海一年會死這麼多人。」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她收緊了手上的力道,眼淚模糊了視線,她不斷道歉,卻覺得怎麼都不夠。
電話里引擎高速運轉的聲音劃破耳膜,他質問程端五:「你到底在幹嘛!你在哪裡!」
至少,至少不是她,這也就證明,她可能還是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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