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生這個孩子?你是不是不要過了?你以後都不要過了是不是?」
我意識更加迷濛,只是下意識的數著:「……69,70,71……」
我的心疼到無法呼吸,人在最悲傷最絕望的時候,連眼淚都變成了奢侈。我蜷在醫院的病床上,像個無處可逃陷入陷阱的野獸,只能本能地蜷著身子保護自己。
「問題不在這!你沒結婚要生孩子?那你以後怎麼辦?未婚生子會給你前途造成多糟的影響?而且你準備一輩子不結婚?有幾個男人願意撿便宜爸爸做?你成熟一點好不好?!」葉愛紅瞪大了雙眼,激動極了,眼角細紋叢出,雙鬢也被銀霜染得斑白。我忽然有些不忍心。葉愛紅年紀大了,早經不起這般的折騰,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鄒妙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這一層是婦科,你確定你沒事?」
我撐著沉重的眼皮努力的看了他一眼。那英俊的面容,熟悉的眉眼還一如記憶中的模樣。
她的目光彷彿能洞察一切,讓我無處躲藏,只能避而不答。她心領神會的冷冷一笑:「看來你又不會說了。」她重重嘆一口氣:「好吧,那你告訴我,你準備怎麼做?」
我的孩子,生活逼著我放棄,我卻硬著頭皮想要掙扎。我不想放棄,我想忤逆命運。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管別人會怎麼看待我,我都還是想要他(她)。
她笑了笑,好看的眉眼彎成月牙狀:「我已經習慣了。」
「嗯。」我點點頭:「你的工作真忙,全年都要到處跑。」
飯後用涼水洗了把臉,抬頭從鏡子中看見自己,鬢髮凌亂,表情怔忡。
我停了一會和-圖-書兒,最後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媽,我懷孕了。」
被程西蔚說中了,鄉下的太陽在我身上曬出一些細小的斑,細細密密分部在肩胛手臂上,臉頰兩側有些蛻皮,人似乎是瘦了些,沒什麼生氣,過去程西蔚總形容我,美是美,卻沒有靈魂。
想了許久。最後做出了決定。輕手輕腳踱步到廚房門口。背倚著門,專註的看著葉愛紅洗碗的背影,她如今背脊微微有些佝僂了,手腳還是一如既往的麻利,熟練地涮洗著瓷質的碗碟,偶爾互相碰撞發出「鏗鏗」的聲音。水花四濺,在窄小的池子里劃出晶瑩的弧線。那些水花放佛有生命,一簇一簇在葉愛紅指縫中綻放。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想再辯駁。我以後要不要過?我真的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捨不得,我只是下不了決心不要。那種生生從身體里剜去一塊肉的感覺,我再也不想體驗第二次。
我忐忑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又低下頭,用小到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想生下來。」
我只是,再也撐不下去。
她的表情看上去受傷又脆弱,雙頰淌著熱淚,時而發出低低地哀鳴:「你是我的孩子我才這樣管你,你明不明白傷在兒身痛在娘心的道理?造孽啊!造孽啊!」
我的愛情,我的生活,我的人生,最後都生生化成現實兩個字,將我壓得快要踹不過氣。我一次一次的想要逃,卻又重新卷回命運的漩渦。
……
我抱著最後的一點希望鼓起極大的勇氣撥通了江海洋的電話,卻不想,回應我的,是那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和*圖*書區。」
撐下去是件辛苦的事。那麼累,沒有任何人能和我分擔。
直到我到家,葉愛紅才招了我爸開飯,飯桌上我們都沒怎麼說話,偶爾問起我,我也就心不在焉的應付下。
我在心裏暗暗地欣喜。
「我們最近幫扶的被人販子強迫的□少女,有一個懷孕了,剛做完手術還在休養。」
可是當我看見葉愛紅那雙深陷的雙眼,我終究還是違心的答應了她。
我鬱悶不已,也不搭理她。付完錢就離開了。一路腦子裡都是懵懵的,布丁吃太多,胃有些難受,也不甚在意,獨自晃悠到天都黑了才回家。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軟弱,因為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給我檢查的醫生一直試著安撫我:「放心,現在的技術肯定不會有事的,您只要配合就可以了。按照主治醫生的安排,您明天就可以手術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醫生離開了病房。葉愛紅回去給我拿住院的生活用品。一個人在病房裡實在透不過氣,獨自走出病房,站在空曠的走廊窗檯邊。
……
那會兒對她的形容很是鄙夷,如今卻有幾分贊同了。
「1,2,3,4,5,6,7……」
我開始感覺全身都慢慢放鬆了下來,我聽話的開始數著數字。
……
我喉嚨一哽,手足無措地上前攙扶她:「媽,別這樣,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十四樓,腳下的車輛人群都變成了小小的一點。車水馬龍萬丈紅塵都被這薄薄的玻璃隔絕在外。彷彿與我無關。我站在那裡,覺得自己像一隻無枝可依的飛鳥,將要用盡全部的力氣。
葉愛紅又哀又怒。她指著我的鼻尖,決絕的說:「除和*圖*書非我死,不然你就別想胡鬧!」她有些踉蹌地跌在水池邊,我慌忙的上去扶她,她狠狠打開我的手。
葉愛紅驚魂未定手拍著胸脯,半晌,她凝著眉斥道:「撞了鬼哦?不聲不響站在後面,我年紀大了,經不起嚇。」說完又想起什麼,補充道:「站在這是要幹嘛?」
他雙眼通紅,惡狠狠吼著:「誰敢給她做手術?!我是孩子的父親沒有我的同意誰敢給她做手術?!」
那時,我正數到「100」,終於安心的沉沉睡去……
又站了一會兒,覺得身子有些乏了才準備回房。剛一轉身,就碰到一張熟悉卻又不怎麼想碰到的臉。
即使知道我的事他也沒有一句責備,什麼都不問,也什麼都不說。但我知道,他的心疼不比葉愛紅少一分一毫。
我搖搖頭,對她一笑:「對了,你怎麼也來這兒呢?什麼活動?」
鄒妙穿著紅十字會統一的T恤,眨巴著顧盼生輝的眼睛,關切地打量著我:「于小姐,你怎麼穿著病號服了?出什麼事了?」
晚上是爸爸來守的夜。從我有記憶起,我家都是強勢的葉愛紅做主,爸爸一直是那個可愛又溫柔的男人,他總是寵溺的背著我,給我買東西。從小到大從沒對我說過一句嚴重的斥責的話。
好吧,也許一切真是冥冥中有註定,我接受命運。
一個人到熟悉的甜品站吃東西,門市只有十來個平方,四張木質桌子,藤椅輕輕搖曳。老闆娘是個單身的台灣女人,一張口便是閩南獨有的軟儂語調。一見我便熱情的迎了上來。
和她隨便聊了幾句便回房了。她工作很忙,一會兒還要去別的地方。我們默契的沒有說太多和*圖*書。畢竟身份也比較尷尬。
我在早上十點被推入手術室。葉愛紅一直陪在一旁,十分緊張的握著我的手問東問西,爸爸則因為避嫌一直等在外面。
「媽——」我哀求的拉著她:「我現在工作很穩定,工資也很優渥,我完全有能力養一個孩子。」
只是一聲低喚,卻把葉愛紅嚇得不輕。她瞬間一僵,手上一滑,碗掉入池中,「鏗」的一聲脆響,在靜謐的夜晚顯得十分突兀。幸好池中水多,總算是沒有摔碎。
過去我放棄了一次,所以讓我每每在午夜夢回都無法安枕。我實在無法再做一次劊子手。我也不忍心讓江海洋和我的共同之處再一次從這世上消失。
一直吃到老闆娘看不下去,拒絕給我上甜品,他雙手抱胸居高臨下的站在我面前:「喂,這麼吃可不行誒,到時候出什麼事怎麼辦?」
江海洋贈給我的這份珍貴禮物,我最終還是無福消受。
我獃獃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打破這即成的畫面。奧熱夏日的夜晚十分漫長,空氣里似乎都有幾分濁氣,稍微動一動都會出汗。而我站在原處,身邊時不時會傳來房間里電視的聲音,嘈嘈切切,過了很久很久,直到我整個背都汗涔涔的,口也干舌也燥了,才咂了咂嘴,緩緩開口道:「媽——」。
我努力了,卻只是枉然。不管我怎麼反抗,命運都是既定的。
當我數到「59」的時候,手術室的大門驟然被打開,穿著消毒服的醫生身後跟著一個步履匆匆地男人。那男人瘋了似地沖了進來,最後停在我的手術台前。
我無所謂的一挑眉:「沒事,一點小問題,明天就能走了。」
她問我:「孩子的父m.hetubook•com.com親是誰?」
我一口氣吃了六個芒果布丁,黃色軟軟彈彈的芒果布丁,上面澆著白濁的酸奶,吃在嘴裏全是水果甜膩的馨香。
「啪——」又重又狠的一巴掌。像刀刃一般刮在臉上,立時傳來一片火辣辣的疼。
「媽,對不起。」我固執地堅持自己的選擇。
我漸漸地感到意識在慢慢的模糊。
那人蹲在手術台前,炙熱的雙手握住我的手,溫柔的凝視著我,那模樣,彷彿我是世上最珍貴的珍寶。我聽見他伏在我耳側說:「幸好,幸好趕上了,于季禮,我差點又讓你受傷害了……」
葉愛紅不動聲色的避開我的手,她一臉嚴肅的脫掉洗碗的塑膠手套,轉過身,表情十分凝重。方才還溫馨十足的氣氛驟然肅然了起來。
我的江海洋終於還是來了。
全身麻醉的針頭扎入我的腰部,一陣麻痹的刺痛,戴著口罩的醫生微微低首,溫柔的對我說:「你數100下,就可以放心的睡覺了。醒來的時候就一切都好了。」
「不可能!」她果斷的否定了我的答案:「別給我發瘋。你知道生孩子是多大的一件事兒?你就隨隨便便的說要生?」
見我沉默不語,葉愛紅也沒有再追問什麼,冷冷的吩咐我:「聽媽的話,這周哪也不去了,給單位請假,我安排醫院把事兒解決了。」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好像一切塵囂都停止了,月光盈盈從窗欞里爬進來,照耀著不算大的廚房。葉愛紅的表情僵在方才的一瞬間,整個人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煞是猙獰。葉愛紅的反應讓我有那麼幾分鐘覺得自己忐忑到不敢心跳。我屏住了呼吸,踱到葉愛紅身邊想要拽她的衣角,我低首囁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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