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歲月掩于黃昏
2

她淡淡地回答:「我大概是真的瘋了。」
又過了許久,她終於聽到陳爍的聲音。他大概是喝了酒,聲音聽起來低沉又讓人迷亂。他說:「何惜惜,你別結婚了。」
就像何惜惜跟姜河講的那樣,一個狗血又浪漫的故事。三月的舊金山下了一場雨,她在路邊的書店裡躲雨,年輕英俊的服務員主動給她送上熱茶和可可蛋糕。她驚訝地抬起頭,他笑著衝著她紳士地鞠了一躬:「For your beauty。」
那天夜裡,何惜惜獨自開車到了舊金山的海邊,她坐在暗礁上,海浪一陣陣拍來。在海的那一頭,是冷冷的月光,似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何惜惜?你沒事吧?」
在那之後,何惜惜才慢慢知道,John的家世是那樣顯赫,他能給她的,不僅僅是一張能留在美國的綠卡。麻雀變鳳凰,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真是比童話還童話的故事。
可她偏偏甘之如飴。
每一次他的出現,都會讓她所有的偽裝潰不成軍。
她奇怪地說:「How about John?」
無論再怎麼成熟、堅強、冷漠,她其實也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她渴望愛,也渴望被愛,渴望著一種絕不會屬於自己的人生。
何惜惜愣住,這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事,於是輕鬆地笑笑:「我沒事。」
後來,她漸漸養成了習慣,每個周末都會去那家書店。
他們各自生活在大洋兩岸,再不相見。
她彈了彈手中的煙灰,沙啞著聲音說:「姜河,煙酒不能讓你忘記一個人,它們只會讓你更加沉迷。www•hetubook.com•com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東西能夠讓你忘記過去,那就是時間。」
他難過地問她:「為什麼你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
「等我十五分鐘,」他說,「我來接你。」
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她收到了第一份工作的offer。算不上太好的職位,但至少能繼續留在美國,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謝謝你。」她說。
她這二十多年來所有的努力,所有在深夜咽下的淚水,竟然只因為他的一句話就統統灰飛煙滅了。
何惜惜這才知道,對方其實並非這裏的店員,只是店長前段時間失戀,待在家裡不肯出門,作為朋友的他正好沒事,就過來幫他。
「因為你的原因,他現在每周都要過來工作。我還得給他付薪水呢。」真正的店長開玩笑似的抱怨說。
十五分鐘后,陳爍將車停在餐廳外的街道上,四下無人的街,他大大咧咧地摁著喇叭。何惜惜推開玻璃門,正好看到他搖下車窗。一陣長風吹過,她忽地覺得是這些年從未有過的心安。
何惜惜緊緊握著手機,終於在那一刻,所有的失望排山倒海般襲來。即使到了最後,他也不肯給她一個奇迹。
John愣住,何惜惜抬起頭看他,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他眉目英挺,眼睛如海水般蔚藍,他是真心愛她的,只差了那麼一點點,他們就能擁有彼此的人生。
那似乎是她這一生第一次被人稱讚美麗,何況對方藍色的雙眸是如此真誠。
直到他出現的那一刻。
是的,沒有身份,她和*圖*書就會丟掉飯碗;找不到工作,她就得回國。這個國家,天天叫囂著人權和平等,其實卻是世界上最看重階級的地方。她需要一張綠卡,發了瘋般想要,卻不是像這樣,嫁給他?
後來她便愛上了抽煙的感覺,慢性自殺,就像是愛上陳爍一樣。
她曾為之奮鬥的一切,終於有了著落。
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年,何惜惜在書店遇見John,也就是後來她那群親戚口中「英俊多金」的未婚夫。
大概是一年後,何惜惜因為身份問題讓工作受到牽連,自己一個人躲在家裡哭。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有人在窗外叫自己的名字。
對方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女孩啊。」
他沒有回答,只是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何惜惜一時沒忍住,將所有的抱怨都向他吐露。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但在一張綠卡面前,還是什麼都化為虛有。
何惜惜反問:「這世上又哪裡還有那樣純粹的愛呢?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川』字你知道嗎?」她笑著問他,用手指在木桌上寫,撇,豎,再一豎,就是一個漢字了。
姜河在電話那頭尖叫:「何惜惜,你瘋了嗎?」
何惜惜慘淡地笑笑,說:「因為我愛他,包括他的不愛。」
他沒有說,你別結婚了,我娶你。他只是說,你別結婚了。
在何惜惜結婚前三天的一個午後,她接到一通電話。
所以那個炎熱的夏日的午後,她坐在電腦前,看著那張照片許久,以為這就是結局了。
下一個周末,何惜惜習慣性地吃完飯後去散步和圖書,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家店。他穿著藏綠色的店員服,大大地鬆了口氣,笑著說:「你終於來了。」
簡直是天方夜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Family Name,他亦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叫何惜惜。
窗外陽光燦爛,可何惜惜卻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結束了。
何惜惜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或許說的是「merry」或者「Mary」,但絕不可能是「marry」。
他覺得驚訝,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John拿起桌上的戒指,內環里還刻著他們名字的首字母。他用手指摩挲而過,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伸出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讓何惜惜看到自己的眼淚。
「沒什麼,」陳爍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們是朋友。」
她先點燃一支煙,然後一支又一支,最後撥通姜河的電話,告訴她,自己和John分手了。
況且即便她在這個國家待了六年,每天和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打交道,必要的時候,她甚至能將口音切換成印度或者英國,但她從未想過要找一個不同顏色和皮膚的人結婚。
於是她搖搖頭,正準備拒絕,他忽地開口說:「Because I love you。」
何惜惜推開陽台的門,就看到John站在那裡,穿著酒紅色的襯衫。他衝著她笑笑,何惜惜十分吃驚,問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住址。
他是天之驕子,他的世界和她的截然不同。可就是這樣拉拉扯扯含含糊糊,她成了他身邊唯一能說心事的朋友。
他們也開始聊天,多半都是他聽她說。她說自和_圖_書己來自中國,她的故鄉臨海,但和舊金山大不相同。他們的碼頭不像漁人碼頭那樣浪漫與詩意,那裡全是打漁的船隻。工人們被曬得脫皮,年紀輕輕就將眉頭皺成「川」字,家裡有一大家子人在等著養活。
他從包里拿出銀色的打火機,問她:「抽煙嗎?」
何惜惜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煙,是二十歲的那年夏天,陳爍開車帶她去山上看銀河。夜空低垂,像是伸手就能夠到。她並不像別的小女生一樣興奮得哇哇大叫,而是坐在陳爍的跑車上,搖下車窗,靜靜地望著山對面寂靜的夜。
陳爍和何惜惜同年畢業,陳爍連畢業典禮都沒有出席,一個人飛到巴西,橫穿亞馬孫叢林。結束那天,陳爍直接從里約熱內盧回了國,他更新過一條Facebook狀態,是他站在黃昏下,背對著鏡頭,伸著手臂,揮了揮手。
可她什麼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然後她慢慢站起來,拿上車鑰匙出了門。她跟John約在書店裡,他們面對面坐著,她靜靜地將手中的訂婚戒指摘下來,推到他的面前。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未知號碼」,響了三聲她才接起來,電話兩邊誰都沒有說話。
趙一玫曾給出評價:「他並不愛你,只是從小他身邊有太多的爾虞我詐,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純粹地愛他罷了。」
等何惜惜說完最後一個字,抬起頭髮現John在認真地看自己,問:「你可以嫁給我嗎?」
何惜惜回國的前一天晚上,姜河非要跟她學抽煙。姜河被嗆得厲害,在煙霧繚繞中問何惜惜:「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m•hetubook•com.com她一派靜地收拾好餐廳,換好衣服,走出門的時候接到陳爍的電話。
何惜惜正好在瀏覽網頁,滑鼠很快滑了過去,一直滑到網頁的最下角,她又無力地鬆開滑鼠,按著鍵盤,一點一點地挪上去。
其實有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放下了,不再想念,不再幻想,不再為他難過和痛苦。
陳爍學的是建築,比何惜惜高一級,正好是念五年。因此他們做了四年的朋友,其實連何惜惜自己都沒有搞懂,陳爍為什麼要和她做朋友。
「River.」她想了想,又覺得無論用什麼語言也無法描述出這個字真正的意思,於是用手機找到一幅水墨畫,指著上面勾勒出的江川給他看,「這就是『川』。」
後來有一次,公司臨時放假,她不想太早回家,便開著車去了一趟書店。服務生已經換了人,戴著奇怪帽子的年輕人說:「我是這裏的店長,也是唯一的店員。」
陳爍一邊搖頭一邊笑她:「你啊。」
何惜惜抱歉地說:「對不起。」
開學后,何惜惜在一家日式壽司店找到一份服務員的兼職,快下班的時候突然聽到幾聲槍響,從同事的對話中得知是出了槍擊案。這是何惜惜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距離自己太近,反而連害怕都沒有了。
那天她正坐在屋子裡收拾行李,她雖是個女孩,但東西少得可憐,乾乾淨淨的地毯上放著兩個紙箱,何惜惜赤著腳坐在一旁發獃。但在電話鈴聲響起的一剎那,她突然發現,其實自己一直在等這一通電話。
她十分憤怒,她想要大聲地問他:憑什麼,陳爍,你憑什麼來插手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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