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入楮墨城之時,征戰得勝歸來的玄襄得到了臣民的歡迎擁戴,而當她隨著隊伍入城的一瞬間,周遭的喧鬧頓時歸於寂靜。所有洛月人瞪大眼睛看著她,死一般的寂靜過後,不知是誰先起頭髮出了憤怒的呼喊,一時間群情激奮,謾罵不斷。
那人像是被問得微一愣怔,隨即笑起來,將周邊荒涼景色都襯得一亮:「仙子不妨猜上一猜?」
他避而不答,只是道:「蝶衣如此聰明,不妨猜猜看。」
七彩華光攆在出了九重天庭的地界后,容玉便命仙童停了下來,將耀眼光芒斂去。尚未道約定的時辰,只見一隊騎士魚貫而來,鎧甲暗沉,殺氣森森,將他們團團圍住。
玄襄長身站起,嘆了口氣:「夕陽再美,這裏終究只是不毛之地,當年我們的先祖被驅逐到此,便是這片戈壁,葬送了多少臣民的性命。」
玄襄微微一笑,那笑意只有三分,卻是恰到好處:「多日未歸,積壓下太多事務繁雜,一時之間便忘記仙子還在此處相候,仙子海涵。」
容玉沒做聲。他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回答,便轉過頭去,只見她只顧瞧這殘陽,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裡。天邊殘陽如血,映在她白玉般的臉頰,平添幾分生氣。琉璃美人,他便只想到這四個字。
玄襄似笑非笑:「確有此事。仙子貴為上神,當年令師女媧上神能潰敗我始祖,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那人本來正在安撫坐騎,聞言轉頭看她:「仙子從何而知,我便是玄襄?」
這一路越走越荒涼,處處是飛沙走石,只有掛在天邊的殘陽讓她可以計算趕路的時日。如此日夜兼程下來,騎兵隊伍中先有人支撐不住了。玄襄只得下令原地休整一夜再走。他卸下鎧甲,獨自坐在岩石之上,遙望天邊火似的殘陽。過了一會兒,他感到身後有人,便道:「容玉仙子可是喜歡看這戈壁的夕陽?」
玄襄拍拍她的臉頰,俯身在她耳邊慢條斯理道:「小蝴蝶,空有一副美貌軀殼,卻不www.hetubook.com.com長腦子,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你要記住。」
「我聽聞邪神是以服黑為尊,服青為貴。而殿下此刻正是服青。」
玄襄沒有動,只是微微一笑:「自然有,不知蝶衣可有念到本君半分?」
說話間,只聽外面侍女低聲稟報:「君上,蝶衣姑娘說有要事求見。」
這一條路不算長,於她卻像是過了很久。滿目都是長相模糊的臉,卻無一例外的憤恨表情。等到進入雲天宮,尋常子民無法進入,卻依舊情緒高漲,擠在門口遲遲不肯離去,若不是有門口的護衛阻攔,她相信一定會有人按捺不住撲上來把自己撕成碎片。
「這是碧落,今年進貢的也就十來壇。」碧落是邪神一族有名的烈酒,大醉之後可睡過去三天三夜,天上一日人間一年,若放在凡間便是一醉三年。蝶衣一聽是碧落,不禁捂住唇:「君上——」她自知修為淺薄,若是喝醉了怕會控制不住露出原形,不由心下忐忑,「你真壞。」
「讓她進來。」他話音剛落,便聽見佩環叮噹輕響,香氣陣陣,一身形窈窕的女子伏拜于地,聲音嬌柔:「多日不見,君上可有思念蝶衣?」
容玉抬手撩開珠簾,仍然端坐不動:「閣下是何人?」
他話音剛落,坐騎便揚蹄狂奔,面前荒涼的戈壁不斷閃到身後,容玉只覺得撲面而來的風如刀割,座下的夜驤顛簸得厲害,讓她有點不適應。那人卻像毫無知覺一般回過頭來:「仙子可有猜到在下的名諱?」
「不知石心草會有怎樣的藥用?」
隔了好一會兒,夕陽變淡,容玉像是回過神來,溫吞吞地開口:「日出日落雖是日復一日,可仔細看來,每天都會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當年邪神戰敗,女媧上神設下禁制,將邪神的後人限制在這片最荒蕪的土地,仙君不可損傷邪神元神使其無法輪迴,上神弟子不得進入邪神地界。儘管之後天庭的仙君和邪神常有戰事,對方卻始終和-圖-書無法踏前一步。眼下,容玉打破了女媧當年立下的規矩,才破解了這個禁制。
玄襄笑而不言。只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端著一隻碗墨色的水走上前來,在他們面前站定,語聲恭敬:「君上。」
「哦?此話怎講?」
蝶衣抬起頭來,千嬌百媚地膝行幾步,依靠在他的腳邊:「如果蝶衣說,這日日夜夜蝶衣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君上,君上可有獎賞?」
蝶衣看也不看,便將唇邊的杯中酒一飲而盡,熱辣的酒漿湧入喉中,不覺被刺得眼睛發紅:「君上,這酒好辣……」
年輕人垂目答道:「石心草。」
容玉不以為意地回應:「玄襄殿下親自前來,這份心意足矣。」
無尚送來琉璃美人盞,便是要激怒他們將其元神俱滅,只是容玉知道,師尊當年留下的禁制越來越弱,維持不了太久,戰事一觸即發,還不如由她來開這個頭。
「君上此番得勝歸來,卻不著急回來,卻親自去接那位天庭仙子,想必那位仙子是生得貌美無雙了。」蝶衣微微嘟著嘴,「可是君上難道忘記了,當年女媧同我們的仇怨?」
那人翻身下馬,又轉身來扶容玉。容玉出行前梳得一絲不亂的黑髮已經打起了結,纏繞著有些凌亂。
玄襄輕笑:「日落日出,日復一日,又有什麼好看的?」
玄襄抬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道:「小蝴蝶,你說我壞,可是到底壞在哪裡?」溫熱的氣息呼在耳垂上,她將泛紅的臉藏進玄襄懷中:「我不說。」
「這水裡摻的是什麼?」
中途他們停下來休整。
容玉身上的衣衫已經濕透,黑髮貼在頰邊,襯著剔透的肌膚,黑的如墨,白的如玉,入了畫便是美景,即使是額上的傷痕,也無礙她的容顏。她看著玄襄和身邊跟隨的青衣侍衛執著燈籠走近,臉上波瀾不驚。
她抬起手腕,腕上有一道淡紅的細線,已經漸漸逼近手掌。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玄襄挑起她的下巴,一雙漆黑的眼眸一直望和-圖-書到她的眼中:「那麼依你所見,應當如何?」
為首的騎士勒馬上前,在距車攆尚有十步之遙的地方停住,抬頭看著車攆上不斷搖晃的珠簾,眉目像是有千山萬水般的風情:「車攆之上的可是容玉仙子?」
玄襄先行,已進入主殿一會兒,她站在長長的階梯下,還隱約能聽見其中的絲竹聲響。
容玉微微一笑:「殿下既然著了青色,其他人自然不敢同殿下著同樣的顏色。我想殿下自然知道在出行之前我定會去了解邪神的習俗和規矩,這樣試探,是來誤導我了。」
「如你不願,我也無可奈何,只好就此分道。九重天庭既然背棄諾言,我們自然也就繼續出戰,直到踏平天庭。」玄襄微微一笑,「我征戰至今,未曾敗過,仙子想必也知,面子上的平衡若被打破,之後我們相對也不會如此平和。」
「那位天庭仙子不是自詡清貴嘛,那便讓她給我們的貴族獻舞,折煞她的傲氣。」她說完,只見玄襄依舊定定地瞧著她,看不出喜怒,不由有些心虛起來,忙跪倒在錦墩邊上,「君上,蝶衣一時酒後失言,望君上贖罪。」
邪神臣民的熱情她很快便見識到了。
她不欲說破:「殿下之前種種舉止,便如孩童鬧脾氣置氣似的,找不到出氣的,就只好遷怒。」
「便如其名,飲下藥水之後,會在心臟外面結成石繭,只要一用仙法便會疼痛難忍。」
他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弄皺的衣襟袖口,喚來無命:「時候差不多了,我們就去看看那位仙子罷。」他走過瑟瑟發抖的蝶衣身邊,稍一停頓,語氣淡漠:「等本君回來的時候,希望不會看見你。」
玄襄微微讓開了身。那個年輕人便對容玉道:「仙子,在入楮墨城之前,請飲下此水。」
容玉的坐騎夜驤也感覺到這股不同尋常的氣氛,不安地噴著鼻息。
玄襄笑而不語,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饒是蝶衣嬌羞難當,只過了一會兒便也覺察:「君上的心裏可是想著誰,便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蝶衣在一起的時候心思都飛走了。」
隨侍在一旁候命的無命問:「君上可是要召人過來?」
「是,待我們回到楮墨之日,你便可見識到我們洛月族子民的熱情。」玄襄微微而笑,眉目間恍然有千山萬水,千般風情。
容玉看著他,琉璃般的眸子微微一動:「殿下的心緒,有時就像小孩子一樣。」
「如我不願喝下這碗草藥呢?」她話音剛落,原來在附近休息的護衛都是戒備之勢,連無鉞也抬眼看著她。
容玉道:「殿下如今戰無不勝,又將我帶回楮墨城,這便足夠了,其餘繁雜瑣事,何須掛懷?」
玄襄輕笑出聲,伸臂取過一邊桌上擺著的酒壺,倒了淺淺的一杯,將杯子遞到她的唇邊:「你先陪我喝這一杯。」
容玉接過碗,只是端在手中:「早已聽聞無鉞大人擅葯,曾以一人之力將璇璣一族滅族。」
「仙子謬讚。」
蝶衣只嚇得臉色發白,酒意頓時也醒了一大半。
容玉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他,待看清他的容貌時不由呆了一下。那人似乎覺得有趣,也毫不閃避地回望過去:「仙子的容顏要比在下想得年輕許多。」
容玉端起葯碗,只稍作猶豫,便將藥水飲盡:「玄襄殿下,現在可否繼續趕路了?」
「容玉上神,請在此處稍帶片刻,君上更衣之後自會傳見。」邪神侍衛和外面情緒激烈的洛月子民不同,他們沒有任何過激的舉動,只是眉梢眼角流露出一種不屑和傲慢。
容玉站在他身後,身上的紅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我喜歡看日落,也喜歡日出。」
「這之後的路途都只有戈壁和大漠,恐怕要辜負了仙子此番的盛妝出行。」
玄襄沒有生氣,相反還露出了笑意:「容玉仙子說話總是這樣有趣。」他看了一眼身邊的侍衛:「無命,帶仙子去甘霖殿休息,今日大家都累了。」他頓了頓,似有想起一些什麼,添上一句:「慢著,回頭將甘霖殿牌匾換下來,換成靈犀殿,仙子遠道而來,我們再是待客和-圖-書不周,也得賓至如歸。」
迎面飛來幾塊碎石,容玉忙閃避開去,灰撲撲的戈壁飛沙走石,唯有她的衣衫紅如血,格格不入。
容玉聽見他說靈犀殿,立即知道,她所能了解到的一切絕不會比玄襄了解她的多。前路艱險,她雖早有準備,臨到頭卻發現這些準備還不夠。
容玉正要跳下車攆,忽覺腰上一緊,已經落在那人的身後。那人偏過頭,笑道:「仙子,抓緊了,夜驤可不如天馬穩當。」
待慶功宴席散,暴雨也將歇未歇,玄襄回房更衣,將刺繡繁複的玄色紋金袍褪下,方才做恍然狀:「本君似乎忘記一個人了。」
容玉望向玄襄:「我約莫記得,楮墨城附近有抑制仙法的陣法,只要一進入便難以施展仙法,可有此事?」
「邪神之中能服青色的人選並不少。」
屬於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她也必須進入邪神的地界。
玄襄慢條斯理地披上一件便袍,半躺半坐在長椅之上,懶洋洋地抬手支頤:「不急,等這雨停了再說。」
上古時期,女媧上神用泥水捏出了凡人,之後邪神的始祖效仿此舉,用自己的血肉化為了洛月人。西方邪神生性好勝,處處都想壓九重天庭一頭,便是用自己的血肉化成的洛月人也非得比凡人生得俊美聰慧。
「時候不早,這就去楮墨城罷。」容玉環顧四下,只見陪侍一邊的仙童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怕過一會兒便要開始交頭接耳,雖然她隻身一人進入邪神的地界,將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可要是帶上這些喜怒形於色的仙童,還不如孤身一人。
終於,一塊石頭迎面朝她飛來,她下意識地想用仙法做成結界,卻還是忍住沒有做出任何不應有的反應。碎石塊和爛菜葉劈頭蓋臉地向她投擲過去,她依舊在維持著腰板挺直的姿態。突然,她只覺眼前一黑,抬手在額上一摸,竟是一手的鮮血。
天邊黑壓壓的雲層始終不肯散去,預示著將有一場大雨降臨。容玉站在原地,不爭也不怒,彷彿是琉璃做成的無知無覺的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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