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坐在黑暗中。
似乎已到了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結果的時刻了,容玉想。
他坐了一會兒,長身站起,沿著長庭往外走去。
終於,她將最後一顆珠子滑回原位。
庭院里的禁制忽然發出了一聲脆響,她不由皺起眉來,禁制並沒有破,似乎有人闖了進來。在這種節骨眼上,她絕對不允許再橫生枝節。她想也不想地循著那留下的一絲氣息而去。
容玉朝他笑了一笑:「殿下多慮,紫虛帝君最是醉心修行,性子清冷。」
紫虛帝君靜靜地站在那裡,飄然出塵,他緩慢地點了點:「是你。」
容玉微一頷首,徑直走過,停步在觀塵鏡前。她抬手敲了敲那鏡子,便顯出模糊的畫面來。她將手心貼附在觀塵鏡上,注入仙力,回溯過往:如果她當日不逆天行事,沒有和尚未化人的玄襄交換一半修為。
她忙恭恭敬敬地行禮:「見過紫虛帝君。」
容玉將身上的仙魔之氣融合,將自身的氣息化為混沌,緩緩走近星盤,僅僅十來步之遙,她卻幾欲摔倒。九星連珠,這隻是主星,底下還有二十八星宿排列,被無形的細線連接在一起。若不是有仙魔之氣融合而成的混沌氣息作為屏障,她根本無法接近星盤。
容玉猜不透他的來意,只得落了地,點火煮茶。水汽稍一瀰漫,很快又被穿堂風吹散了去。忽聽玄襄道:「仙子透過本君,看到的可都是那位紫虛帝君?」
「那要看是對誰,」他的眸子形狀優美,清亮逼人,「如果是你,自然不會留下餘地。」
途中遇上七彩華光攆,她也渾然不覺,直接從中間穿過。那車攆上的七彩華光忽然熄滅,一位水墨色袍子的仙君從車攆踏下,皺眉道:「怎麼連著兩日都有人橫穿過來。陸景?」
玄襄的唇有些冰冷,帶著茶湯的味道,貼近她的唇,壓得她透不過氣。他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按著她的頸,帶著侵略的氣息親吻她。容玉首先想到的是推拒,她用儘力氣想要推開他。可玄襄也用上了全力,只是紋絲不動。
不該是七世輪迴,她犯下的天條雖然不少,卻罪不至此。
容玉一驚,隨即又不動聲色:「玄襄殿下。」
白衣的少女黑髮垂肩,杏眼桃腮,攀著花枝坐在牆上,好奇地看著她。
應淵沉穩地回禮道:「hetubook.com.com上神言重了。」
「離樞君,作為我的同族,我的兄弟,你卻背叛了我們。」
南天門的守將看到她,卻不知她是誰,只是行禮道:「仙子。」
容玉忽然間不想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其實在心裏想一想,也不算難以想象,他必定沒什麼表情。時光如洪流,她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而屬於玄襄的才開始不久。也許再過一個千年,他便會忘記自己。即使能夠想起,也是淡淡的,了無痕迹的。
只是她想做的事還得繼續,也不知道在這片荒涼戈壁里孑然奔走了多久,終於看見九重天庭的地界。她放出灼灼仙氣,頃刻穿過北天門,值守關口的天兵甚至還來不及向她行禮。
容玉已經離開了。
容玉並不回答,只是朝她微微一笑:「你叫什麼?」
一陣動蕩之後,似有禁制叮叮噹噹地落了一地。
紫虛帝君的容貌同他有七八分相似,那日她離開九重天庭初遇玄襄時便已驚訝過。只是紫虛帝君雖生得俊美,也的確是不會有他那種風情萬千的神態。
容玉還是微笑著:「你叫芷昔,是彥卿君座下弟子,你的真身是菡萏。你很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她眼神溫和:「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今日能遇見你,也挺好。」
忽然一陣穿堂風進來,吹開了房門。容玉支起身,只見房門在冷風裡開開合合——便是孤魂野鬼都不會光臨她的地方,她伸手捏訣,默念咒文。
玄襄不甚端正地坐著,眼中帶笑:「本君不遠萬里而來,仙子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
容玉直奔九重天的盡頭。
隔了好一陣,他們都各自沉默。七彩琉璃燈里的燈影還在旋轉,小小的光芒散落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紅的綠的藍的黃的,五彩斑斕。
然而天邊又會很快微露晨光。
巨大的星盤發出了咔擦一聲輕響,飛快地轉動起來,發出了嘩嘩的聲音。
她站在牆邊,只聽見裏面嬉笑怒罵的聲音。她抬起眼,瞧著從牆內探出來的一枝桃樹。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她剛化人不久,站在嶙峋的怪石之間,抬頭向上望。那時天地未分,尚且是灰沉沉的一片,她心心念念,多麼迫切地希望能有人出現,來發現她,來了解她。
容玉推了一次,又推了第和_圖_書二次,之後便是第三次,第四次。她頭一回感知到自己的孱弱,竟無法將他推離自己身邊。玄襄用了巧力,沒有弄疼她,卻也沒有放鬆半分。他將她緊緊貼附於自己的身體,貼得那樣緊迫,無論她如何躲避,也能感覺到對方灼熱的身體,即使隔著裡衣中衣和外袍幾層布料。
他們都是聰明人,這一句話已經足夠。
容玉輕輕推開房門進去,桌面上微有積灰,她只一拂衣袖,便將灰塵掃去。她走到床前,抬手放下了簾幔,坐在床邊出神了片刻,側身躺下,一隻手支著頤,閉目養神。
她之前是如此處心積慮,只為成為一介凡人,只因凡人有一顆心。可是當一切已塵埃落定,她卻並未有多開心。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我不在乎。」他疲憊地開口,「世事多半都不會圓滿,不應該要求太多。你知我知,你看透我,我也看透你,這就夠了。」
玄襄看她的樣子,竟笑了一聲,柔聲道:「不必喝得這麼急,小心嗆到。」
容玉看著他,似乎有些驚訝,又似乎不太驚訝。
容玉默然無言。
她看著屋角那盞琉璃燈,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我曾對你說過,也許有一日我會去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件東西,我已經找到了。而你想要的,我無能為力。」
陸景一愣,立刻深深作揖,正容道:「衝撞上神尊駕,還請不要怪罪。」
玄襄緩緩鬆開她,往後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抬手捂住正撕裂滲血的傷口。
玄襄同他擦肩而過:「那就,戰場上見分曉。」
早在千年之前,她便應該進入冥宮,成為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或是錯金書上那一筆濃墨。而她選擇了出逃。時至今日,方才發覺,能夠說上話的仙者都很難找到。她漫無目的,卻又走到元始大帝的仙邸外面。
屋子裡,只剩下那盞七彩琉璃燈在旋轉。
他鬆了手,那桃花飄然落在芷昔裙邊。
容玉合起手掌,柔和地微笑:「你看,你猜不出我是誰,可我卻知道你是誰。」
玄襄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嘆息般,又長長地吐出胸中的濁氣。水汽纏繞中的容玉微微垂下眼,長明燈的燈影紛紛落在臉上,她將一杯茶推到自己的面前。
他說,青山迢迢,相隔萬里,後會無期,願她保重hetubook.com.com
房門依然在冷風裡開開合合。
紫虛帝君露出無所謂的淺薄笑意:「那又如何?」
容玉靜靜等待著星盤停下,卻停留在七世輪迴的命數上。她雖然早已設想過最糟糕的後果,卻還是如遭重擊。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紅線已經消失,她不由地苦笑一下。
容玉伸手一撥星盤,玉珠碰撞,發出了一陣陣清脆的聲響,然後漸漸定格住。她最後看了看手腕上的紅線,已經到了手掌下的位置,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閉了閉眼,低下身仔細地看著星盤的走向,這些玉珠何止千百顆,她要一顆顆將它們撥回原位,形成新的命數。
她便能得償所願。
靈犀殿的牌匾有些陳年的痕迹。
容玉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屬於上神的時期早已過去,卻不想這麼快已有人再不認得她,強打精神道:「我居於靈犀殿。」
容玉抬眼看了他一眼,真是年輕,她只能徒勞羡慕:「不知應淵君可知紫虛帝座是否還在九重天庭之上?」
她甚至開始懷疑,她是否做錯了什麼。
這一來一回需要兩三日,可是她的時間顯然已經不夠了。容玉搖搖頭:「應淵君相請,銘感盛情,只是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她看了片刻,毅然撥動了第一顆珠子,她的動作很快,轉眼已經撥了數十顆,只是越到後面,她遲疑思忖的時間便也越長,甚至連汗濕重衣也渾然未覺。
夢境已落幕,沒必要再看下去,四壁都上演著一個很孤寂的故事,屬於他一個人的故事。轉眼間,故事已經完結,熄滅的煙氣仍在,像灰燼,被風一吹,總是了無痕迹。
玄襄看著她,她的臉孔沉寂于繚繞的水汽之中,朦朧不可辨。屋角的長明燈里是東海鮫人的油脂,千年不滅,燈壁是通透的七彩琉璃,好似有燈影在裏面旋轉,走馬燈似得上演著一個故事。
容玉失笑,抬起手心,她的手指纖長蒼白,只見一團白色的霧氣湧上,少女手中的被摧殘得光禿禿的花枝突然開始萌芽抽葉,轉眼間又開出艷麗的花。少女怔怔地看著,突然像被燙到了似得鬆開了那枝桃花。
芷昔頓覺不對,她雖只遙遙見過紫虛帝君幾回,此刻相見,卻覺得對方的神情言語與平日大為相異,警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和-圖-書試探道:「帝君這幾日都閉門不出,如何今日卻出關了?」
也不知道她是否會回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的確也沒有迴轉的餘地了。她總是無情,即使想有情也無能為力,所以態度總是曖昧不明的。她苦笑一下,輕聲道:「承蒙錯愛,可是……抱歉。」
她緩緩平復了氣息,皺著眉:「玄襄,你總是如此不給人餘地么?」
「是青離應淵帝座的。」
站在車攆下的文官忙道:「帝座,下官在。」
他看著眼前站著的人,其實不必問也知道他是誰,這天下除了他還有誰同他生得如此相似:「紫虛帝君。」
容玉想了想,又直奔南天門。
茶杯被重新放回桌上。而那濃郁的茶味兒,卻到了容玉的唇邊。
玄襄嘆了一口氣:「容玉,跟我回去罷。」
容玉在桌面上摸索一陣,摸到一隻茶碗,似乎是他喝過的,不過也顧及不了這麼多,她大口地飲盡那茶水。苦澀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咽喉深處,又慢慢在舌尖泛出苦味,真是苦。原來苦澀過後,並不會有甘甜的回味。
苦澀的笑意還未浮上唇,又忽然凝結。
那少女沉下臉:「是我先問你的。」她偏過頭想了想,又道:「你出手吧,只要你一出手,我就能看出你是哪位仙君的弟子。」
靈犀殿荒廢已久,連綠蕪都不知所蹤。
玄襄站起身來,抬手輕輕觸摸著那盞燈。長明燈,裏面是東海鮫人的油脂,燃上千年亦是不滅。他一拂袖,長明燈熄滅,五彩斑斕的、走馬燈似的光影都消失了。
「勞駕你去問一問,這位又是哪家的仙子。」此刻人贓並獲,應淵帝君本來恨不得立刻去告狀,卻礙於禮數,還要多問一句這是誰家座下沒管束好的弟子。
容玉渾渾噩噩,從南天門往自己的居處走。
容玉點點頭:「這車攆是哪位帝君的?」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微微笑了,眉梢眼角似有萬種風情:「仙子不必多禮。」
玄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她多日未歸,也沒有備著新茶,濃郁的茶湯味道太苦澀。她大約會說,澀味之後便會有甘甜回味。想到這裏,他就稍微露出了一點笑意。
容玉既清醒又混亂,清醒地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又混亂地不知該如何處置。她感覺到觸碰的地方有濕漉漉的粘膩感,是傷口又被撕裂。她只好hetubook.com.com不再推拒。
她停在原地,左顧右盼,忽見一人迎面而來,黑髮如墨,一襲紫袍,袖口綉著疏疏落落的竹枝,清華萬端。
而在這禁制破碎之後,有人坐于主座之上,一襲淡紫色的外袍,袍袖上綉著疏疏落落的竹枝,姿態出塵。容玉道:「原來是紫虛帝座光臨寒舍,卻是不知緣何藏頭藏尾,不肯現身?」應淵君說他去赴一場棋局,轉眼又出現在這裏,她倒不算驚奇。她既已擺脫了進入冥宮的命數,自然有人可以替代她進入。紫虛帝君是她看好的唯一有這個能力的人。
容玉抬起眼看著他。
「你是誰?站在這裏做什麼?」一道清脆的聲音從牆上飄來。
也不知道她回來了是否會願意看見他。
天色很快便會暗淡下來。
那人似乎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了不淺不淡、恰到好處的三分笑意:「嗯……紫虛帝君,幾日不見,仙子似乎跟天門外的守衛一樣,眼力都不怎麼好了。」
容玉垂目行禮:「原來是應淵君,我今日精神不濟,未曾見禮,還請不要見怪。」
靈犀,似有七竅玲瓏心思。
應淵道:「離樞君前日已經前往極北大帝居處,赴一場棋局,我等正要前往觀棋,不知可否請得上神同行?」
可是這句話后,他萬里迢迢而來,又是為何?
少女不信,低下頭居高臨下瞧著她:「那你來說說,我叫什麼?」
那是天地間除了冥宮所保存下來的唯一一處混沌之所。裏面,是掌控人世命數的星盤。容玉毫不猶豫地躍入混沌之處,因為離星盤太近,她被混沌氣息包裹著,劇烈的疼痛似乎從骨縫中溢出。
那人本要從她身邊錯身而過,聞言腳步一頓:「仙子既已經瞧出我非紫虛帝君,為何還要出言試探?」他抬眼瞧見那一枝探出牆來的桃花,輕輕一抬手,那朵開得最盛的桃花便落在他的手心。他捻著那朵桃花,輕聲道:「未到花期,卻開得這樣艷,真果是她的手法。」
陸景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臉上帶著無比剛正的表情走到容玉面前:「敢問仙子是哪位仙君座下?」
芷昔呆了呆,還沒說話,便見她轉身離去。待她想到要說的話,那一抹清淡的背影已經隱入雲霧之中。她跳下牆角,跑了幾步,只見層層疊疊的霧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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