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與蘇萊曼的相遇

一個星期之後,我如願來到了米娜所在的寵妃庭院,成為了她身邊隨伺的一位女奴。我身上本來都是一些外在的輕傷,並未傷及筋骨,再加上貝希爾送來的葯頗有奇效,經過了這些天的細心休養,倒也好得都差不多了。
庭院里種植著一些不知名的花樹,在白天的陽光下這些枝頭小花絲毫不引人注目,可當入夜之後,花樹卻散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暗香,如同捉迷藏般時不時隨風傳入鼻端,令人心生舒爽之意。
我有一瞬間的猶豫,最後還是決定不要將剛才的事告訴她,於是就順著她的話點點頭,「這個叫穆希比的詩人寫得還挺好的,我也是借來看看打發下時間。」
我先去了貝希爾的房間,發現他並不在那裡。接著我又在庭院里轉了一圈,還是沒看到他的人影。貝希爾的生活一向都很有規律,平時這個時間他應該早就回房了。今天這是怎麼了,難不成他遇上什麼要緊事了嗎?我問了幾個正好經過這裏的宦官,他們差不多也都是一問三不知。就在我準備悻悻離開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小宦官鬼鬼祟祟從二樓跑了下來,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眼熟……我驀的想起了他好像是貝希爾的手下。
「那是茉莉花和印度檀香調在一起的香料。將衣服用這個香料熏一晚,第二天穿上就會行走時帶上花的清香,既能維持相當長時間,又不至於太過濃烈。」我並沒有隱瞞達瑪拉的這個愛好。看來貝希爾猜得沒錯,米娜之所以這麼乾脆的收下了我,果然是有原因的。
聽到他問這句話,我不覺感到有些驚訝。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怎麼和一個低等女奴探討起了詩歌?既然是他所喜歡的詩集,那麼我只要誇上幾句就行了吧。再說,這也不算撒謊,穆希比寫得確實很不錯。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就朝著第二庭院走去。我低頭看到手裡的詩集,脫口喊了一聲,「陛下,您的詩集——?」
這些天我偶爾去御醫院取葯時也遇見過阿拉爾,自從卡特雅死後她就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獨來獨往,見到我時也不再出言挑釁,每次都是匆匆低頭避過。想來這卡特雅也是她在宮中唯一的朋友,如此傷心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我始終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她,才令她那時變臉變得那麼快。另外萬幸的是,玫瑰夫人倒沒再找過我的麻煩,聽說她現在正忙著討蘇萊曼的歡心,所以應該也沒那麼多時和-圖-書間花在我這個不值一提的女奴身上。
他的嘴角微微揚了起來,罕見地露出了一絲笑意。我不知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自己此時的感受,只覺得在一剎那周圍的月色和星光都迅速褪去,只剩下這個笑容在夜華中靜靜散發著淡淡光澤。
他沉吟了幾秒,又問道,「那麼,你覺得這位詩人寫得怎麼樣?」
米娜收起了我替她借的兩本詩集,目光又落在了我手上的那本詩集上,不禁驚訝地咦了一聲,問道,「羅莎蘭娜,你怎麼也在看這本詩集?難不成你也喜歡他的詩?這是你借來的?」
第二天傍晚時分,趁著去宦官庭院辦事的機會我又去找了貝希爾,想從他那裡打探下這穆希比是否真的就是蘇萊曼本人。貝希爾好歹也算易卜拉欣的人,而易卜拉欣可能是知道這個秘密的,或許會對他透出一點口風也說不定。
「很好?那麼到底好在哪裡?你最喜歡的又是哪一首?」我還以為就這樣混過去了,真沒想到他居然還要和我繼續深入探討這個話題。陛下,這是您的心血來潮嗎?
「他寫的很好,嗯,非常好。」我籠統的概括了一句,只盼能早點退下去。和他離得這麼近讓我覺得壓力好大,之前所說的那些要在宮裡好好生存下去的雄心壯志也不知拋到哪裡去了。不過這也不能怪我,這次的相見實在太突然了,下次好歹應該讓我個心理準備啊。
「喂!你等等!」我立刻喊住了他。他一見是我臉色唰的就白了,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般就想往庭院外閃。我心裏陡然生疑,連忙上前將他攔了下去,沒好氣道,「怎麼了?見到我跟見鬼一樣,跑什麼跑?貝希爾人呢?你瞧見他沒有?」
「每個人的歸宿都一樣,但故事的版本卻是多種多樣。」我輕聲吟誦了出來,「我最喜歡穆希比的這句詩,沒有華麗的話語,卻能引起我的共鳴。即便每個人的結局都是塵歸塵,土歸土,卻是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的一生受人尊敬,有的人一生被人唾棄……生命的意義在於怎樣活,而不是如何活得更久。」
「這本詩集在宮女中是挺流行的,據說這個詩人非常低調。」米娜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嘴角邊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那麼你知不知道穆希比是什麼人?」
什麼!這也太出乎意料了吧!聽了這話我差點跳了起來,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您說什麼?穆希比就是蘇丹陛下?和-圖-書!這怎麼可能?!」
「可是您現在將這秘密告訴了我……」我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心中不免湧起了一絲疑惑。如果這個秘密讓存心想討好蘇萊曼的人知道,米娜她不就又多了競爭對手了嗎?為何她這麼輕易地就願意將這個秘密和我分享?
他並沒有接過詩集,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我的面容上不著痕迹地掃過,淡淡問道,「你也喜歡穆希比的詩歌?」
說來也是奇怪,這次靜下心看了幾首他寫的波斯詩歌,倒覺得還真是別有意境。尤其是其中幾句頗含哲理的詩句,充滿智慧且令人深思。不知不覺中,我已在樹下站了好一會兒,直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樣看得清楚嗎?」
「我自然知道你是不會的。」米娜彎著嘴角笑了起來,似是不經意地又問道,「對了,我聽說達瑪拉平時用的那種香料很受陛下青睞,你知道是哪一種嗎?」
我微微一愣,難道她是想利用這個秘密來檢驗我的忠誠度?在她看來,我就算知道了這個秘密,以現在的容貌也不可能去討好蘇萊曼。但如果我對她有二心的話,或許會抓住機會將這個秘密告訴給達瑪拉。如果我願意對她效忠的話,那麼這個秘密就到此為止。用一個秘密作為賭注來換取一個忠心的奴僕,這筆帳算的也相當精明。
我愕然抬起頭來,只見月色下他的眼神看起來清淺明澈,就像是晴朗天空中的一絲浮雲,不含任何雜質,和他俯瞰著腳下萬物的渺小時的那種悠遠眼神截然不同,讓人幾乎難以相信這是一雙帝王的眼睛。此時此刻,他似乎只是單純的想要知道我對這些詩歌的看法。
「生命的意義在於怎樣活,而不是如何活得更久。」他低低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說得很好,那麼這位穆希比是不是你最欣賞的詩人?」
我望著他的背影,將那本詩集牢牢捏在了手裡。好歹這也算是御賜之物了,要是萬一遺失的話那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我的內心震驚不已,穆希比居然就是蘇丹陛下的另外一個馬甲!怪不得他剛才會追問個不停呢,看來是大有可能!糟了糟了,我說什麼最喜歡的詩人不是他,還什麼勉強排在前五位!該不會已經得罪他了?可他後來又把這本詩集送給了我,應該也沒生氣吧。易卜拉欣曾說過蘇萊曼是為優秀的詩人,看來倒不是誇大其詞。以武力征服世界的君王,同時卻又是一位富有激|情的詩人,這樣看似和*圖*書矛盾的關係卻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倒還真是有點意思。
「您多慮了,我是絕對不會將這個秘密告訴別人的。怪不得您最近一直都看詩集,想必以後一定能和陛下有更多的交流。」我平靜地答道,「既然我到了這裏,就是您的人了,自然希望您的日子比誰都好,您的小王子比誰都有福氣。只有您好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才會有好日子。」
「陛下,您的詩集。」我用雙手畢恭畢敬地將詩集遞了過去,就好像是捧著世上最值錢的寶貝。
米娜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笑意,聲音也壓低了幾分,「那麼我告訴你吧,這位詩人穆希比很有可能就是我們的蘇丹陛下。」
回到米娜那裡時,我的心還在突突直跳。直到此時,我也無法相信自己居然和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蘇萊曼大帝對話了!我忍不住重新回憶了好幾遍剛才的情形,在當時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自己的表現應該也不算太糟糕吧。
他沒回頭,只是擺了擺手,「這本詩集就送給你吧。」
我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肩膀,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等回過神來又趕緊行了禮。
他這種欲蓋彌彰的態度讓我的疑心更大了。直覺告訴我,他一定知道貝希爾在哪裡,而且很有可能此時貝希爾就在二樓。於是我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示意他可以離開了。這小宦官聽了我的話立時就像只兔子般撒腿逃跑了。這個表現未免也太奇怪點了吧?平時他見到我也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又留意到四周沒人,就邁開步子悄悄地朝著二樓走去。
他倒也沒說什麼,目光落在了我的面容上,「你叫什麼名字?」
這天晚上,米娜讓我去第三庭院的圖書館借兩本詩集。這座建於穆罕默德蘇丹時期的圖書館經過幾代蘇丹的完善已初具規模,珍藏著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珍貴書籍。蘇萊曼繼位之後更是對圖書館進行了擴建,並且鼓勵自己的臣子和妃子多提高這方面的修養。當然這裏的書可不是人人都能借的,後宮中除了蘇丹皇太后和王子們外,只有伊巴克爾以上級別的女子才有權從這裏借書。
「當然,宮裡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並沒有幾個,恐怕就連玫瑰夫人也被蒙在鼓裡。我是有一次無意中從太后口中猜到的。」米娜嘆了一口氣,「說真的我也曾想利用這個秘密去得到陛下的歡心,只可惜我的詩歌造詣不高,無法和陛下進行更深層次的交流。hetubook.com.com而僅僅稱讚那些詩歌怎麼美好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要和陛下有創作時的共鳴才可能令他刮目相看。」
在宮中,一位被封為伊巴克爾的妃子通常可擁有五到六名女奴,育有子女的則可以酌情增添。不過米娜伊巴克爾身邊即使加上我,也一共只有六名女奴,和擁有九名女奴的赫妮伊巴克爾相比還是屬於比較低調的。不知是貝希爾的關係,還是以前留下的好印象,米娜對我的態度還算親和。很快,我就適應了這個新的工作環境,也越來越適應用一隻眼睛看世界的生活。雖然在這邊做得都是其他女奴不屑做的雜活粗活,但對我來說,能從清洗廁所這個挑戰嗅覺的工作里解脫出來,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回陛下,我不是太清楚這位詩人,只是以前聽朋友提過,所以剛才忍不住翻看了幾首。」我垂首規規矩矩地答道,生怕在言語中不小心觸犯到這位君王。
儘管只是那麼極輕的一聲,聽在我的耳中卻是熟悉無比,我立刻辨認出那百分百是貝希爾的聲音。那個方向不是宦官總管的房間嗎?貝希爾他待在這裏做什麼?其實我本不該多管,可今天也偏偏不知什麼原因,我居然鬼使神差地朝著那個房間走了過去。
這是我第一次走上這裏的二樓,狹窄的長廊連接起來兩邊的房間,位於走廊盡頭的大房間是獨屬於宦官總管的。和一樓相比,二樓的採光度顯然差了許多,幽暗的走廊兩側靜悄悄的,瀰漫著一種潮濕又陳舊的氣息。我才往前走了幾步,就覺得這裏的氣氛古里古怪的,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剛停下了腳步,卻聽到從長廊盡頭傳來了一聲輕笑。
經過其中一株花樹時,我發現有本小冊子掉到了地上,於是上前撿起來一看,原來是本手抄的詩集。當看到詩人的名字是穆希比時,我想起來以前達瑪拉好像也給我看過,但那時我只是隨意翻了幾翻,並沒有認真看,沒想到今天它又再次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帶著幾分好奇,我乾脆站在樹下藉著月光重新翻看了起來。
「這本詩集是我剛才落下的。」他的下一句話更是讓我魂飛魄散。糟了,我居然拿著蘇丹陛下的書看個不停,而且還「大胆」地將它掉在了地上!想到這裏,我趕緊彎腰撿起了那本書,小心翼翼地撣著上面的灰塵,一邊暗暗留意著他的神情。看到他好像並未因此沒不悅,我也稍稍鬆了一口氣。好歹他也是個赫赫有名的明君,應該不和圖書會因為一本詩集而為難一個女奴吧?
驚訝之餘,我明白今天若是想打馬虎眼估計沒什麼用,必須言之有物才有可能順利過關。我的腦中飛速轉動著,忽然想到了剛才看到的一句詩。
「陛……陛下……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是您……」我語無倫次地開了口,心裏慌作一團。雖說之前見過他一次,但那也是隔得很遠很遠了,哪有此時這樣近距離站在我面前來得震撼!
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覺得好像越來越不認識米娜了。這還是之前那個為生了兒子而痛哭的懦弱女人嗎?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孩子,原來連性格都是可以改變的嗎?不過再仔細想想也可以理解,為了能在宮裡繼續生存下去,大家不都在逐漸改變著嗎?貝希爾,達瑪拉……還有我自己。
我正看得入神,隨口回答道,「還行,今晚月色不錯,只是我一隻眼睛不好用,看起來稍微有些吃力。」說完這句話,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猛的轉過頭——當看清那個問話的人是誰時,我手裡的詩集已經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羅莎蘭娜,我清楚你的為人。更何況你現在是我的人了,就算這個猜測是真的,我相信你也是不會背叛我的吧?」米娜說著抬起眼,微笑著看著我。她的口吻像是在開玩笑,但看著我的眼神卻隱隱帶著幾分審視。
我不解地看著她,「剛才您不是也說了,他就是一位比較低調的詩人。不過從名字來看,他應該是位土耳其本地詩人吧。」
而達瑪拉人氣正高,聽說蘇萊曼每個星期總會有幾晚宿在她那裡。雖然還無法動搖玫瑰夫人的地位,但就憑現在的恩寵,一旦她身懷有孕,相信被封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蘇萊曼蘇丹——這位年輕的帝王此時正平靜地看著我,琥珀色眼眸里悠遠的目光彷彿有穿透萬物的魔力,令我感到一陣真實的眩暈。即使是在夜晚,即使只穿著便服,他的美還是那樣高高在上,帶著一種難以接近和掌握的距離感。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那倒不是。雖然他的詩歌寫得不錯,可我最欣賞的詩人還是伊朗詩人魯米。這位穆希比……或許在我心裏勉強能排入前五位吧。」
「回陛下,我叫羅莎蘭娜。」我不禁稍稍鬆了一口氣,看來今晚這關應該算是過了。
他先是一愣,眼神下意識地瞟向了二樓,立即又收了回來,嘴裏卻忙不迭地答道,「我不知道,我沒瞧見!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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