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她拚命跳下車去,那個陌生人便追回來把她重新拖到車上。母親見狀,捂著臉轉身跑開。她被母親的逃走驚呆了。以至於完全忘記自己坐在馬車上,已經離故土越來越遠。家裡的帳篷和牛群,逐漸變成視野盡頭的一個黑點。最後,連黑點都消失,只剩下無邊的山川連綿起伏,從視線裏面恍然跌落。
隨後男子開始放聲地唱歌。聲音彷彿是照射在雪峰之巔的金色日光。她在難以忍耐的灼熱當中,不斷出現幻覺。
仁索奄奄一息地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問,你是誰。
十二歲那年的某一天,她感到小腹劇烈的疼痛。說不清是什麼原因。疼痛在幾日之後逐漸輕微,她也就沒有在意。然而第二個月她又開始發作,劇烈的疼痛使她在幹活的時候突然暈倒。之後那種疼痛便一直沒有消失過,而且發作的頻率越來越密集。她的嘴唇已經變得烏紫,身體日漸虛弱。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她只覺得下身莫名其妙的腫脹,直至難以忍受的墜墮的疼痛陣陣襲來。
男子微微地皺了一下眉。他嘆了氣,說,你還是什麼都不懂。
她驚詫而又束手無策地問母親,為什麼?
這時男子坐在旁邊開始拉奏根卡。她極少聽到過音樂。除了去寺廟朝拜的時候聽得到蘇那,甲鈴,或者銅欽的雄渾聲音之外,她幾乎沒有聽到過任何音樂。而這個男子拉奏的根卡,琴聲激越而歡愉,音質有著一匹駿馬的英魂。令她覺得無限新奇。
那個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直到湯藥終於熬好,他便端下來,遞到她的嘴邊。把它喝下去。游醫語氣生硬地說。她接過碗,雙手卻因為疼痛和無力https://m•hetubook•com•com而猛烈顫抖,滾燙的藥水不斷地灑出來。那男子見了,立刻伸手把碗端過來,一手扶著她的背,一手喂她喝下去。她依稀感覺這雙手極其的堅決而有力。那種強大的魄力使她完全無從抗拒與思考。只有順從。那碗葯幾乎是被灌下去的。味道出奇的苦澀。
終於有一天,一個有名的游醫來到了他們的草原,他看到了仁索家的帳篷前面冒煙的濕牛糞,於是走進去查看病人。母親正為仁索的怪病而焦頭爛額,看到了游醫,頓時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央求游醫做一個診斷。
在後來漫長的成長當中,她和姐姐們便只能忍氣吞聲地過活。每天做很多的事情。從星辰尤在的晨曦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然後第二天又毫不妥協地來臨。但是由於缺少參照對比,她們並不覺得這是苦。因為祖祖輩輩的女人們,都是這麼活過來的。除去父親酗酒偶爾對她們的打罵之外,她們尚不覺得生活無望。
就這樣游醫將仁索扶到馬車上,把她送回家。男子將一袋草藥交給母親,隨後就悄然離去。仁索凝視男子高大的背影,對於前日在那個帳篷裏面的幻覺,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質疑。母親則在角落裡,神色複雜地望著她。
此時男子掀開氈子走進帳篷。他們面面相覷。
是在扎么措摔傷之後的第一個夜晚,在卡桑和扎么措都睡著了的時候,吉卜突然對她說,仁索,你跟我來。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仁索每日服用游醫留下的草藥,草藥里混合了人蔘,黃芪,白朮,炙甘草,獲神,遠志,木香,三七等等,是漢人在宋代就發明的藥方m.hetubook•com•com。游醫在裏面加入了花椒與藏紅花的粉末。在終於喝完了全部草藥之後,出血逐漸停止,仁索開始康復。身體之中的某種積聚已久的沉重倏然消失。
於是她倒下來,幻覺繼續這由藥物所控制,無法停止。
母親親自牽著她的手,對她說,仁索,跟我來。母親將她帶到陌生人那裡,陌生人將她放上馬車,她哭喊著掙扎。母親只是微漠地皺著眉頭,眼裡的淚水始終沒有滾下來。
在幻覺中仁索確定自己已經變成深夜荒原上的一團野火。在無限廣袤的黑暗之中,失去信仰一般地撕裂生命。
她似乎聽見這個男子在召喚她。過來跳舞吧仁索。仁索。
仁索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身下的黑血流了一大片,心裏一陣恐慌。
之後游醫便放她躺下。轉身過去熬制另外一種草藥。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仁索,你要為你與生俱來的罪孽付出代價。這是你的命。
他看到這個因為虛脫而面色蒼白憔悴的少女失去知覺地躺那裡,如同盛開的雪蓮。而藏裙下面汩汩溢出的黑色淤血,姿態詭異地沿著地面緩緩延伸。
她嘴角因為驚訝而微微囁嚅。她說,你說過,我不能知道,是誰治好了我的病。
仁索在被幻覺所控制的意識當中,跟隨著男子開始舞蹈。鮮艷的藏裙繞著烈火擺盪。她感到自己是這麼的輕,又如同火焰一般灼熱並渴望縱情伸展。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身體依然斷斷續續地出血。面色蒼白如紙。她問母親,我得的是什麼病?母親從來不回答。
那個游醫說,我或許能夠救她。但我需要三七,我需要去征采。
母親開始慌張並且焦慮。這hetubook•com•com徵兆似乎暗示著某種不祥的疾病。
仁索躺在那裡,覺得疼痛逐漸地消失過去。然而身體灼熱地彷彿深處燎烈的火焰之中。她全身滾燙。汗水不斷地滲出來。身體的重量彷彿被燃燒殆盡一般輕。
而關於這一切的詰問,在體驗了由此派生出的所有痛苦以後,卻始終沒有獲得確切的答案。
獨自走到帳篷外面,面朝東方坐下,觀望淡漠的高原晨曦,逐漸浸染了蒼穹。歌謠一般的清新空氣。
她康復之後的某個夜晚,母親對她說,我們要將你送走。
仁索對游醫的到來一無所知。游醫給她看病的時候,她甚至是昏迷不醒的。他聽了病情,看到女孩紫色的嘴唇,只消一切脈,便心中有了數。只是他表情有些詭異。把女孩的母親叫道一旁,略有避諱地對她說,她是石女。下身已經被淤血所阻,全身氣血貧弱,經脈臃塞。
是幾天之後的晚上,她終於奄奄一息地醒來之時,游醫將她放上馬車,帶到一個有些寬大的帳篷裏面。那是他四處流浪的唯一住所。那個游醫將她抱進帳篷,頓時她的小腹因為身體蜷縮而產生的擠壓而再次銳不可當地疼痛起來。她覺得自己簡直要死了。
她覺得自己很輕。
她始終能夠記得,母親將她送走的那天。
你為什麼不摘下你的面罩。仁索問他。男子不語,將仁索抱到自己的卡墊上,然後只是把一碗湯藥餵給她喝。她在喝葯的時候,狡黠地伸手意欲揭開面罩。男子卻動作迅速利落地擋住了她的手。
男子帶領她跳起來之後,便一直毫不間歇地拉奏更為激烈的樂曲。她跟隨在他身後越來越興奮地跳起舞,並不斷試圖撩起男子的面罩,窺看那和*圖*書張神秘的面孔。她動作誇張而伸展,彷彿一根弦,在強大的聲場中當中以最大的幅度共振。
汗水如同雷雨一般幾乎由外到內都濕透了她。在接近體力極限的那個瞬間,她感覺到來自身體內部的血液噴薄而出,滾燙地汩汩流淌,竟如此漫長,彷彿某個沒有天明的黑夜。她從未曾想到,自己的身體內部,竟然隱秘蘊藏著如此不可抵禦的能量。
這個不祥的夢境使得母親對這個孩子的出生抱有偏見。母親一度以為她能是一個兒子的——因為家裡面已經有了兩個女兒了。然而看到第三個女兒的出生,父親開始失望並顯得非常不耐煩。
她面對這恐懼與不安,因為全身虛弱,只能束手無策。甚至發不出聲音。那個游醫將她放下。帳篷的中心燃著一堆熊熊的火焰。柴火噼里啪啦地劇烈燃燒。他戴著黑色的面罩,面罩垂下來的布完全遮住了脖頸。他從豹皮葯囊裏面取出草藥,裝進一隻已經燒得黑乎乎的雄虎胃囊裏面,然後又從豹皮葯囊裏面拿出一隻金色的小瓶子,往胃囊裏面滴入幾滴黑色的粘稠藥液。他將雪山的聖泉之水倒入胃囊裏面,將這隻黑乎乎的東西支起來,像是用銅缽燒水一樣,用那隻雄虎胃囊煮起葯來。仁索看得目瞪口呆,她以為那隻黑乎乎的胃囊一定會馬上破掉,然後水嘩地澆滅那火堆。可是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男子用這種高原上聞所未聞的加熱方式,為她熬好了葯。藥水在胃囊裏面咕嚕咕嚕地沸騰起來,像是老巫師嘴裏冒出稀奇古怪的聲音。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所謂罪孽,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身體深處那些汩汩的疼痛的血么。如果是,那麼又是誰,和_圖_書要選擇自己,將那些黑色的謎塞進軀殼?
他往火焰裏面加了柴,保持著帳篷裏面的暖熱。
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曖昧邀請感到無端興奮。跟隨吉卜進入他的帳篷。在那帳篷裏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根卡琴,以及帳篷中間熊熊燃燒的火焰。沒有帶面罩的男子,面孔稜角分明。
他說,記住,你不能知道,是誰治好你的病。現在,你該回去了。
男子其實早已終止了音樂和動作。仁索最後的舞蹈,是完全處在自己的幻覺之中的。他端起第二碗湯藥,喂她喝下。
她降生之前的晚上,母親夢見家裡的灶里出現了一尊金色的佛像,然而當母親伸手去拿出佛像來的時候,佛像突然就成了碎片。
在她聽得入神的時候,男子站起來一邊拉琴一邊舞蹈,他圍著火焰。黑色面罩在豪放洒脫的身體動作當中開始晃動,隱約露出他詭秘面孔的一角。他的舞蹈彷彿是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潛藏著令人著迷的使命感。甚至他在圍著火焰舞蹈的時候,會在靠近仁索的地方忽然埋下頭來,面罩的垂絛掃過她的臉,之後又幻影一般疏忽而過。留下鼻息中濃重的混合著神秘藥味兒的男性的氣息。
就這樣在翌日清晨,清霧尚未散去。又一個陌生人,來到他們的帳篷前。
母親牽著她的手,為她穿好衣服。梳好頭。母親對她說,來,仁索,跟我來。她將女兒送上馬車。女兒開始拚命地呼叫,亦對這樣的拋棄感到絕望而憎恨。
母親震驚地啞口無言。在他們看來,這是非常不祥的象徵。只有前世造過深重罪孽的人,才會在今生落得這般下場。母親立刻對那個游醫說,貴人,請您不要聲張……說罷她因為感到恥辱而低聲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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