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1

他再次抱著她,單薄的身體略有顫抖,竟令她於心不忍。
只闊別了一個夏天的結尾,他卻覺得很久沒有見過淮了。簡生看著淮從相距咫尺的對街走過來,穿過一束被憔悴路燈染成橙黃色的細雨,抱著一件風衣,整個人在色差強烈的黯然背景之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卻彷彿一句暴露在絕望之中的誓言,撞痛了初秋雨夜的闃靜,由此得以在時光中留下清晰的刻度。
他們聊了很久。外面開始下雨。初秋的細雨在夜色中飛揚。除了路燈憔悴的光線之外,一片漆黑。簡生頓時覺得有些冷,於是他對她說,我很冷。
一瞬間衝動而預謀的擁抱與親吻。他是激烈的,而淮卻毫不猶豫地躲閃。她再次是推開少年,輕聲卻鎮定地說,簡生,不要這樣。
良久的僵持,與無言。
簡生。我不知如何是好。
淮無言,只是轉過頭來溫和地望著他。少年亦凝視淮的眼睛。四目相對。她是那麼的美。
淮走過來將風衣給他披上,拉了拉領子,然後輕輕地撫摸他的腦袋。靠近的瞬間簡生清晰感到另一具身體散發出的溫熱,且有一種富含救贖意味的親切與之共鳴。這身體沒有與他遊戲,只是希圖溫暖自己,並且告www•hetubook•com.com訴,人與人應當如此。他抬起頭,看不清楚淮在逆光之中的黑暗面孔。
畢竟,一如有人所言,對於大多數短暫而平凡的既定命運來說,人只是一堆盲目而無用的熱情。愛之永恆美好與激越,只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永恆隔膜這一悲哀。
就這樣,凌晨一點的時候淮打車趕到簡生面前。
簡生終於哽出兩個字,是我。
少年鼓起莫大的勇氣,顫抖著對她說,淮,我好愛你。
那段時間簡生再也沒有勇氣再去淮的班上畫畫。在寂寞而炎熱的城市中,時間流逝得千篇一律。沒有和淮在一起畫畫的日子,生活空虛得像是囚禁。他想念淮,想念她的一切。坐立不安的時候,去書店閑逛,帶著喜歡的畫冊和書籍伴著華燈慢慢回家。打開水龍頭在樓頂澆花,拿著鏟子疏通被落葉堵住的排水道。長時間地與無言的花草相處。摘下一大束含苞待放的梔子,用清水養在花瓶里,一起度過花季之前最後一個夏天。
淮卻像接到老朋友電話一樣,笑著責怪他為什麼這麼久不來畫畫。少年在這邊紅著臉,安靜地聽著她說。聊天是時斷時續的,簡生的話很少。反倒是淮一直說著,和-圖-書語氣輕鬆。
那日他仍然是做完作業準備離開。把書包跨上肩膀,穿過凌亂的桌椅的縫隙,走出教室,轉身鎖門。在長長的走廊里走到一半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來,蹲在地上背靠著牆,看著自己寂寞地走廊里拉長了黑暗的影子。被自己踢開的空瓶子兀自砰砰地滾遠了。
沉默了半晌,淮眼裡滿含淚光,斷斷續續地說,簡生,你要知道,你還是一個孩子。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到傷害。想幫助你走過這段成長。就這樣。而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我擔心我對你的關心會更加令你無法從中走出來,而我如果刻意遠離你,又害怕傷害你令你失望。
他埋下頭,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太想念淮。
在家裡的時候,與母親基本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基於對彼此和對家庭生活的失望,長久的隔膜使得兩個人越來越生分。在家吃晚飯的時候,餐桌上除了筷子碰觸餐具發出的聲音,沒有任何言語。母子埋頭于各自的生活,她常常忙於周旋跟生意有關的人和事,早出晚歸。母親在他的房間時不時留下大量的現金,由他自己安排生活。簡生只是拿去買很多的書,打發時間。內心飽含對淮的和圖書思念,卻無勇氣再去見面。
坐在新的教室,拿著新的課本。周圍是新的同學。告別了暗淡的初中生活,在新的起點上,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穿著母親給他買的體面的衣服,也就看不出他與任何城市少年的不同。而依舊是少言寡語,容易讓人忽略的孩子。
少年對她說,我離不開你。淮。陪在我身邊,求求你。
那個晚上,淮與簡生坐在大商場前面的廳廊台階上聊天,等待天亮。少年頭一次小心翼翼地嘗試表達自己的心跡,然而話到嘴邊,卻總是言不由衷。他簡單而混亂地說起自己雙親缺席的鄉下童年,以及回到城市之後和母親在一起的令人失望的生活。談話中斷的時候,這個心思細膩的敏感少年不知所措地低下頭,不知如何繼續。淮就伸出手,長輩一樣在簡生的腦袋上輕輕摩挲。
從進高中起,他就保留著在教室作完作業再回家的習慣。因為每天如果回家太早,便只能獨自面對一個空蕩蕩的家。儘管母親回來之後,兩個人仍然像是陌生房客一樣,但是起碼,家裡面不是自己一個人。於是他每天都獨自留在教室,一個人做作業到很晚。直到整棟教學樓都已經被關了燈,陷入黑暗,他才收拾書包hetubook.com.com,慢慢離開。那條空蕩蕩的走廊,映著不知從何處灑來的昏黃燈光,如同一條沒有盡頭的路途,通往未卜的青春。他哼著小調,雙手插兜,默默離開,帆布球鞋踢著一隻空瓶子,聲音在走廊裏面久久回蕩。
簡生只覺得無限難過。於一個生性敏感脆弱的寂寞少年,他從她的話語中感到切膚的疼痛。少年失望地轉過頭看著淮的側面。幾年前自己第一次在她辦公室畫畫的情景竟然在記憶中急速的返回。那是簡生回到城市不久的時候。一個陽光濃稠的安寧的下午。淮在美術課上讓孩子們畫心裏最喜歡的東西。淮給他留下如此深刻而美好的印象。這些年來,由此衍生出來的想念已經具備了初戀一般的力度,植入簡生的人生。
城市漸漸睡了,簡生一個人在冷卻的城市中逡巡,路過一個電話亭的時候,他想了很久,然後決定給淮打了一個電話。他是忐忑的。在聽到淮的聲音的時候,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淮在電話那邊反覆地詢問,喂?喂?
九月來臨的時候,他開始上高中。
他看到淮的臉。恍惚感覺她伸過來扶住自己胳膊的手。擁抱的時候冰涼的辛香。他想得眼淚快要落下來的時候,就騰地站起來,把書包和_圖_書重新甩上肩膀,然後飛奔似地跑下了教學樓。
淮說,你在哪裡,快回家去。簡生倔強地回答不想回家。淮在電話裏面無可奈何地嘆氣,她最後說,你等等,我給你送一件衣服來。
多年之後回憶起來,這情景依然有著悠長的反光,讓人微感沉然。溫暖是如此的濃稠,以至於簡生相信他後來的人生只是在不斷試圖複製它,並被一再被現實否定。
簡生抬起頭,看到淮的身後,一束舞台追光般的路燈照射下,夜風像是深海的洋流,裹著一股銀色魚群般的茸茸雨絲,柔軟地按照風行方向散去。於是他幻想淮此刻有著玲溪的月色一樣的目光,與這秋天最沉鬱的夜色融合。
一瞬間長大的年紀。身穿白襯衣和長褲,球鞋,書包。身材已經挺拔,額前卻依然留著頭髮深深地遮住眼睛,臉上顯現出稚氣但是日漸剛硬的線條。與父親一模一樣,有著渙散的神情和某種落拓的英俊。面露淡漠而真摯的笑容的時候,令人過目不忘。
少年騎著自行車,盲目地在渾濁的城市裡面穿行。在天橋上,靠在單車的旁邊,長久地注視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夜色越來越深濃,城市漸漸地疲倦下來,人越來越少了。少年推著自行車離開天橋,慢慢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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