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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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自己說的話毫不敷衍。總是很聽話地立刻就去睡覺。
剩下卡桑一個人繼續著高中生的生活。校園裡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光線折射得彷彿一曲小小少年的輕快口哨。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牆壁上。伴著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聲,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著,有如年少的心事。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座墊被烤得好燙。藍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辛和看著這已經漸漸懂事起來的孩子,卻想不明白她為何對這樣一件小事矛盾。她說,葉藍是你這麼好的朋友,她要走,你當然該去送她啊。
那段時間,她依舊是在教室裏面勤奮地做題,聽課,沒完沒了地考試。每當伏案疾書,聽見有轟鳴的飛機劃過秋高氣爽的藍色天空之時,她便會忍不住抬起頭,望出窗外。
那是他們祖先的土地。阿爸阿媽,爺爺,晉美,他們都快樂地在那裡永生。並耐心等待自己,回到那裡去團聚。而這團聚之前,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獨自去走。她無畏並且甘願。
於是他就說,那你就好好把握,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在公車上每天都會遇到兩個固定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裡的孩子,是一對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年輕情侶。他們總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語。黑髮長長的女孩子把頭埋在那個年輕男孩的懷裡。兩個孩子的臉都轉向一邊,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寂寞的神情眺望著窗外一閃而逝的繁華夜景,帶著青春的茫然憂傷。
他不知有多想念葉藍。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盡頭的日子裏面,一疊又一疊的試卷沒完沒了。白天在沉悶的教室裏面聽課,一遍又一遍地複習課本上陳舊的內容,日光充沛,並且顯得和那些孩子一樣盲目而疲憊。晚自習就在燈光煞白的教室裏面考試,窗外www.hetubook.com.com的城市的夜色已經深濃。人已經漸漸麻木。有時候做題做到極度疲倦,就抬起頭來,想換一口氣,卻驚訝地看見整整一個教室裏面都坐滿了伏案疾書的孩子。鴉雀無聲,腦袋黑壓壓一片,埋頭做題的姿勢出奇地整齊,壯觀而慘烈。
這一年,她已經十八歲。
在高三最後的日子里,她一直心緒至為平靜。其實她毫無高考的概念,那對於她來說彷彿不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考試而已。便是在那樣的輕鬆心情下,她高考成績在年級里排名第四。她為這樣的結果高興。到了填報學校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她可以選擇最頂尖的大學裏面最神氣的專業。可是她竟然出人意料地選擇了考古專業。
她們在地板上鋪散開來的藤蔓一樣糾纏的頭髮。她們在淺薄無知的年歲里寫過的信。被人欺負的時候,她站出來擋在她的前面……
那個瞬間她握著聽筒,只覺得時間飛迴流轉,一切都回到了開始的時候。
不久之後有一天晚上,凌晨一點的時候,家裡的電話響。是簡生接了起來。電話那邊的葉藍要找卡桑。簡生是被吵醒,卻依舊耐心,他擱下電話,走過去敲卡桑房間的門,說,卡桑,把電話接起來,葉藍找你的。
但是,真的沒有嗎?
八年之前,她還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見時光的無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晉美驅趕著羊群歸來,在星辰滿天的夜晚,陪伴爺爺在黑帳篷裏面誦經。酥油茶的文火靜默燃燒,桑煙從大地上裊裊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卡桑坦然地把填報的結果拿給父母看。簡生看到她的選擇,問她,卡桑,你做這樣的選擇,確定是想好了的結果嗎。
書包裏面背著厚厚的複習提綱和練習試卷,在公交車的末班車上,坐在最後一排。橙色的路燈撒進車廂裏面,不停地變換陰影。
這一切是多麼的淺淡而美麗。雖然已經過去。
簡生便淡淡地微笑,暗自驚訝于這個和-圖-書孩子的靈敏的藝術感受力。人們都說他的畫很特別。卻沒有人能夠說出,是怎樣的一種特別。因為無人知道那都來自他的記憶。
葉藍快要離開的那個秋天,天氣深肅。卡桑告訴父母,爸,媽,葉藍要走了。可我竟然決定不下來是不是該去送她。
她進了高中,也就沒有再遇到過像葉藍那樣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過。
無人知道她離開高原之後,仍然從未放棄自己的母語。而且,不但會說,還學會了寫。那些圖畫一樣漂亮的藏文佛經,填補了她寂靜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寫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會覺得回到了故鄉一樣,令人溫暖起來。這樣便有勇氣繼續行走在遠離故鄉的陌生世界。
她和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一樣,背著書包,踩著年輕的陽光,寂寞地穿行在校園裡面。在光線充沛的教室裏面平凡地度過一天又一天,在白日將盡的城市暮色之中回家,在房間里昏黃的小檯燈下做題。草稿紙上寫滿了凌亂的公式。與多數為數理化頭疼的女生不同,她的理科非常的出色。而且像那些有後勁的男生一樣,越到後來,成績越好,節節飆升。老師們曾經笑談,如果她用少數民族的身份來報考大學,將超過分數線多餘的成績分給平均分給其他人,那麼這個學校的升學率會飆升一截。
她一陣欣喜,拿起話筒,聽到那邊傳來熟悉的,葉藍一貫的輕鬆而調侃的聲音——喂?卡桑嗎?我已經到倫敦啦。這些日子在語言學校惡補英文呢,說膩啦,想說說中文來著,你還好嗎……
而現在,自己身處這個大城市裡的重點高中,在高三的教室裏面刻苦地做題。這一切是多麼地荒唐和不可想象。
葉藍是否在上面,透過舷窗,俯瞰逐漸隱沒在厚厚的雲層下面的城市呢。也許她是不會的。畢竟這裏沒有美好的記憶。
卡桑後來還是沒有去送別。甚至她不知道葉藍離開的日子具體是哪一天。
葉藍走後,康亦君越來和-圖-書越頹廢和漠然,因為長得體面,就又開始有很多本校或者外校的女孩追逐圍繞。聽說後來在高中,他重新認識了一些朋友,一堆年輕的孩子裹在一起混世,日子就總不會太無聊。他身邊的女朋友也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打了。他從來不拒絕跟她們混在一起,有時候還會叫上卡桑一起出來玩,喝醉的時候,他眼中總是淚光隱現。某些難以自制的時刻,他醉得東倒西歪。靠在卡桑肩上,非常唐突地說一句,如果我死了,你們會記得我嗎。說完一個人在那兒空洞地笑,或者頃刻間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周遭更加寧靜,她一門心思開始刻苦,在初三的時候成績一躍而起。是非常聰明的孩子。中考臨近,簡生辛和卻絲毫不用操心。有父母參加的畫展,她還有閑心去欣賞。她喜歡簡生的油畫,對藝術亦有著極端敏感的觸覺。她曾經對簡生說,爸,你的大部分畫,即使內容不同,我也總覺得有著一種重複。像是在說同一件事情。你很想念它么。
後來,康亦君沒有再和卡桑一起回家。他興許是對什麼都不太有心情了。到了畢業的夏天,卡桑順利考入重點高中。而亦君卻差得很遠。他父母塞了很多得錢,把他送進一所普通高中。他們仍舊保持聯繫,一直是好朋友。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話題總是刻意地迴避葉藍,彷彿是一個默契的規定。她由此相信,亦君依然沒有放下。
第二天回到學校上課,也就再也沒有和葉藍在一起。她只在北京呆了三天,然後又去了香港見母親,之後回了英國。
她已經習慣每天晚自習結束,聽著最後一道鈴聲刺耳地響起,在漸次熄滅的教學樓的燈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們一起走出教室。他們的聲音匯成一股洪流,流過原本寂靜的夜晚的校園,流過馬路邊的扶疏樹影,流過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城市,抱著日復一日的疲憊和盲目以及對於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紛紛回家。
那是高二結束的夏天,在驕陽似火的八和圖書月,卡桑和孩子們仍然在教室里堅持著准高三的補課。最辛苦的日子已經開始了。汗水在伏案疾書的時候像無法表達的眼淚那樣一滴滴地落下,洇濕了試卷,手肘的皮膚因為出汗而和課桌粘在一起,扯動的時候撕裂一般疼痛。
那個時候會無奈地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條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到了很晚的時候,辛和如果看見房門下面的縫隙仍然射出燈光,便會輕輕推門進去,給她遞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這樣勞累,總是勸她儘快休息。母親目光是真誠而關切的,卡桑會同樣溫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媽媽。你也早些睡吧。
簡生立刻捏辛和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他對孩子說,卡桑,你若要去送她,就告訴我日子,我會開車送你去機場。但是你若不去,那就是你的想法,由你自己決定。
她回到家中,打開自己房間裏面的小檯燈。喝一杯水就繼續做題。依然會對那些枯燥的沒完沒了的練習感到厭煩。心緒煩躁的時候,就在紙上用藏文抄寫佛經。
而她依舊留在自己的寂靜的世界。中考臨近,大家分成兩股潮流,玩命地拼的,和拚命地玩的。卡桑過去一直是少言寡語,除了葉藍之外,不太有人靠近她。現在葉藍離開,她亦得以安然享受孑然一身的的處境,從來沒有攪進女生堆里那些紛繁複雜的圈子中,唯獨專心自己的功課。像是一朵蓮花。兀自盛放,遠觀朝潮夕汐。
那天她們在葉藍的家裡,兩個人像以前一樣,在房間里肆意地瘋,累了躺在地板上。葉藍說很多很多的話,在國外的生活,到過的地方,遇到的人……然後話題扯回來,說到過去兩個人的那些令人回憶起來無限開心的細節。翻出保存已久的那些肉麻得像情書一樣的通信,一邊讀一邊哈哈大笑;回憶在歷史課上悄悄下五子棋被逮著的事情,樂得四腳朝天。
她十分肯定地點頭。
這是遙遠的爺爺的聲音。這麼久以來,她遠離故土,潛行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這親切的箴言是唯一的行https://m.hetubook.com.com李。她深知自己在生命深處擁有這樣一所家園。那裡草原像綠色的海,山花四季爛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蒼穹像傳說一樣湛藍。那裡的男人不再在戰爭中流血,那裡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風雪不再肆虐。
在嘈雜的國際到達出口,她看見葉藍孑然一人,獨自拎著一個小包,落拓而開心地走了出來。隨意地好像是出門上街。也難怪,從小飛來飛去全世界漂泊慣了的孩子,出國是司空見慣。葉藍看見她,興奮地扔下包就徑直跑過來,撲上去擁抱她,她說,卡桑,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間或地會收到葉藍的信和包裹。信是寫在厚重光滑的復古信箋上的簡單問候,中英文夾雜。更多時候寄來包裹,打開來裏面有許多千奇百怪的物件。她曾經寄回來一大捆乾花,是薰衣草,紫色的小簇花朵保留著新鮮的色澤,特殊的香氣濃郁地像地中海花田的燦爛陽光。卡桑把它們鄭重其事地插|進一個玻璃花瓶,反覆觀看,越來越覺得美。葉藍在英國留學的日子,除了不停地更換學校之外,還經常出境旅遊。卡桑回復的信,她不知為何總是收不到。於是索性她也不再寫。只要心中是互相惦戀的,形式就並不重要。
……你好,我是葉藍。女孩對她說。卡桑側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過的一道光線,明亮落拓。
卡桑,我們的肉體永遠都只不過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它會消失。但是我們的靈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靈魂。這樣,你才能在佛的撫度之下,獲得永生。
卡桑在睡夢中一直感覺葉藍在背後抱著她。葉藍對她說,卡桑,我們會一直這麼過下去的。
說到最後兩個人都口乾舌燥,聲音嘶啞。索性躺下來。卡桑因為課業繁重,一直睡眠太少,此番靜下來,竟然不知不覺累得睡過去。葉藍見她睡著,便一聲不吭地躺在旁邊,撫弄她的頭髮。
卡桑高二的時候,葉藍曾經回來過一次。是聖誕節假期。學校還在上課,卡桑索性翹課前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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