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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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心寒的。他無聲點頭。簡生埋著頭輕描淡寫地對他說話,卻看見了父親夾著筷子的手。褐色的皺褶的皮膚,上面布滿曲張凸起的紫色靜脈,指甲粗短泛黃,骨節像樹根一樣凸起。
簡生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心下戚然。
他嘴角蠕動,想要說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說。是因為生分的兒子佇立在旁邊呢,還是因為想要說的東西太多,開口之間欲說還休。
這三個親人,終究還是得以團聚。之間怨氣橫陳,割捨不清,生疏若離,愛與死的末路。這樣的生者欲要對死者有任何的追悔和表達,於他,于簡生,或許都是一件困難,並且幾近羞恥的事情。於是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選擇沉默。而到了彼時,事已至此,除了沉默,又能夠表達什麼呢。
是否他曾經真的有著一雙白皙頎長的手,拉大提琴並且寫詩。而在他扛著行李神情漠然地轉身而去之後,命運又賜予了他怎樣的坎坷與不幸,或者一如他自己閃爍其辭的所言——報應,以至於將這雙手,和這具軀殼,磨礪成這般蒼老,庸墮的模樣。而這樣的蛻變,永遠是令人無奈而心酸的。
他買了兩束開得繁盛的紫羅蘭。潔白的寂靜的花朵,葬禮上的使者。看著讓人心生悵然,卻又有安寧與原諒。把它放在母親的白色大和*圖*書理石之墓上,充滿了樸素的悲。墓碑上已經布滿了由南方豐盛的雨水所滋生的青苔的痕迹,刻蝕的字跡上漆色已經脫落,上面哽咽地寫著幾個字:四海歸帆。
父親沉默了。他任由簡生動作利索地把卡又插回自己的上衣內側口袋。
在即將把父親送入安檢的時候,他猶豫了一刻,然後伸手把父親從排隊的人當中拉到一邊來。
他竟然僅僅因為目睹到了父親的手,而感到洶湧而來的無名的悲戚,並且充滿了不忍。那個瞬間簡生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畢竟他們都已經垂垂老去。這個轟轟烈烈不停往前奔跑的世界離他們越來越遠,只有些許同樣蒼老的回憶留下來陪伴他和*圖*書們殘喘的步履。直到徹底的止息。
他把紙條和銀行卡塞進父親外衣的內側口袋裡。有事給我打電話。拿著銀行卡,別弄丟了。他說。
他和父親回到酒店。吃午飯的時候,他說,我已經給你買好了下午兩點回成都的機票。我會送你上飛機。
他與父親都沉默不語。父親站在那裡,顯得蒼老疲憊。淚只在心中,卻久落不下。穿越幾十年光陰,返回多年以前第一次見面的夜晚,那個用口琴吹著《山楂樹》的羞澀恬美的姑娘還依稀能夠浮現在眼前。她秋林一樣的髮辮,在木屋搖曳的燭光中閃爍不定的面孔和目光。大雪無痕的寂靜樹林中皎潔清寒的月色,靛青的湖邊在濃霧之中隨風和圖書倒伏的蘆葦,隨著低低撫過水麵的風聲而向遠處擴散的憂鬱的鶴唳,以及初次擁抱時顫抖而深情的溫存……記憶太過豐盛與龐大,這一切沐浴了青春的血淚,而今回憶起來都像是遙遠的幻覺。
簡生拿出便箋本,撕下一張紙,給父親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然後從錢包裏面抽出一張銀行卡,說,密碼是電話號碼的后六位。他特意又在紙條上的電話號碼後幾位上畫了一道杠。
簡生送父親到了機場。給他提裝著簡單行裝的帆布包。耐心陪他坐著等待。又去機場的售貨櫃檯給父親買暈機葯和礦泉水,喂他吃下。安慰他,說,時間不長,一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他對父親說,走吧。和*圖*書回去了。
並非一個看望已故親人的傳統節日,公共墓地顯得十分空寂。他與父親佇立在母親的墓前。環視四周。多年過去,墳地竟然漸漸全部滿了。他記得當初埋葬母親的時候,這片墓地非常的空曠,一口口空墳敞著墓室,遍地橫陳,沒有墓室蓋子,詭異得彷彿一頭怪獸,張嘴等待吞咽一個生命。
簡生退得遠遠的,看著父親過了安檢的門,遲疑地向他揮手。父親卻又露出孩子般惶然不安的表情,顫顫巍巍地頻頻回頭看他。他已經是這樣的老。
父親卻又急著把卡抽出來,要還給他。兩個人來回爭執推辭一番,在安檢口岸引得眾人側目。簡生忽然又煩躁。他語氣強硬地說,拿著!彷彿是在訓斥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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