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回去的路上,迦南滿是煩躁地說,前後行了十天的車。就為你一個突發奇想。你真能折騰。
卡桑尚未走出多遠,迦南便在車裡喚她趕緊回來。見她不應,便略帶慍怒地下了車,趕上前去從背後把她拉住,不讓再走。他說,你到也到了,看也看了。現在跟我回去。
她總是覺得,自己還站在屬於她童年時代的天葬台上面,眺望被深秋的雪所覆蓋的山川和原野,無垠的白色緊貼著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遺體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鋪上了一張白色的氆氌。惶然一大片,在記憶深處瀰漫。黑帳篷散落在這大地上,遠望起來,與一群群氂牛區分不開。
你看,我和圖書們只知道自己為此短暫停留,卻忘記是怎樣的一種停留。
車窗因為泥水的污跡而顯得模糊。她坐在車內,額頭貼在玻璃上,獵奇地觀望世間。猶如一個尚未步入今生的孩子。迦南卻疲倦,對此毫無興趣。他是絲毫不願意的,卻又礙於那件古董的事情上欠她的人情,不得不遷就她一起去。對這趟旅程的荒涼和險惡一直心懷不滿,因此他一路昏睡。是這樣陌生的情人。
她忍不住伸出雙手,握住一把充滿了鄉愁的日光。
故鄉的冬天連雪都沒有了。更沒有氂牛,和點綴在大地上的黑帳篷。她獨自往深處走,想去看看是否還能夠見得到爺爺hetubook.com.com的天葬台。那也許是故鄉的徵象中唯一的所剩。
她被迦南態度強硬地拉走。遠路趕來卻只為了這樣一次失望而倉促的探望。在故鄉的大地上短暫停留,那麼快就離開。卡桑心中泛起一陣心酸。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座殘墟能堅守這麼長的時光留在故地嗎。而即便是見到,又能如何。她再也不是那個對於生之盛大的真相毫不自知的孩子,拉開黑帳篷的氈簾,獵奇地窺望廣袤無垠的世間。
一些事情,漸漸可以變得淡滅。你知道它存在過,但卻已經忘記怎樣地存在過。這種淡忘,有意或者無意。猶如面對一個故人。曾經親近,擁抱,www.hetubook.com.com並肩站立,彼此熟悉,從靈魂到身體。然後厭倦,或者被迫離開。而每次告別,你總會是留下些什麼在故人身上,並且因這種留下,獲得忘記。很久之後,你再回頭,只能夠從它的表象中找到自身映射的虛像。而原來那個自己,永遠不見。
想想你有多久沒有回過家。迦南。在他們租了輛陸地巡洋艦去藏北高原的路上,她這樣對他問起。
裹了厚厚的大衣,縮在座位上,路上一直顛簸。沒有什麼旅行者的車敢在冬天的藏北高原行駛。荒無人煙。司機是雇傭的,從拉薩,連續四五天的長途行車。一種偏執的目的,好像只是為了坐車一般,坐得腳腫。hetubook.com•com中途在小旅館,寺廟,或者藏民家吃些便餐,夜裡在荒僻的客棧中留宿。如果實在找不到住處,就睡在車裡。從早晨到晚上,一日日地深入這大地。從車窗望出去是一路的荒涼與坦蕩如砥。黃昏之時,蒼穹之上泛著憂鬱的陰寒,天地之間萬籟闃寂,橫陳著某種迫人的凄惶之感……亦萬分熟悉。
卡桑對他的抱怨置若罔聞。他怎會知道,這根本不是突發奇想。這隻是一個錯誤的執念。
他們終於抵達了上青侖卓草原,車停在了路邊。這裏原本是無路的。時隔多年,竟然鋪通了條路基。她輕輕搖他的手,說,迦南,看,我們到了。
總覺得還能夠清晰地聽見禿鷲黑色的翅膀劃破和圖書天空的聲音,留下了空洞的痕迹。彼時爺爺披著襤褸的,赤玄色的袈裟,站在這蒼穹之下主持天葬。煨起的香柏桑煙扶搖直上,像極了一個悲傷的魂靈踏上歸途。日復一日的袈裟便被熏成黑色。爺爺深沉木然的面孔隱藏在那裊裊的桑煙之後,若隱若現。禿鷲在頭頂集結盤旋。人們稀稀疏疏神色肅穆地站在周圍,眯起眼睛沉默而虔誠地凝視。臉膛上的紫紅在燎烈的日光下面,彷彿燈盞一般閃亮。
她跳出車子,踩進雪地。雪很薄很濕,卻格外地冷。烈風瞬間就灌滿了她的大衣,翻飛起來。她站在那裡向目極之處眺望。可是除了單調而斑駁的離離荒原,以及視野盡頭微微起伏的山川,什麼都沒有。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