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二十一章

宗杭說:「我怎麼就是救你的肉了?」
那時候,生孩子沒個節制,孩子長到十幾歲就早早成親,又再生子,所以短短几十年,起初的三個人,就成了三戶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四代五代同堂,各自都知道另兩家是「親戚」,雖然具體親在哪裡誰也說不清。
易蕭沒說話,但那眼神,顯然是默認了。
但不是沒有補救的辦法,當這種危機真的來臨時,可以去往大河源頭,尋找漂移地窟。
枯坐知天下事:像收看電視新聞,也許說是網路新聞更合適些,電視新聞是被動接收,有聯網電腦在手,可以想搜什麼就搜什麼——九十年代,計算機和互聯網都已經開始普及了。
易蕭在他面前蹲下來:「其實一開始,我是想留著你的,找井袖來,也確實是想讓她照顧你。我身體不方便,不適合拋頭露面,你坐過水,能破鱷,又年輕力壯,跑腿辦事,一定很利索。」
「可惜啦,幾代之前的水鬼,就已經做不到了。」
易蕭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三姓有個老祖宗祠堂?」
為避免糾紛,還定了規矩:這漂移地窟在哪家的地域被找到,哪家就有優先權,可以先進去探查,真出現什麼「神光普照」、「能力加身」,那也是人家的運氣,其他兩家再羡慕也得忍著。
在此期間,翻鍋接二連三,更讓人不安的是,七試八考里選出的水鬼,質量一代不如一代。
他喉嚨發乾:「所以,你們就去了漂移地窟?」
宗杭喃喃:「所以,在你們心裏,漂移地窟是個神奇的地方,你們覺得,到了那兒,說不定就能獲得這種能力,是嗎?」
宗杭有點不安。
易蕭說過,「等它聞起來像死人的腐臭味,我也就離死不遠了」。
一股爛膩的腐臭氣撲面而來。
太過久遠的事,沒有詳實的文字記載,口口相傳下來,現在聽上去,更像傳奇故事。
易蕭說:「你也算『破過鱷』,但你知道,最初的『破鱷』,要求是什麼嗎?」
易蕭看著他笑,過了會,伸手把面罩扯下。
漂移地窟,直白來說,就是個「洞」,前頭綴了「漂移」兩個字和_圖_書,那就說明,它的位置,根本不固定。
順便插一句,為了避免引人猜忌,三姓中不少人也會拉打幌子,入其他行當,譬如馬戲箍桶鋦大缸、制陶捏面估衣匠,因著不為謀生,都是興趣愛好,反而更加專註,出了不少行家。
每一句,都直指身處的這個時代,以至於所有人都覺得,接連翻鍋,預言應驗,漂移地窟之行,是箭在弦上了。

萬事都有源頭。
——不羽而飛,不面而面,枯坐知天下事,干戈未接禍連天。

三個人,似乎是同一時間出現的,各沿一條大河討生活、娶妻生子,這種神奇的、可以在水下存活的天賦,也由他們開始。
宗杭都沒認出她來,直到她開口:「宗杭?」
她低聲喃喃:「都以為是好事,那時候,都以為是好事。其實是我拉著姜駿的,反正他是我戀人,有什麼好處,我願意拉著他,姜駿也樂意……」
……
是易蕭。
反正該來的,總會來的。
「不是感染,我們這些看似沒有當場死亡的人,其實當時都死了,只不過……復活得太快了。」
果然有她,什麼晚上、10點、鴨頭山,根本是個坑他的套!
不過千百年來,對這所謂的「漂移地窟」,大家也只是提提而已,畢竟「開金湯」一直都很順利,隨之而來的收益,更是讓人人都能活得富足。
三姓的各項規矩也在這期間一一成形,三位老祖都長壽,據說都是活到了一百五六的人瑞,去世時,除了留下第一本粗糙的金湯譜之外,還有遺言交代。
易蕭盯著他看,聲音就在這裏緩下來,也低下來:「很多人當時就死了,死得很痛快。」
易蕭失笑,無限感慨:「是啊,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老祖宗給出了地點線索,十二個字。
宗杭忍不住:「哪變了?」
老祖宗口占的那四句話,神奇地和當時的一些狀況能夠對得上。
「痛苦的是那些沒立刻死的,個個神智不清、暴躁、驚懼不安、狂奔亂爬,身體在短時間內發生很可怕的變化,我親眼看到有人的骨頭長得戳破了皮肉,有人的臉像脫了水的橘子和圖書皮,瞬間萎縮,還有人全身潰爛……」
易蕭打斷他:「我要死了。」

很細的那種繩子,一匝又一匝,努力掙了很多次,確定掙不開,於是就不掙了,也沒叫,很認命地縮在房間角落裡。
宗杭氣地咬牙。
果然,門開處,先進來一個木乃伊。
易蕭沒說話。
宗杭一時語塞。
誰不樂意啊,就連她父親易九戈留下來陪著妹妹易颯的那幾個,嘴上應著,後來也都偷偷跑來了,還不斷央求:「易叔,囡囡可乖了,聽著故事吃著花生,頭都沒往外抬過一下,她不會害怕的,我們只看一眼,看一眼就馬上回去……」
遺言出自哪一位,也沒法具體區分了,也許是三家的合集,交代了幾件重要的事。
她緩緩把面罩拉起:「沒有人能有兩次機會,我們一起中彈身亡,被沉湖,我睜開眼睛,以為我的命又回來了,結果沒有。」
他想起易蕭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不知道是誰通過無線電呼救,丁長盛的車離得最近,姜孝廣又是最先知道這兒有發現的,他們兩輛車前後腳到,當然,後面的也來得很快。」
易蕭哈哈大笑,到末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對宗杭說:「你聽到了嗎?『再羡慕也得忍著』,姜駿和他爸爸通話時,姜孝廣還吩咐他要守規矩,但語氣里那種羡慕,我聽了都覺得好笑。」
「現在你懂了吧,為什麼……我會說你完美。」
三家漸有走動,偶有通婚。
頓了頓,實在心有不甘:「你救我,就是想利用我?」
那些有生之年當不了水鬼的人,悻悻之餘,發的狠話都大同小異:「信不信老子去三江源走一遭,要是運氣好,掉進了漂移地窟,出來之後,能當水鬼祖宗!」
「我們身體都很劣質,沒能承受住這股復活的生命力,以至於這得來的第二次生命,很多早早浪費,或者苟延殘喘得面目全非。」
高原上沒確切地標,那個藏民早不記得具體的位置了,加上誰也說不好這「漂移」是個怎生漂移法,所以地圖上框出好大一塊區域,分了三片區,每家負責搜找一片。
宗杭手腳都被捆得嚴嚴實實和-圖-書
三姓各有始祖,名字已不可考,大家提起時,習慣在姓後綴「祖」,就是丁祖、姜祖、易祖。
那一年,三江源一帶,第一次有關於「洞」的靠譜消息傳來。
易蕭身上的氣味,從頭至尾,都像條微妙的線,要串聯出什麼來。
不羽而飛:人不長翅膀,卻能在天上飛,聽起來像是指現代飛機的出現。
宗杭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他從來也不是善辯的人,那些指責的話,對易蕭來說,應該也無關痛癢。
現在,這味道又更濃烈了。
直到近百十年,突然出現了翻鍋,三姓才開始重點關注江源地區,甚至一度派專人在那裡駐守,想方設法打聽關於「洞」的消息。
易蕭反問他:「不然呢,你是不是武俠小說看多了,以為滿世界都是行俠仗義的好人?花兩塊錢買個餅都為圖個飽,我救你,在你身上花錢,口乾舌燥跟你說那麼多事,你只當我心好?」
她有點恍惚。
最初的掌事會,更像執刑機構,是為了懲罰、甚至處死那些泄密的人而設立的。
一是,三姓的事,是個秘密,各姓自守,除客戶、同行外,不能向外人道。
現在看來,這話其實說得並不確切,真正的前後關聯應該是:因為接連翻鍋,返祖能力逐漸喪失,所以想去找漂移地窟,然後才出了事。
「直到前不久,我在洞里薩湖的湖底,再次睜開眼睛,我才想明白。」
不面而面:不見面,卻又見了面?像視頻電話的出現,交談雙方可以相隔千里,暢談無礙。

到底也同生共死過一回,不妨讓他做個明白鬼。
「丁長盛那個時候入了掌事會,雖然還是小角色,但做事幹練,並不慌亂,馬上安排人控制現場,姜孝廣是水鬼,閱歷豐富,他也大致知道後續對這些人,不管活著的死了的,會有什麼安排,他反應很快,趁著還沒有更多人來之前,和丁長盛做了交易,丁長盛沒理由拒絕,他一個小角色,能得到姜家的水鬼支持,求之不得。」
又口佔四句,預言了去開漂移地窟的時間。
易蕭點頭:「然後你就信了?」
很多怪異的病毒、猛烈的化學製劑,都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讓人體致畸,只不過,易蕭遇到的這種,反應好像更快。
——我會變成這樣,你會變成這樣,都跟他們翻鍋有關。
死而復生之後,她身上的難聞氣味不見了,或者說是,減輕了很多。
說是有個藏民,帶著糧食和工具,走很遠的路去寺廟裡鑿瑪尼石,路上,他發現了一個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見底,探頭進去聽,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易蕭盯著他的目光更深了。
「但計劃該為變化讓步,事情變了,一切、所有,都應該跟著變。」
「要單獨一個人,穿上防腐蝕的貼身皮衣,只憑鱷擋、烏鬼匕首,對付數十米長的巨鱷,要被鱷魚吞掉,然後破腹而出,這才叫『破鱷』。」
宗杭心裏猛跳了一下。

宗杭打了個寒噤:「你是不是……」
宗杭愣愣聽著,覺得像恐怖片里的情節在眼前上演:「是感染嗎?那種埋藏在地下的未知病毒?」

宗杭心裏砰砰亂跳。
宗杭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雇了井袖一年嗎?不是說要帶我一起查清楚事情的原因嗎?」
三姓為之雀躍,興師動眾之下,好手幾乎傾巢而出,甚至有攜家帶口的,誰也不想錯過這種千年都難遇的「盛事」。
她說:「那些和我一樣被關起來的人,都死得很快,少則一兩天,多則幾個月,最長的一個,撐了四五年吧,都死了。我當初也以為是感染,還以為自己幸運,撐了這麼多年。」
這兩個月,他被綁、被打,各種落難加起來,比普通人兩三輩子都多,果然「苦不白瘦」、「經歷讓人成長」,至少心態是穩了,不緊張,也懶得去苦思冥想。
宗杭心底發涼:「下地窟之後出事了是吧?我記得你提過,說和你一起出事的人里,有人的骨頭撐破了皮膚,有人死時身上結滿了霜,還有人像被火燒過……」
「我這輩子,老天負了我,那我就去負全世界,狼要吃肉,有肉在附近,它就去咬了,這中間沒對錯。」
三姓後人經過多番討論,對那十二個字,基本解了密。
「我沒錯,你也不該死,但我要死了,你是救我的肉,我就會去撕咬和-圖-書,你盡可以恨,我也沒什麼可抱歉的,懂嗎?」
那個藏民想知道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個纏滿氂牛絨線的紡錘下去,結果線放盡了,都還沒到底。
「我那時候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但我還是看到姜孝廣帶著人,把姜駿匆忙藏到了車上,當時的姜駿,外表已經有變化了,所以後來,鄱陽湖上那一個,人模狗樣的,我不看都知道是假的。」
易蕭說:「一直以來,三姓每一代,只能出一個水鬼,而且,這家出了之後,下一代會出在哪一家,完全沒有規律可循,比皇帝翻女人的牌子還飄渺。有人打過比方,三姓的子弟,人人都長了水鬼的皮囊,人人都有可能,區別只在『點睛』,老祖宗賞了誰飯吃,誰就等於被『點了睛』,這能力,羡慕不來,偷不來,也搶不來。」
她看宗杭的臉。
地開門,風沖星斗——洞口應該是平開在地面上,洞里有風,因為只有直上直下、從洞穴深處往上吹出來的風,才有可能「沖星斗」。
初見時,她身上有輕微的腐臭味。
他臉上有擦傷,傷口處還混些許泥沙,但給人的感覺還是乾淨,可能是因為眼神乾淨。
——江流如帚處,地開門,風沖星斗。
干戈未接禍連天:這話後來在中國古代奇書《推背圖》里也找到了原文,很多研究者認為是指代現代戰爭——不用短兵相接,撳個按鈕,導彈飛出,干戈確實還未接,已然「禍連天」。

二是,不要把天賜當永久的福氣。這種「返祖」的能力,隨著代代相傳、外來血脈的加入以及家族人數的不斷擴大,可能會逐漸削弱,當這種削弱開始導致連續翻鍋時,那就說明事情已經相當嚴重了,三姓會面臨著這種能力的即將喪絕。
江流如帚處——江流像掃帚的掃須一樣繁多,應該指的就是三江源頭,因為那裡有無數脈脈細流,清朝時,康熙皇帝命人探測青藏地區的江源,使臣到達之後,面對那麼多河流,有些束手無策,回章上奏的句子里,甚至還用了一句相似的比喻,以解釋自己為什麼定不了正源,叫做「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看他鼓眉瞪眼,易蕭反而笑了:「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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