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她的眼角有淚水滲出來,嘴角卻帶著笑,一仰首,把鴆酒幹了。
賜死純妃那天,淑妃非要去送她一程,我和賢妃一左一右扶著她,宮道上一片花木扶疏中有清脆的鳥鳴聲。
南陽侯沒有退路,他是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可殺不可辱,他選擇主動進擊。
我:「………………她說她喜歡武二郎的時候才八歲好不好!」
「表哥!」
我問:「你打算找什麼樣的?」
林家的女兒賢妃沒有一兒半女,純妃卻是有皇子的,正是這個皇子,給南陽侯種下了希望,也埋下了禍根。
「江家表哥讓長念給三姐姐帶封信,還請長念吃糖,長念沒有吃,長念怕蛀牙!」
一個武將失去了兵權,就如同女人沒了月事帶,早晚得見血。許家沈家陳家的下場歷歷在目,好一點像沈家,喪家犬一樣被趕走,慘一點就是許家陳家,舉家移居陰曹地府,南陽侯實在不想坐以待斃。況且皇上把他圈在京都意圖很明顯,就是防著他,那麼北邊班師之日,他必然回不去南邊,而南邊他做的事再隱秘,皇上派去的接管的人早晚是可以查出來了。
皇上病了兩天,一會喊舅舅一會喊母妃一會喊嬌嬌兒,我好好照顧了他兩天,等他好起來,立刻就選了良辰吉日送南陽侯一家老小上路。
淑妃:「我知道!我這不是找不到人選么!」
「今天三姐姐去看我們習武,她都沒看!她一直在跟江家表哥說話!」
皇上真是從不容情。
小四滿腦子古板思想,什麼「嫡庶有別,立嗣當立嫡」,「君臣有別,臣子當盡忠」,平日里小五要是和長思勾肩搭背打打鬧鬧,小四都能逮住小五教訓一頓,然後學習史書上的「hetubook•com.com直臣」跪在地上勸長思身為太子要講規矩樹威嚴不能舉止輕浮,說到情深意切處還要痛哭失聲。
不把皇上當皇上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他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我呢喃,我一摸他的額頭才發現燙得厲害,竟是已經燒起來了。
淑妃:「當然是找她喜歡的啊!她從前聽宋婕妤講武二郎打虎的故事時不是說過喜歡武二郎么?!我尋遍朝堂上各家大人適婚的子弟好像都沒有這個類型的,主要是打過虎的不好找。」
純妃一笑:「娘家和兒子都死絕了,有什麼了不了的」,她看上去那麼疲憊,笑容卻有坦然的舒心:「我總算能去死了。」
「多謝你們來送我,我一向不太會說話,也不喜歡交朋友,從前我還很恨你們,可憐你們,覺得你們不過是他對付許家的棋子,沈雲瑤不過是為我準備的一塊擋箭牌,兩枚棋子一塊擋箭牌有什麼值得我費心去深交的呢?」
皇上是真的殺伐決斷,鐵石心腸。
皇上一直到三天後才踏進後宮,這三天天翻地覆,南陽侯密謀造反,近年來還一直跟南邊蠻族有書信往來,誅九族,黨羽全被拿下滿門誅殺。三皇子勾結大臣,不忠不孝,賜三尺白綾,純妃賜鴆酒,後宮有兩個寶林,是南陽侯手下大將的女兒,與謀反無涉,死罪可免,即日遣往伏龍寺為皇室祈福。
淑妃說:「雖說跟你不太熟,可畢竟認識這麼多年了,來送送你,你可有什麼未了之事嗎?」
後面的事就很明白了,南陽侯自以為殺了皇上,帶兵衝進宮裡,試圖先立三皇子,再把其他皇子找出來,萬萬沒料到皇上是故意放他進宮,故意讓他把和*圖*書三皇子帶到前朝宣布這是新皇——這下子謀逆被抓了現行,辯都沒得辯,南陽侯當場就自盡了。
淑妃不能起床,還要忌口,躺在床上無聊到長蘑菇就開始罵皇上:「老小子心忒黑了!每次都這樣!咱們是長得多像魚餌!!咳咳咳咳咳……」
她高聲笑道:「我們才是一家人,我們才是一家人吶!」
「我舅舅死了啊,我沒有舅舅了!」
「後來皇后把母妃打死了,在我跟前打死的,我跪在那裡看,母妃叫我不許哭,我就沒哭,母妃身上都是血,他們把母妃拖走……她的眼睛還睜著呢……」
小四小五長思長念回了宮,嘰嘰喳喳把他們知道的事講給我們聽,我們一拼湊大約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南陽侯作為皇上的舅舅,當年對付許家是出了大力的,皇上大約也許過什麼承諾,然而許家一倒台,先是先皇后的祖父沈老丞相突然死了,沈家滿門集體回鄉丁憂十幾年也沒起複,然後護國公陳家乾脆涼到底,連個收屍哭喪的都沒有,南陽侯哪裡還看不出皇上的尿性?只好跟林老將軍一樣,縮著脖子低著頭小心做人。
皇上在腥風血雨三日後踏進未央宮,鬍子拉碴臉色憔悴,看上去疲憊又蒼老,一進門就把我擁進懷裡,在我耳邊輕輕嘆道:「嬌嬌兒,朕的舅舅走了。」
長念嘴緊得很,除了我他跟誰都不說,我看著明艷大方的嘉樂身上戀愛的酸臭味一天比一天重,熏得人實在難受,就對淑妃說:「嘉樂十八了,該嫁人了哦。」
南陽侯忿忿不平忿忿不平,守著南邊的時候未免就多了很多多餘的動作,皇上一直沒動他,他以為皇上不知道——皇上哪裡不知道?只不過南和*圖*書陽侯在南邊太久了,要不動一刀一槍一點一點瓦解他的勢力不容易。
孩子們的情分,有的時候就是父母偏心壞的。——育兒大師鄭德妃。
我沒有動,他兀自抱著我自顧自地說:「從前母妃總跟朕講舅舅的事,說他是個襟懷坦蕩一身本事的好男兒,她說朕長得像他,不像父皇……」
我和淑妃眼中含淚,面上卻帶著笑,立在蒙蒙秋雨中看著儀仗漸行漸遠,直到看不見了,淑妃才顫抖著低聲說:「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不要回來了。」
為了讓南陽侯放心帶兵入宮,皇上甚至不惜讓我們就這樣毫無防備被反軍扣作人質,萬一南陽侯軍紀不嚴明,萬一純妃與我們中間哪個人有仇,這滿宮弱質女流會遭遇什麼,皇上不知道嗎?
純妃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一席白色一群仙氣飄飄,依舊帶著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色,見到淑妃和賢妃臉色很複雜。
「三姐姐給江家表哥一副金釵,江家表哥跟三姐姐拉手手了!」
「表哥!」
他也許知道,只是這不重要。皇上不是誰的丈夫,不是誰的父親,不是誰的外甥,不是誰的表哥,皇上是皇上。
長念……額,長念小天使忙著跟我傳播八卦呢:
我把我家阿瑾跟嘉樂的事跟她一說,淑妃瞬間眼睛亮了,收拾收拾以去看看皇子們習武為由直奔校場,躲得大老遠的,看見嘉樂和阿瑾並肩站立相視一笑,微風捲起他們的頭髮,真是般配到了十分。
「他死了!我舅舅死了!」
「咱們是一家人!你說咱們才是一家人吶!」
德妃娘娘的話十分有道理,但我沒辦法左右皇上的想法,只好加倍對小四小五長念好一些,然而事實證明我們可和*圖*書能想太多了。
「……母妃頭七那天晚上,我發著燒,舅舅偷偷進宮來,喂我喝葯,我沒見過他,不過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說他偷偷進宮來看我一眼,他要去打仗了……他抱著我,父皇都沒抱過我……他說他去打仗,當大將軍,等他回來就沒人能欺負我了……」
小五心裏則對長思充滿內疚,因為自從他做了太子以後,皇上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對小五的管束就少了。小五終於可以明目張胆地讀話本,招搖過市地調戲小宮女,跟小太監到處找新奇玩意。大約養大他的溫貴妃宋婕妤都是搞藝術的,這孩子挺文藝,不知從哪學的,自己做了一套皮影在溫貴妃生日那天演給她看。溫貴妃這個沒有母愛的女人瞬間淚崩,抱著小五哭著喊著「我的兒啊我的兒」,哭花了妝面哭濕了三張手帕,結果第二天得知這死孩子為了做皮影一個月的作業都沒做,皇上把我三叔的投訴一句一句說給溫貴妃聽,聽得她羞憤欲死,第一次感受到在皇帝老兒跟前抬不起頭的滋味。
不容易,但不是不能,去年北邊開戰之前,皇上派人把南陽侯調回京都,美其名曰拱衛京師。
北邊既平,南方亦定,皇上就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教導皇子身上——準確地說,是教導長思。據說上次皇上佯裝遇刺,幾個孩子都在哭,唯獨長思臨危不亂,發號施令安排周全,讓皇上十分驚喜,決意親自教導他。長思不過十歲小兒,皇上上朝帶著他,御書房議事也帶著他,過了年就立他為太子。
我們最初還可憐三皇子,好好的孩子,大人行差踏錯一步就送了命,結果事實卻叫人大跌眼鏡。「……那孩子唯唯諾諾的,皇上考校和_圖_書他學問一句也答不上來,哪知背地裡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不知道怎麼落下了一頁叫皇上瞧見了……君王最恨隱瞞……這一查,聽說早就跟他外公聯繫上了,純妃也是當年風裡雨里過來的,手上還是有幾個人的……」
這個計劃實在完美,為了戲劇效果逼真,皇上還帶上皇子同行,幾個孩子真的以為他死了,哭得險些背過氣去,小長念年紀小,哭得太厲害,又嚇著了,回來就發燒做噩夢。
南陽侯不是個傻子,但此刻的皇上已經不是當年的落魄皇子,他不情不願地回京,皇上賜了他一座大宅子,別的再沒有了。
而皇上等的就是他的主動進擊——林老將軍剛剛戰死,他若隨後就收拾軍功赫赫的南陽侯,未免讓其餘將軍寒心,何況終究是自己的親舅舅,在此之前他們表演過很多次舅甥情深,皇上大約也不太想打自己的臉。難得南陽侯自己把刀遞到皇上手裡,皇上不接就不是皇上。
嘉樂的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本朝沒有駙馬不能為官的規矩,阿瑾能娶皇長女,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高興,反倒我娘很不開心,覺得我應該把嘉樂嫁給我親哥哥的兒子。
她笑起來,眼神一片虛無縹緲,「我是他的表妹,他是我表哥,是我爹唯一的姐姐留下的唯一的血脈,我跟他才是一家人,我們,我們才是一家人。」
九月初十,微雨,宜婚嫁,嘉樂穿上溫貴妃親自給她做的嫁衣,跪在地上拜別我和淑妃,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座困了她娘二十年的深宮。
可南陽侯跟林老將軍不一樣,林老將軍從未成為皇上的心腹,南陽侯卻有一段時間是皇上最大的倚仗,在林老將軍心裏,皇上是皇上,在南陽侯心裏,皇上是他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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