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馮家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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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不去。」元恂硬著聲音回答。
步六孤天瑩的一番話,勾起了六鎮領民酋長的忿懣,眾人紛紛交頭接耳,發起了牢騷。
高道悅早已坐立不安,得皇后吩咐,揮手喝道:「兒郎們,上!」
文成帝當年曾在柔然刻石記功,推獨孤羅意戰功為諸將第一。
元恪的聲音很平和,卻句句有理,透著幾分王者的威嚴和震懾力,剛才還義憤填膺的獨孤羅意,竟在他的指斥下沉默了。
這些六鎮老將,雖然眼睜睜瞅著皇上將精幹子弟和宗室親貴們帶到洛陽去安享榮華,肚子里腹誹不已,背地裡也常發牢騷,但知道聖意不可違,從不敢當面發聲,正是太子元恂回來一番胡言亂語,才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高道悅心領神會,剛要發聲,卻見二皇子元恪已站了出來。
一群東宮侍衛從殿外的雨水中飛快地跑了進來,他們黑色的盔甲和腰間的長劍,立刻讓喧騰的太極殿重新恢復了肅靜。
「不答應!」沃野鎮的領民酋長步六孤天瑩,舉袖高叫著。他是個莽撞人,早對皇上遷都洛陽之事不滿,此時見元恂公然與皇后抗辯,難以遏制心底快意,大聲附和起來,「皇上突然遷都,把我們這幫給拓跋鮮卑家披肝瀝血打天下的六鎮老兄弟全都丟下不管,我們六鎮鎮民,身為軍府府戶,子子孫孫一生下來就是軍籍,世代為國盡忠,困守邊陲,卻沒吃沒穿,連軍餉都常被拖欠。那幫隨了皇上去洛陽的灰孫子們,反倒如今身價百倍,一個個受封羽林、虎賁,勛貴與士族同列,皇后陛下,遷都之前,大家都是部落兵出身,https://m•hetubook•com.com毫無分別。可遷都之後呢,我們這些死守苦寒北鎮的,除了賣命送死,連飯都吃不飽,那些去了洛陽的府兵,享盡榮華富貴,還不用上陣打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沒想到殿下的群臣心中竟有這麼多積怨,馮清緊張之下,定了定心意,溫言勸解道:「各位領民酋長的諫言,本宮已明了。但皇上為天下主,如今遷都之事已成定局,連八公、六王弟也都贊同漢化,全都改了族姓,另結姻盟,以期成為中原衣冠正朔。大人們應體諒皇上用心良苦,咱們鮮卑人雖然祖祖輩輩生活在北鎮,可皇上的心裏,卻懷著九州天下。」
武川鎮的領民酋長獨孤羅意年過六旬,滿頭白髮打成兩條花白的辮子垂在肩頭,看起來臉上全是皺紋斑點,風霜滿面,蒼顏衰鬢,老態龍鍾。
馮清瞪了他一眼,心想眼前的亂局正是由他而起。
「兒臣知道了。」元恂垂著眼帘,雖然沒有頂嘴,但口氣很是不耐煩。
她瞅了一眼中庶子高道悅,以目示意,要他出列,來與六鎮酋長抗詰。
而這次皇上南遷,卻只帶了他的堂弟獨孤羅辰去洛陽,獨孤羅辰在洛陽封侯開府,改漢姓陸氏,結姻中原世家,門庭若市,顯赫一時,被冷落邊陲的獨孤羅意早已心生不滿,常在平城跟人大發牢騷。
侍衛們七手八腳把仍然狂性大發的元恂按住,橫拖倒曳地扯出了太極殿。
「平城才是我們拓跋家的皇城,王氣所在!」元恂大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根本不把面前的馮皇後放在https://m.hetubook•com•com眼裡,「皇上遷都,除了任城王元澄,事先沒有一個人知情,連兒臣都蒙在鼓裡,到了洛陽城前,皇上趁大雨之際,紮營不進,折磨得八公、六王弟他們整天起卧在泥漿里,連騙帶嚇,才讓大傢伙兒答應了遷都,要是事先知道皇上要遷都,各位領民酋長大人,你們會答應嗎?」
他上前一步,在地下重重叩著頭,向馮清悲泣道:「皇后,娘娘此番去洛陽,一定要向皇上進言,讓他重返平城啊!這平城,是道武皇帝親自驗了風水、欽定的皇都,我們鮮卑人在草原、遼東流浪多年,得道武帝神勇英明,才在這裏定了龍脈,這都一百多年了,得祖宗保佑,太武帝才能一統北朝,為我大魏江山開疆拓土,我們六鎮鎮兵,護的是定都平城的拓跋皇室,保的是拓跋家的萬世帝系,不是什麼洛陽城裡姓元的皇帝!」
這孩子雖非她親生,可她和已故太后在元恂身上所費的心血,就算親生孩子也比不了啊。
元恂見眾人都幫著自己說話,更是得意,揚著臉道:「母后,兒臣雖然讀的史書不多,有件事倒是弄清楚了,這自古以來啊,王氣在北。秦始皇統一六國,三國魏帝曹操平滅吳蜀,跟著又是五胡入洛陽,那些南蠻子,只會之乎者也、琴棋書畫,論打仗還是我們北方人來得,兒臣是擔心父皇一旦將我們鮮卑子弟帶到南方的溫柔鄉,將來弓馬閑置、騎射荒廢,也成了沒用的懦弱書生。」
太極殿的地下跪滿了渾身沾滿泥漿血水的大臣們,個個模樣疲憊,而且沒有一個換了m.hetubook.com.com朝服入殿,全是一水的褲褶服獵裝,上穿單臂鑲皮的緊身衣,有的連腰上懸著的短刀也未除去,竟是拿太極殿這裏當了打獵的行營,盡失宮儀。
太后當年政務繁忙,仍堅持每日親手照料元恂起居,一飲一食,一書一劍,莫不仔細過問。自己接了太后的班,對元恂也是不辭辛苦、精心照管,可這番心血,如今看來全都被他辜負了。
武川鎮兵在六鎮中最為剽悍,死傷也最為慘重,獨孤羅意身中十余創,仍然毫無退意,勇不可當,護駕有功,最終擊潰柔然大軍,將處羅可汗趕出了石磧大漠,方才得勝收隊。
馮清見他實在鬧騰得不像話,只得喝道:「高大人,太子如此胡鬧,你還不快把他帶走?」
太安四年(公元458年),身為武川鎮兵之首的獨孤羅意,曾發兩萬武川騎兵、一萬輛戰車,跟著文成帝拓跋濬北擊柔然。
二皇子元恪的穩重深沉他比不了,三皇子元愉的儒雅博學他比不了,四皇子元懌的瀟洒倜儻他比不了,肥胖的臉龐上幾乎積著三重下巴,連冠帶都系不住那坨直往下墜的肥肉,充滿血絲的眼睛深陷肉中,濁黃無光,狂野不羈的神情中透著幾分抑鬱,他、他、他當真是深沉雅重、博學明辨、端儼若神的元宏的親生兒子?
獨孤羅意在幾個酋長中年紀最長,不到十歲已出入軍伍。
「你趕緊沐浴更衣,跟我到報恩寺敬香謝罪。」馮清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再不堪,也是太子,是她將來的指望,眼前只能先給他一個台階下。
「你說什麼?」馮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恂,你再說www.hetubook.com•com一遍!」
或許是這兩天的日夜圍獵飲酒,已經耗盡了元恂的心力,他伏在地下,竟然沒有回嘴,只嘟嘟囔囔道:「這全都是些小事,母后何必動怒?」
元恂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殿上的皇后,近乎咆哮地說道:「兒臣不去,兒臣沒有罪,兒臣實不知道,犯了什麼天條要去謝罪!」
她又望了一眼二皇子元恪,那孩子在殿旁侍立已久,腰背依然挺直,氣度非凡,神情和悅,沒有半絲的懈怠。
馮清頹然坐回虎皮胡床,她突然發現,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經浸濕了兩層衣袍。
「你放肆!」馮清怒道,「此番你奉旨來平城辦事,卻違背皇命,辜負聖意,領著臣下縱酒嬉遊,行為荒唐,還敢說不知道犯了什麼錯?」
想到這裏,馮清忍不住又重重一拍桌案:「太子,你心裏還有我這個母后嗎?皇上讓你來平城,一是主持你岳父馮誕的山陵祭,二是負責六宮南遷。可這幾天,山陵祭之時,不見你人影;六宮南遷辭廟,也不見你人影。本來讓卜官算好了一早出發的吉時,直拖到下午,你才酒醒,我要是稟報到你父皇那裡,你說,你還能有命嗎?」
元恪的神情安靜中透著剛毅,撩袍跪下施禮,朗聲說道:「皇后說得沒錯,父皇的心中懷著九州天下,不能只困守北部六鎮。一統中原,這不但是父皇的心愿,也是太后的心愿,更是歷代祖宗的畢生志願。我們鮮卑人辛苦跋涉多年,自遼東大鮮卑山下,得石室壁上銘文天命,所以兩百年來,縱橫遼東、漠北,平北涼、後燕、北燕、胡夏,御柔然、南齊,建立大魏,道武帝、太武帝、文成和*圖*書帝等七代魏帝捨生忘死,更有六鎮鎮民斬頭瀝血,才得以定鼎河洛、遷都洛陽,如今鮮卑人積兩百年戰功,好不容易才能入主中原、號令天下,難道各位酋長還想逼著皇上棄中原不顧,重新回到草原遊牧嗎?」
面前的元恂雖然恢復了漢人衣冠,卻滿臉酒色,一身頹唐,身為太子又如何?看元恂與諸弟並肩而立,當即給人云泥之判的感想。
馮清幾乎要懷疑起來,他身上哪一點地方留有皇上的風采?
「小事?皇上南遷,用漢官,學漢禮,就是為了學中原禮儀,成天下正朔,你身為太子,卻廢祭禮、忘廟事,處處落人口舌。」馮清痛心疾首。
皇后馮清被氣得渾身發抖,心跳氣喘,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此刻,眾人見六鎮中最德高望重的酋長也已公然反對皇上的南遷之策,別的領民酋長與太守們(北魏官名,為原來的護軍)更是不再隱忍,紛紛在殿上跪下,向馮清進諫道:「獨孤大人說的是,娘娘,我們沃野、武川六鎮,本是大魏的國之肺腑,可皇上冷不丁就丟下我們跑到洛陽,連祖宗的規矩和衣冠、族姓全都改了。六鎮捨命相護的,是自大鮮卑山下發跡的龍種索頭拓跋家,可如今皇上連姓氏衣冠都不要了,連道武帝欽定的萬世皇都平城都捨棄了,文明太后要是還活著,只怕皇上也不敢這麼胡鬧吧?」
元恂卻滿不在乎,仍聲嘶力竭地道:「這天下不只是父皇一個人的,也是六鎮將軍的,更是宗室諸王的!兩百年的祖宗成法,父皇想改就改,一百年的平城魏京,父皇想廢就廢,什麼事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那還要我這個太子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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