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龍套角?錐心刺?

掌柜眼尖,立時三刻惶惶然奔出櫃檯,但見為首那佩刀之人手上一晃,不知亮個什麼東西與那掌柜看,看得掌柜目瞪口呆抱手連連作揖。
額前絞痛之際,忽又聽得那人再次出聲,喚的竟是宵兒……
不知過多久,再回神之時,聽得那人聲音飄忽遊離,極輕極輕,卻字頓道:「你可以說你無父,卻不許說你無母!」
「出來吧,宵兒。」
被發現了?!我眼皮重重一跳,頭中嗡地眩暈而過,手中一晃,帘子無聲歸原位,掩住了那叫人心驚肉跳的縫隙。
半晌,聽得低低一聲。
良久之後,那黑袍之人不顧宵兒掙扎,傾身將他抱入懷中輕輕拍著,宵兒畢竟不滿五足歲,抽噎著最後終是停了動作,跌入夢中。
我本欲拉著那秦班主混跡人群之中一併離開,待尋個安全隱蔽之處再詳細問那竊魚孩童的情況。孰料,將近門口處才發現店外不知何時站六七個侍衛守于門兩側正犀利地查看出店之人,其中醒目一人不是王府侍衛統領展越又是哪個!
但見宵兒走至那人跟前,二人對峙一般僵持良久。終了,聽得一聲幾不可聞之太息,黑袍之人緩緩開口,溫和道:「你可用過午飯了?」
不過兩盞茶的工夫,便見那佩刀人抱拳垂首在那黑袍之人耳旁復命。那黑袍之人微和-圖-書微點了點頭,緊繃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稍稍鬆開。
那人也不以為意,似乎習以為常。只伸手摸了摸宵兒的臉孔,下一刻,便僵在那裡,沉聲道;「來人,端水來。」
我心口一緊,周身泛起針砭劇痛……
宵兒眼中霧氣盈盈,卻仍舊咬牙抿著唇,倔強地攥緊了小手。
一個滿面油彩的孩子自垂幕一側走出,斯文乖巧地沿著戲台一側慢慢一步一步拾階而下。白貓欣然躍起,撲入其懷中。
那黑袍之人背脊一僵,定是被突然躥入懷中的物什給驚到了,但見他伸手摸了摸那白貓的肉腮,觸到那短短的鬍鬚時手上一頓,下一刻,霍然起身,一雙漆銳目疾風一般掃過大廳。
宵兒不答。
一炷香后,戲台一側垂幕輕輕動了動,無風自起波瀾,片刻之後卻又歸於寧靜,叫人疑心錯看,過了一會兒,那幕簾又動了動。
正午的陽光穿堂入室,偌大一個空曠酒樓在光線之中一覽無餘,除卻廳首背對而坐的一個黑衣之人,那隻白貓蜷卧一旁,不見其餘半個人影。
「很好。」那人抬起手一下拔出掌間鋼針,側過半張臉孔,遙遙看去宛如白瓷,任由幾道細細的血跡順著掌心的紋路蜿蜒而下滴落地面,眉間皺也不皺,「你若能說出個由頭,和圖書我便任你在這裏跑龍套。」
那些侍衛也不出聲驚擾食客,只是安靜地拿著圖搜過酒樓的每一個角落,遇上稚童方才腳下稍作停頓,立於一旁仔細比對。幾個侍衛從我所坐方位路過,皆是一眼掃過,不作停留。
恍惚之間聽得那人一聲近乎無聲之喟,唇齒之間嚅糊依稀滑過一個人名。
我心中舒出一口氣,這才意識到,那黑袍之人讓人搜的是宵兒。我心中計算,若是宵兒才入洛陽城不多日,那麼,極有可能宋席遠竊貓之日與宵兒離開王府之日正是前後腳的工夫,那黑袍之人實際並不知貓兒走失,只當宵兒是抱了白貓一同出走。此刻驚見貓兒,自當認定宵兒便在酒樓之中,當下命人緊鑼密鼓大肆搜尋。
我心中忐忑,驚懼不定,輕輕將帘子揭開了一條縫隙,但見那黑袍之人氣定神閑放下手中茶杯,杯底觸紅木,本無聲息,此刻卻如擂鼓之槌重重擊于鼓面。
一時店中諸人遭逢此事不免驚異唏噓,然而想來依稀亦從那鎮守店中四角的練家子身上瞧出些不對勁的苗頭,識時務者為俊傑,誰也不想引火燒身,當下無人敢有異議,悉數抱怨皆吞入腹中,三三兩兩起身離店。
「回去吧,瘦了這麽多,此番……」他愛憐地拉過宵兒的手臂,正欲牽了宵兒的和*圖*書小手起身,卻驀地頓在那裡,但見他鬆開宵兒的手,將自己的手掌翻轉過來,一縷陽光正照在手心,反射出幾線寒鐵之光,耀眼刺目。我慢慢看清,扎在他手心的竟是幾根粗短的鋼針。
宵兒!
「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在戲班子里學戲。」宵兒掙開他,攥了手心站在原地。若非幾根鋼針在他動作之間掉落地上,輕輕兩聲響,我真不能相信方才竟是宵兒眨眼之間出手狠辣地扎了那黑袍尊貴之人……
擦凈之後,露出宵兒一張皎潔玉琢的臉孔,仙童一般叫人視而忘塵,一雙鳳目益發顯山露水,眼尾稍稍提起,抿唇直視其眼前人。
一行人散去后,秦班主在這內間之中尋到委頓在地的我,臉上皆是詫異不解,卻仍不忘轉問那話。
抱孩子離去之前,他突然回頭,我心中大駭,卻見他只是讓手下叫來那仍舊滿面惶恐的掌柜,客氣問道:「替我問問那戲班子,方才這戲可否再另排個圓滿的結局?」
我腳下一縮,瞬時返回大堂之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左右為難,於人流之中逆行又過於醒目,幸得靈機一動就近繞到門邊掌柜所在櫃檯處,那櫃檯後有一小室,以藍布帘子掩著,是平日里掌柜歇腳放賬簿所在。
我淡淡笑了笑,道:「本來不過神仙傳,結局又豈是凡和_圖_書人能夠妄自揣度?不過皆是杜撰罷了。」
我不答。
我飛快地低下頭。
那黑袍之人身形一窒,良久無言,似被一股無形之力重重擊中,有什麼東西瞬息之間摧枯拉朽地轟然委頓壓得他不得喘息一般,但見他扶著桌沿極緩慢地坐下。
我皺緊了眉,朝他擺了擺手以示答言。抬頭間隙之間,但見那黑袍之人已重新背對了我坐下,身旁立了一人正低頭凝神聽他吩咐,那人身側佩刀,猿臂蜂腰,一看便是個練家子。片刻后,那佩刀之人定是得了什麼令,站直身子虎目左右一掃,伸手向門外一招,大堂之中便瞬息湧入若干影子一般的男子,皆微服,然,細看卻一眼便可察覺不同,正是侍衛!須臾,這些侍衛便如夜下暗潮一般悄無聲息地流向酒樓之中的各個方向。
一盆清水當即送上。那人用帕子擰了水一下一下拭過宵兒的臉,來來回回不厭其煩擦了幾遍方才作罷。動作輕柔,背脊卻微微起伏似是隱忍。
「出來吧。」
駭然、恐慌、驚懼……此刻,我亦不知自己是何念想,只是僵硬地拿起桌上木筷,故作鎮定地去夾盤中的菜。
「大當家,您挑的這個位子離那戲台遠了些,怕是看不清楚。可要我再幫您尋個近些的?」一旁,秦班主喋喋不休地繼續熱絡。
那人放下帕子,伸和圖書手又在宵兒臉上摸了摸,似乎要通過親手觸摸才能完全確信孩子臉上油彩除盡。
秦班主托掌柜轉述了我的回復,傍晚時分卻又來尋我,「那位客官說:既是杜撰,何不留個圓滿給世人作念想,為何皆是悲余收,徒惹一干凡人空自悲切?」
宵兒倔強地抬眼望他,「這個戲班子專收容我這般無父無母的孤兒。」
方才那個戲台上演仙童走過場的孩子……秦班主拾來的孩子……果然是我的宵兒!我一時忘卻吐納,一股酸澀鋪蓋地襲上心頭,不知是喜是痛。
我再次將那帘子掀開一條縫隙,手中沁出的細汗瞬間便染透一角布簾。
電光火石之間,突兀想起一事,那個偷魚的孩子……莫不竟是宵兒?!瞬息之間,疑惑、懊悔、自責襲上心頭,轉頭正待問那秦班主。卻聽得酒樓掌柜立於廳中高聲喧嚷道:「諸位客官,今日小店已被人包下,麻煩列位現下離場,桌上酒食概免付費,皆由包店那位客官結賬付銀。攪擾了大家用餐聽戲的興緻,劉某實在抱歉,實在抱歉。」
此刻掌柜正立於門口賠笑拱手送客,無暇他顧,我揭了藍布門帘閃身便藏入斗室之中。
一時之間人去樓空,台上曲終人散,空蕩蕩廳堂之中連餘音都不敢稍待片刻停留,滿堂寂靜,吐納可聞,似一面緊繃的鼓,只待落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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