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年輕男人身姿清蕭,雖一路從鬼市的爛泥路上爬過來,除了手肘和膝下的衣裳臟污,其他地方竟還是乾淨平整。他垂著雙手,道:「既然夫人收留了我,自然全憑夫人處置。」
抱雞娘娘道:「此人骨相所示,貪婪無厭,刁鑽刻薄,是個小人。」她看了看李柔風緊抿的嘴角,道:「看來他生前待你甚惡。你將他背出鬼市火葬,也算是報了他的救命之恩。」
李柔風辯道:「我是個瞎子!」
馮公公家宅的北邊,是一座荒廢的浮屠祠。佛塔坍圮,佛堂中一片被洗劫過後的狼藉之狀。泥塑大佛翻倒在地,碎成幾段,露出空空如也的肚子,佛像表面被颳得亂七八糟。據說此佛過去塑的是金身,建康城幾次易主,佛身上的金箔早就被颳得一乾二淨。民間打仗越打越窮,到了吳王蕭子安入主建康,浮屠祠里就連最後一點包著門框的鐵皮都被剝了去。
「休得再騙我!」抱雞娘娘厲聲喝道,她忽的反手一掀,李柔風腐爛雙足未曾入鐙,一下便重重摔落地面,他悶哼一聲,嘴角磕出暗紅的血液。
她飛快起身,從后腰抽出一雙新的軟底布鞋套在腳上。撮口一聲唿哨,在浮屠祠hetubook•com•com一角吞吃草料的大黑馬飛奔了過來。
李柔風感覺到馬蹄顛簸,偏離了他來時的路線,不由得驚慌問道:「你要帶我去何處?」
南邊的馮宅中,又傳來一聲大公雞的啼鳴。抱雞娘娘自言自語道:「大郎君又叫了,你的時間不多了。」
病懨懨的年輕男人像被閃電擊了一下,驚得翻身而起,手肘撐著地面挫身後退了兩步,惶然道:「你是何人?」
年輕男人又大聲道:「你是誰!」
抱雞娘娘注視著他,慢慢將柴刀又插回了腰間的刀鞘里。
年輕男人轉動著頭顱,極力思索這人是誰,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他又問:「你收留我,是何用意?」
「全憑我處置……」抱雞娘娘重複著他的話,嘲諷般的一笑:「那就叫李柔風吧。」
年輕男人沒有吭聲,半晌,道:「請夫人賜名。」
抱雞娘娘手中韁繩一抖,大黑馬在一座驛站前停了下來。抱雞娘娘撫著馬鬃,對身後的李柔風道:「這裡是建康官驛,吳王手下大將楊燈昨日進城,臨時下榻於此。我推算他死期將至,你幫我看看,他何日會死。」
她伸手拭了一下他的嘴角,鮮血和圖書止收,傷口愈合,光潤如頻婆果的嘴唇完美如初。
「蕭焉死了。」她強調說,「如今你和我一樣,都是苟且偷生的螻蟻。」
空氣中焦糊的濃臭越來越刺鼻,而且有向南面的馮宅蔓延的趨勢。抱雞娘娘皺了皺眉,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柴刀,去砍那些香樟樹上帶葉的樹枝。她將大把青枝綠葉投入火中,試圖用樟木焚燒的香氣掩蓋空氣中的屍臭。
夜風凜凜,大黑馬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奔,馬蹄濺起路面上的黑泥,空氣中瀰漫了淡淡的血腥,沖淡了花香。數月之前,吳王蕭子安用計大敗澂王,血洗建康,城中屍體堆積如山,連地上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色,至今不曾消退。橫塘上陰風呼嘯,有尖細凄厲的聲線參差掠過,彷彿厲鬼夜哭。
此時,暗藍的天際尚未浮起白光,浮屠祠里忽的騰起熊熊大火,將火邊人的臉龐照得通紅。年輕男人的面孔清俊得像朝霧晨光,彷彿流亡的飢餓、皮肉腐爛的惡疾都不曾奪走他的形貌。
這一刻,只見李柔風的雙腕之上,鮮活的血肉突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長,覆蓋上他慘白的骨骼!
年輕男人點了點頭。「多謝hetubook.com.com夫人助我葬兄。」他說,一雙眼睛清潤如棋子,雖黑白分明,卻是死的,透不出半分喜怒哀樂。
「你問我為何要收留你,為何不願意把『收留』換成一個『救』字?」
抱雞娘娘站在他身邊,看著火堆里的人。
李柔風咳嗽著掙扎,抱雞娘娘在他面前蹲下身,像是完全不嫌棄他身上的臟病似的,雙手一伸,將他腐爛見骨的雙腕握在了手裡——
「像你這樣的陰間人,總是像飛蛾一樣撲到我身邊,令人厭惡。」抱雞娘娘冷冷地說道,「你果然做陰間人的時間太短,還不懂得,陰間人最不應該欺騙的,就是陽魃。」
抱雞娘娘翻身下馬,足弓一勾將李柔風掀翻過來,乾乾淨淨的軟底布鞋踩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碾了一碾,道:「我看你還是不識時務!」
他委頓在火堆邊,臉上不悲不喜,張開雙手雙腳,方才爬路摩擦出來的傷口已經止住了血,奇迹一般的,之前腐爛處的膿血也都止住了。
抱雞娘娘平平淡淡道:「你能看到。」
她也不在意李柔風身上的骯髒,抓住他猙獰的手骨把他拉了起來。李柔風像是被燙了一下,卻沒有縮回手,顫巍巍地用腐爛的雙足和_圖_書站立了起來。抱雞娘娘完全無視他的痛楚,將他推上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
她到年輕男人身邊坐下,脫下腳上粘了泥的鞋子扔進火里,摘下髮髻上開始枯萎的梔子,也丟進火里。在火邊,她鬢邊髮絲下開始滲出汗粒,裸——露的足弓也開始沁濕,她搬過一塊乾燥的大青石墊在足下。
抱雞娘娘的裸足蹭著青石,拿了根長木棍將燒去大半的屍身下捅出空心,又撥攏木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她慢悠悠自言自語道:「忘了埋個紅薯進去,不然當是好吃。」
「是何用意,你等會就知道。」抱雞娘娘淡淡地說,聲音扁扁的,有些嘈耳。「你不必害怕,澂王都已經亡了,你也一文不值。我不會拿你去找吳王邀功請賞,因為吳王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李柔風聞言,驚訝瑟縮道:「這我怎知!」
年輕男人清蕭中帶著孤傲的脊樑漸漸坍落下去。藍幽幽的火光一曳,最後一點骨頭也被燒成了灰。火勢衰微,抱雞娘娘道:「你要收斂骨灰么?」
李柔風搖了搖頭。
「夫人。」年輕男人在火邊低垂著頭,聲音懨懨的,「半個時辰后將起東南風,您可以省些事情。」
「叫什麼名字?」抱雞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娘問。
年輕男人手足上腐爛的創面似乎變小了一些,他閉著眼睛,呼吸變得平緩均勻。
李柔風緘口不言。
「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抱雞娘娘撥著火堆,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記起,那便記起了;倘是記不起,那也沒什麼打緊。」
「這是你的親兄長?」抱雞娘娘問。
她提到「澂王」兩個字的時候,年輕男人低下頭來,身體微微發抖。
浮屠祠中遍植香樟,砂礫地面荒草叢生。抱雞娘娘就在佛堂前的空地上焚燒屍體,將廢棄的木材、枯枝老葉摟到一處,擱上屍身,又蓋上一層干松枝。
死人身上的油脂在大火中發出「嗞嗞」的聲響,火舌燎穿了菲薄的腹皮,內臟在火焰中散發出一種油膩的惡臭。蔽身的布料燒乾凈后,一雙萎細如幼童的腿露了出來,看起來,此人是個天生的癱子。
「賜名?叫你阿貓阿狗都可以?」
抱雞娘娘的聲音平淡乾燥,像風乾的木柴。年輕男人聽出來,這是一種久于亂世的麻木。
他微仰著頭,承受高風薄露,彷彿剛剛從地獄中爬出來,終於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抱雞娘娘不答,將他白骨一樣的雙手緊束在自己腰間,策馬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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