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章 狗剩

楊青鸞的搶答與言語中的堅定無所適從,實際上他也清楚,這兩年裡有太多時間讓楊青鸞知道自己將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他頓了頓才問道:「那你知道,陳氏沒有宗廟么?明日是不能去祭拜的,等清遠宗廟蓋好,還要半月。」
蓋頭裡久久地沉默,緩緩轉了回去,她看見陳沐是從鳥銃里抽出通條,輕輕出了口氣,道:「你看不見我,我能看見你。」
紅燭色昏,新人對坐,陳沐打量著自己的寢室,室內陳設幾乎能找到這個時代亞洲所有元素。
陳沐搖頭笑了,無所謂地把通條丟到一旁,抬手緩緩掀開蓋頭。
她坐不住了。
陳帥並沒注意到,室內端正跪坐的新婦攥著衣擺的青蔥手指骨節發白,蓋頭微微迴轉,嗅著滿屋子酒氣,透過紅綢看著醉漢在新婚之夜掂掂長劍、抬抬倭刀,彷彿沒有趁手的兵器,最後終於把手向牆上壁掛的鳥銃。
明朝沒有大將軍號,左右都督就是過去的大將軍。
陳沐急得抓耳撓腮,飲酒讓他想不起挑蓋和_圖_書頭的秤桿被丟到哪裡,甚至不知道別人究竟給沒給他秤桿,但他隱約記得進洞房時有人說過,蓋頭要用秤桿撩。
就是鳶盾上瘦金體的大字陳,讓陳老爺有時空錯位的錯覺。
「夫人辛苦。」
酒宴正酣,即使陳沐不勝酒力潦草退場,前廳的樂聲夾雜賓客哄堂大笑的喜悅仍時不時傳入內室,只是距離遙遠讓人聽不真切。
楊青鸞似乎對這事猝不及防,並未出言思索片刻,腦海中似乎在判斷著是不是這世上還有人家裡沒有宗廟,然後才頷首點頭道:「妾身現在知道了,那就依夫君,半月之後再行告廟。」
楊青鸞慢慢睜開眼睛,終於清晰地看清楚自己等待兩年的男人是什麼模樣,萬般委屈湧上心頭,眼眶盈出晶瑩,道:「我還以為你不來接我了……」
楊青鸞對海戰並不感興趣,但她對陳沐感興趣,側耳傾聽問道:「這是為何?」
「因為船的名字叫狗剩,你別笑呀!」陳沐表情非常認真,道:「咱們船多,https://m.hetubook•com.com不興給船起名字,夷人國家大多喜歡一條船起一個名,還都特威風,像什麼女王號、海上君王之類的東西,他們沒避諱,什麼都敢起,你想想它們和狗剩遇見會怎麼樣?」
天色已晚,南洋軍港張燈結綵,島上時不時幾顆爆竹在夜空炸開。
全天下最年輕的大將軍,在今年之前,是薊鎮四十三歲的戚繼光。
進門左手木墊上立人高的青銅酒樽擺件,其上篆雕戰國時代趙國名相藺相如與名將廉頗的負荊請罪;門口右側則立巨大琺琅瓶,瓶身繪春宮畫,室左角置桌案於六筍凳,右腳矮几放半身西式板甲,甲衣明亮嵌著異域花紋,頭盔上斜扣明人仿製船長帽,帽尾扎兩根紅藍鳥羽。
「上帝之子!」
陳沐叫錯了,現在楊青鸞還不是夫人,要等朝廷誥命發下來才是,其實他現在應該稱『太太』,但楊氏子女才不在乎這些或早或晚的稱謂,楊青鸞只是輕聲道:「秤桿在酒宴上被鄧將軍藏起來了,沒有拿給夫和_圖_書君,府君也沒去要,妾身還以為夫君知道。」
鄧子龍這傢伙!
聲音很清澈,陳沐回過頭,手裡攥著鳥銃納悶道:「你能看見?」
她問道:「夫君總是苛待下將么,妾身看鄧將軍今日似大仇得報。」
「哪有什麼仇啊,就待他們好著呢,他們待我也好的很,武橋就是沒事找事。我讓南洋衛給他造了條船,一千二百料的大戰船,蒙鐵皮放大炮的那種,很厲害很厲害的大船!」
陳沐臉上微訕,把鳥銃掛回牆上,有點尷尬地拿著通條走近幾步,道:「秤桿不知放到哪裡去了,拿這個替一下,夫人別見怪。」
陳沐心裏一算可不是么,從離開播州,楊青鸞就穿了烏紗絳袍,戴了鳳冠霞帔,沿途在轎里不見人,夜裡才能輕巧些。路途遙遠的迎親對她來說想必是個體力活。
說到這個,陳沐也不尷尬了,拉著楊青鸞坐到床榻邊上,滔滔不絕道:「不怕火燒,現在海面上也沒人能打過他那條船,赤海都夠嗆,就咱過來時坐的那條大船,那都不一定能擊和-圖-書沉它,武橋他還不滿意,怨氣大著呢,就因為個名字。」
「妾身都知道,你有小妻顏清遙,在京師宣府多虧有她替妾身服侍左右;有兩名義子是南洋甲必丹李旦和廣東副總兵陳璘之子陳九經;一名養子是清遠人故潮河千戶所千戶陳八智;明日祭拜宗廟祖宗,從此以後生是陳氏人、死是陳氏鬼,妾身都知道。」
陳沐吹熄紅燭,緊握雙拳。
襯起甲衣的是木偶,長劍隨意搭在案旁,左手持鳶盾,右手提一桿燈籠,陳沐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副燈架。
陳沐深吸口氣,道:「有些事,我要先告訴你,我有……」
陳大帥似乎聽見蓋頭裡無可奈何的嘆息,好半天才幽幽道:「夫君就是用手、用劍、用刀、用銃,用什麼都行,只要你快把它取走……妾身戴它半個月了!」
陳沐攤手道:「海上君王號被狗剩擊沉了;女王號被狗剩俘虜了,多好啊。武橋還老覺得陳某是個粗人啥都不懂,咦!」
其實南洋衛這一切都讓自小到大二十二年養在播州深閨的楊青鸞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無所適從並格格不入,這些人不論南兵北將,似乎每個人與每個人都那麼熟悉,唯獨她,什麼都不知道。
從抵達廣州府起,這一天的一切對楊青鸞而言都聞所未聞,她沒聽說過誰成婚是要乘坐巨大炮艦出海的,也沒想過嫁給年輕指揮使卻變成朝廷一品大將軍。
他在屋裡急得兜轉,硬是沒找到除了長劍、倭刀、戰劍、鳥銃之外的任何棍狀物體,用這幾個東西挑蓋頭實在太過分了。
「夫,夫君,你在找什麼?」
先是白膩的頸子,白蓮瓣兒似的下巴微微揚著,抿著一點櫻唇上略高的鼻樑透著英氣,瓜子臉上雙眼微閉,長長的睫毛悄悄顫抖,映著紅燭陳沐覺得她白得發光。
他一破落軍戶,哪裡來的宗廟,就像陳沐在戰場拼殺時心底的一口氣一樣,他死了都說不清會埋在哪兒!
「等我們的船隊拿下馬六甲,繼續向西,就會遇見一個國家,他們的海軍正在變強,將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在他們的語言里,神,讀作狗的,兒子,讀作散,他們到時候會怎麼叫狗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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