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頭愣了愣，急忙跑去拿「千里眼」。
韓秀峰不想被船工們從口音中聽出他不是本地人，這兩天極少開口，甚至都沒跟船工說過話，扶著桅杆下意識問：「這麼說已經進了黃浦江？」
小伍子扶著纜繩走到船尾，透過篷帆的縫隙回頭看了一眼正忙著不亦樂乎的那些船工，低聲道：「四爺，蘇覺明剛去問過，船老大說下午便能到上海。」
「上海是有衙門的，據我所知不但有縣衙還有道署，我就不信他們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搶。」韓秀峰想了想，接著道：「等會兒交代下去，讓弟兄們小心點。總之，我們是來做買賣的，不是來惹事的。」
「他們親口跟蘇覺明說的，應該不會有假。」見韓老爺將信將疑，小伍子急切地說：「四爺，蘇覺明打聽過，這樣的事多了。咱們這條船的船主袁老闆，手下有好幾條船，其中一條在道光二十二年，受上海鉅賈郁盛森所雇，從上海空船出洋去遼東牛庄運豆貨，結果也遇上暴風，一直漂流到朝鮮的忠清道。」
潘二苦著臉道：「可我們不招惹他們，他們很難說會不會來招惹我們。四哥，這些幫眾你是曉得的，說可憐的確可憐，說可惡也可惡。他們真是欺軟怕硬，我們一靠岸他們就會來打探，要是發現我們有錢，能坑就坑，能騙就騙，坑騙不著甚至敢搶！」
「這什麼船！」潘二嚇得魂不守舍。
頭一次見著洋船和洋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韓秀峰自然要看個清楚，低聲道：「大頭，去艙里把我的窺筒拿來。」
「這才坐兩天，你都暈頭轉向。要是辦完事坐運漕糧的船去天津衛，那不曉得會暈成啥樣。」
男女授受不親，韓秀峰插不上手幫不上忙，本應該被任鈺兒照應的餘三姑，反而要照應任鈺兒，剛剛過去的這兩天，不曉得打掃過幾次被吐得一片狼藉的船艙。
「真有。」不等潘二開口，蘇覺明便如數家珍地說：「船工們說有小刀會、雙刀會、羅漢黨、青巾會、編錢會、寧波幫、福建幫、江寧幫、江北幫、底作幫和什麼藍線黨。這些大大小小的會黨和幫派各立門戶，經常為搶地盤聚眾械鬥，尤其福建人和廣東人聚居的地方。」
「這是自然，您身份尊貴著呢，不到萬不得已用不著犯這險。」
「燒炭往前走，船工們說這船不但逆風能走，甚至沒風都能走，不用撐也不用搖櫓，能日行百里！」
大頭早忘了之前的交代，一見著洋人的船就驚叫起來。好在江北方言太多，多到隔一條河說話都不一樣，船工們連海安話都聽不懂，哪會在意大頭的口音不太像江北人。
正說著，潘二和蘇覺明也走了過來，陸大明、梁六拉著大頭在前面看岸上的景色，有意無意地擋住船工不讓靠近。
「船老大說上海有好多會黨幫派，我們是從江北來的，不管住城裡和*圖*書
還是城外，最好不要去那些會黨幫派的地盤。」
「那兩個炮門開著呢，那兩個黑通通的就是炮口。」韓秀峰往上看了一會兒，又低聲道：「看旗子應該是法蘭西的炮船。」
韓秀峰跟出去打聽回來的潘二、蘇覺明商量了一番，最終決定雇現在這條在通州登記註冊，船名「袁萬利」的沙船去上海。順江而下，從吳淞口進入黃浦江，能直抵上海縣城小東門外的碼頭，不但最多只用三天，而且這一路上不用換船。沒想到懷有身孕的餘三姑一點事沒有，任鈺兒竟暈船暈得把苦膽都快吐出來了。
「沒事吧？」
從南通州去上海可船渡江去對岸的沙州（現在的張家港），再雇船走江南那四通八達的內河去上海，或乾脆走陸路。但據說對岸的船家不會去那麼遠，所以這麼走途中不曉得要換幾次船。走陸路更不用考慮，畢竟好幾百里。
「行有行規，到時候該讓誰背就給誰背，反正我們的行李也不算多。」
正說著，一艘張滿帆的大船從後頭駛了上來。
「為啥不敢？」韓秀峰好奇地問。
「四爺，不怕您笑話，我以前想簡單了，以為搭運漕糧的船回京方便，現在可不敢，再方便我也不敢坐。」
「啥白無常，他一樣是人，只不過是洋人。」想到上海有洋人的租界，應該有不少洋人，韓秀峰叮囑道：「等到了上海，洋人會更多，我們甚至要跟洋人打交道，可不能再這麼大驚小www.hetubook.com.com怪。相比那些會黨幫派，洋人更不能招惹，曉得不。」
「有這事？」
大頭本就覺得遇上洋鬼子很晦氣，何況還遇上個「白無常」，正暗自念叨阿彌陀佛，江上隱隱約約傳來轟鳴聲，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前面又來了一條洋人的船，並且迎面而來的這條比剛才那條更恐怖，船頭一樣有高高的桅杆，船身中間卻多了一個大煙筒，正冒著黑煙，像是一頭怪獸在江上喘氣。
這條邊航行邊冒黑煙邊發出巨響的洋船沒幾門炮，船上的洋人水手也不多，看著像是運貨的船，韓秀峰正看得入神，找船工打聽回來的陸大明道：「四爺，船工說這是洋人的爭氣船，到底怎麼個爭氣他們也說不清，反正船上有機關，燒炭的機關。」
陸大民反應過來，趕緊把大頭拉到一邊。大頭這才意識到不應該大呼小叫，偷看了韓秀峰一眼，又忍不住走過來道：「四哥，真是洋人！」
「有會黨，還有好多？」韓秀峰驚詫地問。
「曉得就好。」
潘二也是頭一次見著洋人的船，下意識道：「四哥，船身上好像矇著鐵皮。」
「船老大說上海的本地人沒外地人多，外地人中屬福建人、廣東人和浙江人最多。」潘二頓了頓，又補充道：「覺明剛才說的那些會黨和幫會中，屬小刀會的會眾最多，勢力最大。」
「奇技淫巧！」蘇覺明低聲道。
「早過了吳淞口，這就是黃浦江！」小伍子想想和圖書
又忍不住笑道：「這船坐得暈頭轉向，連東南西北都弄不清。要不是蘇覺明和梁大說，我也以為還在長江里呢。」
韓秀峰想了想，放下窺筒道：「這麼說跟三國里的木牛流馬差不多，可惜木牛流馬失傳了。」
「這可不是奇技淫巧，這要是用來行軍打仗可不得了，」韓秀峰望著轉眼間已經到左邊，正與沙船擦肩而過的洋人「爭氣船」，感嘆道：「朝廷要是有幾百條這樣的船，往京城運送漕糧就不用等風信，只要有炭，想啥時候起運就啥時候起運；我要是有這麼一條船，就能溯江而上去武昌甚至宜昌，最多一個月就能趕到巴縣。」
「看見了。」韓秀峰扶著桅杆，緊盯著洋人的船，只見不但船身比沙船長而且高，船上的帆也比沙船多，船上系滿了纜繩，一個洋人水手竟站那麼高的桅杆上，看著像是在收帆。
「洋鬼子的船！四哥，快看，船上有洋鬼子！」
「四哥，這你放心，借幾個膽我也不敢招惹洋鬼子，看著就滲人，更別說招惹了。」
韓秀峰可不想葬身魚腹，喃喃地說：「看樣子能不走海路就不走海路。」
「哦。」
「四爺，船頭有炮。」陸大明忍不住說。
「魏源的書上有萬國旗幟的圖樣，」韓秀峰突然發現一個洋人正舉著窺筒朝這邊看，頓時嚇了一跳：「有個龜兒子在看我！」
「看到了，」韓秀峰從匆匆跑回來的大頭手中接過「千里眼」，背對那些見怪不怪的船工，舉起「ｍ.heｔｕｂｏoｋ•ｃｏm.cｏm千里眼」慢慢調焦距，一邊仔仔細細觀察，一邊喃喃地說：「不只是船頭有，船身上也有，那一排看著像窗戶的全是炮眼，果然船堅炮利！」
「不就是看幾眼，能有啥事。」韓秀峰收起窺筒，回頭道：「這洋鬼子的頭髮竟然是白的，不光白的還打著捲兒。」
韓秀峰沉吟道：「那我們得小心點，離他們遠點，不管有事沒事，盡量不招惹他們。」
大頭脫口而出道：「白無常！」
「四哥，我剛打聽過，上海的碼頭跟我們巴縣碼頭一樣魚龍混雜，我們那邊的腳夫分屬川幫和茶幫，上海這邊分『杠夫』和『籮夫』，『杠夫』專事裝卸普通商戶和百姓的貨，『籮夫』專事裝卸洋人的貨。碼頭上劃了好多界，一個界一個『腳頭』，船等會兒靠在哪兒，我們的行李就只能給哪兒的腳頭安排『杠夫』背。」
小伍子指指站在船頭的矮個子船工，驚恐地說：「四爺，您是不曉得這船一出洋有多兇險！就咱們現在坐的這條，就前頭那幾個船工，去年受旅滬贛榆縣籍鉅賈孫同德所雇，運送棉花、西洋布等貨物，從上海出發去山東金口，途中遇風，一直漂流到朝鮮的濟州，差點船毀人亡！」
「船身上也有炮眼？」大頭驚問道。
「好的，我這就去交代。」
「四哥，你咋曉得的？」潘二邊看邊好奇地問。
「燒炭做什麼？」
「我也不曉得。」韓秀峰再次舉起窺筒，邊看邊吩咐道：「大明，去跟船工打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