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土客之爭(上)

離京這麼久了,並且少說也要再過兩年才能回京,韓秀峰不認為還能有之前那樣的聖眷,所以說話做事都很謹慎。
韓秀峰揉了一把臉,接著道:「好在我巴縣乃至整個重慶府的客家人不算多,但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我等不能不防。要是任由本地士紳跟八省客商斗下去,別說防堵長毛和貴州的賊匪了,恐怕自個兒會先亂起來。」
段大章不敢想像那慘絕人寰的景象,凝重地說:「難不成就沒人去京城提告?」
「這我就不曉得了,不過我覺得他在走前一定會有所安排。」
「可夔州那邊要防堵長毛,我重慶府南邊的幾個州縣一樣要防堵貴州的賊匪,難不成他打算將如此重任交給重慶知府和綦江知縣?」
「據我所知倒是有廣府士紳『京控』過,不過朝廷的當務之急是剿長毛,實在顧不上這些。何況長毛最先便是從兩廣鬧起來的,朝中的王公大臣或許覺得應該亂世用重典,覺得葉名琛鐵腕彈壓沒什麼不對,讓那些『奸民』相互殘殺也未嘗不可。」
孫五爺接過禮單,邊看邊喃喃地說:「英吉利懷錶一塊,法蘭西手銃一把,美利堅抗風馬燈一盞,法蘭西自來火鳥槍十桿,英吉利呢布六匹,南洋金雞納霜一盒……原來全是洋貨,在巴縣確實有銀子也不一定能買著。」
「不管死的是客人還是土人,都成了葉名琛葉大人的捷報。昨天斬殺了多少賊匪,今天又殺了多少長毛,三天兩頭髮六百里加急向皇上報捷。論剿匪,曾大人也好,向帥也罷,恐怕連僧王都比不過葉大人啊,他官帽上的頂子,真是用血染紅的!」
「看完了嗎,看完了還給我。」
「仍在械鬥,每天都在死人。」
「此話怎講?」段大章不解地問。
「沒花多少,只要姑父喜歡就行。」
王在山年前就辭掉了縣衙的差事,既不是官員也不是衙門書吏,自然沒那麼多顧忌,就這麼雇了幾個和圖書腳夫背著早準備好的禮物,陪著韓秀峰一起趕到段家花園。
「給你給你,我才不稀罕呢,可你都已經不做官了,要那麼多手銃和洋槍做啥子?」
想到巴縣為彈壓那些腳夫、縴夫和從湖廣逃難來的流民,竟命保甲局大肆招募好勇鬥狠的茶勇,本地腳夫和百姓因為被茶勇欺壓怨聲載道,本地士紳對八省客商更是恨之入骨,段大章意識到韓四並非危言聳聽,驀地起身道:「老五,看來我得跟你進一趟城,去跟龔瑛、崔煥章、楊吏清等士紳以及江宗海、關允中等八省商人聊聊!」
「姑父,秀峰以為有曾大人和胡大人牽制,長毛溯江而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相比湖廣我四川雖富庶,但真要是攻入四川他們很容易被斷後路。」看著段大章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接著道:「更何況洪秀全等匪首正苦心經營江寧,分兵北犯也好,召集重兵攻佔武昌也罷,全是為了保江寧,應該不敢把戰線拉太長,應該不敢孤軍深入我四川。」
「志行,讓你費心了。」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謝姑父體恤。」
「這麼說曹澍鍾在巴縣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移駐夔州督辦防堵。」
孫五爺不敢想象這是真的,將信將疑地問:「志行,你是說廣東的土人和客人還在械鬥?」
「姑父,您這是說哪裡話。要不是您提攜,哪有秀峰的今日,這十桿洋槍實在算不上啥。」
「這還差不多。」
……
韓秀峰深吸口氣,接著道:「許多廣府士紳為自保,竟大肆宣揚客勇仇殺土民之行徑,土民紛紛響應,士農習戰,人皆帶劍,戶盡佩刀,巨炮洋槍,視為故物,碉樓寨柵,儼若長城,械鬥範圍已波及鶴山、開平、恩平、新寧、新興、陽春、陽江、高要等十七個州縣!
「不能給你瞧,這可是志行孝敬我的!」
雖然京里的文武官員都知道慶賢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哥哥慶錫究竟是因為什麼被發配黑龍江充當苦差的,但其罪名卻跟他爹一點關係也沒有,韓秀峰清楚地記得其中有一條是「差令下屬官弁去其家中伺候照應」。
「您老放心,秀峰曉得娃還小,現在送去為時尚早。」
韓秀峰顧不上開玩笑,急忙整整衣裳躬身道:「秀峰拜見姑父大人!秀峰迴鄉已有半個多月,直至今日才來拜見,還請姑父恕罪。」
「他應該是沒收到湖廣的戰報,要是收到武昌失陷的消息一定會星夜趕往夔州,畢竟身為川東道他守土有責。」
「衙門不管嗎?」
「正如您老所說,秀峰對於本地的一些士紳跟八省商人斗不是一天兩天了,也早已見怪不怪。之前覺得沒啥,現在之所以覺得並非一件小事,是因為有前車之鑒,是覺得如果任由其斗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段大章正準備開口,韓秀峰便拱手道:「天下不太平,賊盜四起,江北跟巴縣一樣魚龍混雜,很難說會不會有賊盜起歹心,所以秀峰覺得手中有槍心中才不慌,有十來桿洋槍看家護院總比讓家人們用棍棒強。」
「不說這些了,來了就好,走,我先帶你去拜見你姑姑!」
韓秀峰想了想王乃增、雲啟俊、王貴生和周長春等人從廣東發給「厚誼堂」,文祥又讓「日升昌」捎來的那些關於廣東的消息,凝重地說:「這事說來話長,得從道光三十年說起,那年八月,廣西貴縣一個客家富戶名叫溫亞玉,打算納已同當地土人訂親的一個壯族女子為妾,遭到當地土人的一致反對,由此引發貴縣客家人與土人之間的大械鬥。
韓秀峰忍俊不禁地說:「姑父,有孫老在閑暇之餘來陪您聊聊天敘敘舊,想必您回鄉之後的這段日子一定不寂寞。」
「這倒是,不過在外為官時總惦記家裡,可回到家之後又……又有些想外頭,或許是消息太閉和_圖_書塞。你來得正好,跟我說說京里的事,說說兩江和湖廣現而今的情形。」
「照你這麼說無需擔心?」
前幾天「日升昌」巴縣分號掌柜專程去了趟走馬鄉下,送去一箱貼著封條的信函和邸報,論京城和兩江、湖廣甚至兩廣等地的消息,韓秀峰比川東道曹澍鍾和重慶知府杜興遠都要靈通,就這麼從朝堂上的變化一直說到兩江和湖廣的戰局。
「又不是外人,何必搞那麼見外。」段大章接過禮單,低頭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這還叫沒準備,這些全是老夫想買也買不著的稀罕東西,一定花了不少銀子吧!」
「姑父,五爺,現在個個曉得長毛是大患,可事實上廣東和廣西那邊並沒有因為長毛竄入湖廣、兩江而消停,土客之爭不但並沒有因此而結束,而且愈演愈烈。剛開始隨洪匪犯上作亂的是客家人,後來主要是土人,所以五口通商大臣兼兩廣總督葉名琛等官員便招募客勇剿長毛餘孽,而那些客勇豈能錯過這個報復土人的機會,據說已殺土人十余萬,焚毀村莊、劫掠婦女不可勝計。」
「好的,秀峰就跟您老說說。」
比如這次來江北拜見段大章,不但讓陳虎等人呆在城裡也沒讓關班頭送,免得被人彈劾他讓官弁伺候照應或把衙門差役當作奴僕驅使。
「無需多禮,無需多禮,」孫五爺一邊示意他坐,一邊笑眯眯地看著他道:「志行賢侄,你姑父早跟我說過,說你打算把娃送我家去。這事倒也不難辦,只是……只是……」
「你有沒有去過道署,他有沒有找過你?」段大章低聲問。
韓秀峰見花廳里還坐在一位老者,而段大章不但絲毫沒讓那位老者迴避的意思甚至都沒介紹,韓秀峰只能恭恭敬敬地執晚輩之禮躬身作了一揖,然後從袖子中取出一份禮單,一臉歉意地說:「姑父,秀峰這次回來得匆忙,都沒來得及準備……」
磁器口孫家雖沒出進士,但在巴縣https://m.hetubook.com.com卻是跟榮昌敖家和綦江伍家一樣的存在,韓秀峰頓時肅然起敬,急忙起身行禮:「秀峰有眼不識泰山,秀峰拜見孫五爺!」
「我不是說這個,我只是有些好奇究竟有啥東西,能稀罕到在巴縣想買也不一定能買著。」
不等韓秀峰開口,段大章就忍不住笑罵道:「為老不尊,也不怕晚輩笑話,虧你還為人師表呢!」
正在陪孫五爺遊山玩水的段大章,聽家人說韓四到了急忙往家趕。見韓秀峰穿著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長衫,並且只有王在山一人相陪,不禁笑道:「志行啊志行,你還真是輕車從簡!」
段大章回頭瞪了那位老者一眼,收起禮單笑道:「志行,剛才光顧著高興,竟忘了介紹。你不是曾在信中跟我提過將來打算送娃去鯉石書舍嗎,這位便是磁器口孫家的孫五爺,也是你姑父我和黃永洸一起耍到大的同窗。」
段大章愣了愣,旋即扶著他的雙臂感慨萬千地說:「恕啥子罪,百善孝為先,你是回鄉丁憂的,自然要把家裡的事安排妥當才能出來。」
段大章沒想到長毛之所以做大竟有「土客之爭」的原因,沉吟道:「早聽說過福建、廣東和廣西民風彪悍,沒想到真會動不動械鬥。」
客家人敗北后,房屋被土人縱火燒毀,大約三千多名無家可歸的客家人為尋求庇護,竟信奉並加入進匪首洪秀全的拜上帝會。換言之,要是沒那三千多客家人,長毛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樣。」
「我咋就為了不尊了?」孫五爺臉色一正,振振有詞地說:「古人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老夫活到老學到老,雖說沒能像你和黃永洸那樣中進士拉翰林,但求知之心從未改變,每遇不知不懂之事便虛心求教,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
「也不能說無需擔心,夔州那邊守還是要守的,不然長毛一定以為我四川唾手可得。」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想瞧吧,給你瞧瞧。」段大章https://m.hetubook.com•com不想當著晚輩面跟他鬥嘴,乾脆從袖子中取出禮單。
讓韓秀峰啼笑皆非是,孫五爺竟毫不掩飾地帶著幾分妒忌、幾分羡慕地說:「這就叫人怕出名豬怕壯,個個曉得你段大章做過大官有的是錢,連宅院都蓋這麼氣派,那些賊盜不惦記你惦記誰?」
段大章很欣慰也很高興,帶著他去內宅拜見老伴兒,陪著他跟老伴兒說了一會兒話,這才把他帶到花廳。
每次械鬥,廣府人用紅旗,客家人用白旗,分旗列陣,血腥廝殺。贏了的『鏟村』,先搶掠婦女財物,然後一把火將對方的村子焚毀。輸了的則重新聚集,殺回來報復。如此往返,死的死,逃的逃,良田大片荒廢,村落變為廢墟。」
「老五,你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段大章哭笑不得地問。
「啥稀罕東西,讓我瞧瞧唄。」
「好好好,我不開口了,你們聊你們的。」
孫五爺同樣不希望巴縣的土客之爭鬧成兩廣那樣,不然到時候誰也無法獨善其身,不假思索地說:「行,我陪你走一趟,等了城裡我幫你發請帖。」
雖然外面傳得跟真的一般,但這卻是韓秀峰頭一次稱呼「姑父」。
得知曾國藩不但兵敗而且差點丟了性命,武昌再次失陷新任巡撫陶恩培竟殉國了,胡林翼臨危受命署理湖北巡撫與道員李孟群所部水師共守金口,段大章憂心忡忡地說:「武昌失陷,長毛要是溯江而上咋辦?據我所知三峽雖為天險,可攏共只有不到一萬兵勇駐守,其中大多是臨時招募的民壯,哪裡是長毛的對手!」
「我昨天下午去道署拜見過,也拜見過府台,能聽得出來他們倒是有意請我幫同官軍防堵賊匪,可我覺得當務之急不是防堵貴州的那些賊匪,而是愈演愈烈的土客之爭。不把內憂解決了,何以防外患!」
孫五爺又忍不住說:「志行賢侄,你做官之前在巴縣呆的時間不算短,一定曉得他們鬥來鬥去鬥了上百年,應該早見怪不怪,何以如此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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