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飛燕(3)

趙西音猛的被水嗆著,辛辣餘味在喉間橫衝直撞,她不停地咳嗽。趙文春遞了張紙巾,說:「不管怎麼樣,她都是你的恩師,小西,這點情誼你不能忘。你要有空,明兒就去看看她。」
小姑娘們第一回 見趙西音,穿衣打扮都是簡單型,看著普通,但氣質是真悅目。小順兒這麼一說,她們一時也分不清真假,目光齊齊望過來。
這幾句聊的風輕雲淡,跟普通朋友似的,周啟深忽就厭煩了這樣的粉飾太平。他不再說話,也不動車,周身都沉了下去。趙西音看窗外,這一個轉頭的動作,更像是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結界。
這是她自己編的第一支舞,年輕的身體猶如載夢的船,熱忱慷慨,真摯飽滿。她的脊樑筆直生長,旋轉跳躍,魂魄激昂,彷彿長出通天翅膀。
但趙西音在比賽的時候出了意外,做一個高難度的跳躍動作時摔了下去,右腳斷了骨頭。
醫院在城東,路上又堵了一截車。
趙西音扶著他肩膀把人又掄回原處,「不吃不吃。」
彼時的戴雲心剛摘下國際大賽桂冠,數次代表文旅部出國學習交流,名噪一時,風華正茂。她開始帶著西音跳舞,一周一次,也不收學費,跟玩兒似的。
「給你留燈,我也不困。餓不餓?給你做碗炸醬麵?」趙文春已經往廚房走。
趙西音卻告訴她,師傅,我不跳了。
車內有淡淡的真皮膻,還有一點余香。這個香水趙西音太熟悉,那時候還吐槽過名字取得詭異,「冥府之路」四個字念出來就不吉利。
另一人指著高樓,「這個樓盤的單價都到二十萬啦,好幾個明星住裡頭呢,據說私密性超好的。」
趙西音拽緊了水果盒,眼神從周啟深身上轉開,看向戴雲心:「老師,聽說您病了,我,我正好路過,來看看您。」
裙擺垂罩著腿,她的和*圖*書手輕輕擱在腿上,手腕向內,但還是能看出手臂上那道長長的疤。
見女兒好像不太高興,趙文春說:「你要介意,下次就不給他開門了。」
戴雲心雖然還是繃著一張臉,但到底不好拂了周啟深的面子,興緻缺缺,卻也維持住了一時和平。趙西音坐了五分鐘便要走,戴雲心偏過頭,置若罔聞。
戴雲心從美國趕回來,說聯繫國外最好的康復師,她一定還能再跳舞。
白皙小巧的腳丫子晃的活靈活現,周啟深看熱了,走過去抱住人,痞的要命,「只有這麼大?」
戴雲心聽笑了,你個小孩兒,有錢買什麼禮物?
趙西音垂著頭,手指蜷縮微動,最後說:「我一跳舞,腿就疼。」
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了,但那兩年,關於懷抱的定義,就是他身上的余香,淡淡的,很性感。
兩人對上視線,誰都沒有逃。
黎冉先一步伸手,屈起手指往小順兒後腦勺作勢一敲,「假的!」
趙西音學跳舞的,正兒八經的跳過二十年。
趙西音放下書,抬眼就看見了右邊地上的幾箱水果。紅彤碩大的櫻桃擺的整整齊齊,旁邊還有兩籃子白草莓。趙文春端著熱乎的麵條從廚房走出,見她站在原地正打量,便說:「前兩天啟深來了趟家裡,都是他帶的。」
說到這,她頓了下,轉頭看向他,「差點忘記說謝謝,謝謝你經常陪他老人家解悶。」
六個字,跟她的臉色一樣蒼白,平靜的近乎殘忍。
「櫻桃太多,你也吃不完,拿兩盒送給戴老師吧,地址我寫給你。」
趙西音後悔沒有坐地鐵,三十八度的溫度炙烤,手裡的櫻桃都快燙熟了。肝膽內科在十二樓,病房門掩著,她猶豫了一下,這才敲門。
同車的小客服滿眼星星,憧憬道:「大概我工作半輩子,也只能在m.hetubook.com.com這裏買個衛生間吧。」
小順開著車,挺自然的接了句:「好不好問西姐呀,她是這兒的業主。」
十歲跟著培訓班去看一場少兒舞蹈大賽,但她看了十分鐘就溜了出去。那是夏天,陽光熾烈明亮,小西音蹲在花壇邊看螞蟻搬家,直到有人問:「你怎麼不去看比賽?」
人多,小polo坐不下,小順兒從車庫開出一輛拉貨的麵包車。晚十點后的北京三環依舊亮如燈帶。從建國路延伸向南,樓群林立之多之華美,是入眼望不到盡頭的繁榮。
戴雲心冷麵示人,沒有丁點笑意。
小順咧嘴喊疼,大家又說說笑笑起來。過了幾分鐘,黎冉偷偷轉過頭瞄了眼後座的趙西音。
到路口時,周啟深沒給她開口的機會,指著右邊的車,「去哪裡,我送你。」
周啟深正洗完澡,頭髮絲滴著水,腰間松垮垮的系著浴巾,赤腳踩地每走一步就是一個濕腳印。趙西音起了玩心,踩著他的腳印比劃大小,「周哥,你的腳真大,一個半我這麼大!」
他喉間發燙,沒忍住,終是問出口:「……還疼么?」
原以為只是一時喪氣的發泄之語,但一年康復期后,趙西音把舞鞋舞衣全都打包獻了愛心,一頭柔順的長發也染的亂七八糟。她不再忌口,夜宵肯德基白天海底撈,那段時間胖了足足十斤。
安靜了一會,他又開口:「白天你出門后我也去了一趟學校,路上碰到你姚叔叔了,跟我說了個事兒。」
電視里正在直播一年一屆的舞蹈大賽,這次代表參賽的,是她的同班同學林琅。舞台華美,舞者翩然,音樂悠揚入耳,嗡嗡震響。
「戴老師做了手術,正在住院。」
兩年後高考,趙西音上了北京舞蹈學院。大四那年,她被學校推薦,去法國參加比賽。所有人都認為,這種神級舞https://m.hetubook.com.com蹈大賽不過是她的一塊跳板,她該一跳成名,此後人生扶搖直上。
周啟深的手垂放在方向盤,好一會才問:「回來待多久?下一站想去哪個地方旅遊?」
小趙手剛松,老趙又自己轉了過去,「要吃要吃。」
趙西音坐回桌邊,用筷子挑麵條上的蔥花,從中間撥到右邊,又慢慢挑回左邊。
趙西音沒說話,只笑了下。
趙西音趿著拖鞋,叮叮鈴鈴放鑰匙的聲音,「還沒睡呢。」
——
病房還有別的人,戴雲心半靠著床,笑容在看到她后戛然而止。察覺變化,周啟深回過頭,也是一愣。
小順說:「也許是自己玩自己呢。」
兩年了,疤痕已經淡得只剩一層淺淺的粉,但周啟深每看一眼,都像被丟進沸水裡滾了又滾。
戴雲心眼眶微濕,對她說:「你天生就該吃這碗飯。」
倒沒忘記趙西音。
戴雲心睨他一眼,心裏敞亮,周啟深這人太護短。
肺腑之言還是理屈詞窮,不得而知。但趙西音是真的不再跳了。戴雲心憤怒而去,師徒之間的這個嫌隙是再沒有過縫合。
「你離開北京差不多兩年,他每個月都來家裡看我,回回也不空手,那些貴的我沒收,幾包煙還是拿了,犯癮。」趙文春不隱瞞,是什麼就說什麼。
戴雲心痛心疾首,白面黑臉唱了個遍,趙西音不為所動。
趙西音吃到一粒花椒,舌尖發麻的很,忙不迭地喝水。
趙西音打開音樂,笑著望著,往後退開三步。
趙西音聽笑了,「那這個女朋友挺倒霉。」
趙西音不說話,氣氛橫豎都尷尬。直到周啟深出來解圍,他一起身,趙西音就被擋在了背後。
趙西音說:「不知道,再看吧,先陪陪我爸。」
假寐的人醒了,不知何時在看窗外。車子正好從天橋底駛出,光影鋪天蓋地篩了下來,光亮起的一和圖書剎那,黎冉看到她的眼神漂游,是有內容的。
戴雲心冷冰道:「拿走。」
趙西音低頭吃面,聲音有點發悶:「別再收他東西,不合適。」
「請進。」
黎冉說:「國貿鬼才,一小時一套讓女朋友換著穿是不是足夠霸道奢寵?」
恩師,師徒情分,有知遇之恩,更有教誨之情。
一老一少八字相合,那年頭一回見面,沒有半點見家長的拘謹,反而相見恨晚成了忘年交。趙西音和周啟深離婚這麼久,斷舍離做得乾脆利落,沒再有過聯繫。但周啟深這人不知是有心還是念舊,對趙文春一直恭敬有禮。
車燈亮了一下,周啟深已經拉開車門。趙西音遲疑半秒,他又喊她:「上車。」
趙西音抬起頭,被光線刺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戴雲心目鏡遮眼,桃花人面,一雙高跟鞋將她氣質襯的愈發高冷。小西音絲毫不覺有怕,笑的純真無暇,「因為他們跳的沒我好。」
麵條擱桌上,趙文春解了圍裙,「我看都是你愛吃的,就留下了。」
「剛才不是還怪我空手而來嗎,這麼好的水果,拿回去做什麼?」周啟深笑起來眼角斜飛入鬢,透著從容,他說:「來了就是客,沒有趕人走的道理。」
到家快十一點,趙文春坐在沙發上看書,聽見開門的動靜,他摘了老花鏡,「回了啊? 」
黎冉知道她性子,不是愛熱鬧的,「行啊,捎你一程。」
趙文春點點頭,「我記著。」
後台一查,全是一個號買的。收件人是Mr,地址是個公司,具體樓層不詳,電話也是個座機號。
趙西音也不再攔,換了身衣服出來,揀起沙發上的書翻了翻。趙文春是中文系的老師,這本《古文觀止》書頁泛舊,段落間有手寫筆記。見字如面,筆鋒綿軟溫和,跟他的性格如出一轍。可惜的是趙西音沒繼承父親的文學才情,打小作文寫不好,高考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語文拖了後腿。但這本書里的幾章篇幅現在還能背得流利。
小順瞄了一眼,「國貿那邊的,挺會玩兒啊。」
盛夏黃昏是最遲的那一季,六點光景,天色依舊紅艷。周啟深的後背很好看,肩膀寬闊,脊樑挺拔,肌肉勻在骨架上是稜角分明的輪廓。他今天穿了一件純色短衫,腰間是棋盤格的皮帶,利索清爽,很是英俊。
過往悠悠,亂人心腸,趙西音想出了神,趙文春喊她兩遍才回魂。
趙西音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您這身體得好好養,但也別太較真,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周啟深閑適聊天,三兩句就把尖銳氣氛轉了調。忽然,他側過頭,低聲說了句:「你坐。」
周啟深繫上安全帶,熱車,說:「戴老師人冷心熱,剛才的話你也別放心上。她要真不待見你,就跟你假客氣,而不是鬧脾氣了。」
一曲畢,趙西音汗水凝在鼻尖,半秒墜地。
十六歲那年,她對戴雲心說,師傅,我送你一樣禮物。
趙西音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冷場兩秒,她走過來,把櫻桃擱在桌上,聲音小了一些:「我買了點水果,您現在能吃么?」
周啟深沒讓趙西音難堪,看她一眼,「戴老師是該休息了,一起走。」
周啟深也笑,「不謝,趙叔一直對我很好。」
越說越變態,再變態也架不住賺錢的快樂。黎冉說請大家吃宵夜,趙西音看了看時間,拎包要走,「我就不去了,回家陪陪我爸。」
出了醫院,趙西音沒覺得多鬆氣,周啟深走她前邊,不疾不徐的三五步距離,跟算計好了似的。
趙西音躊躇滿志的去,一身傷痛的回。這種重大演出事故,上級不可能不追責,趙西音哭著辯解,但旁人不信,就算有旁的緣由,那也只怪你自己沒有仔細檢查。那天,兩個領導在病房裡和她談了一小時有餘,內容無從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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