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坤咬著煙，別過頭，一動，煙灰簌簌落下。

厲坤倏地冷笑，是不近人情，冰寒透骨的那種。

唐其琛視線遠眺江面，「下午，我接到了電話，知道她出事了。」

「我是她父親！」迎義章陡然提聲。「如果迎晨真的犯事，任何處理結果，我絕無異議。如果她沒做過——誰也別想在她頭上動土！」

唐其琛瞧見他一身軍裝還沒來得及換，淡聲問：「升了？」

「是。」

他與迎晨的淵源頗深，追溯到大半年前，迎晨為了給林德解困，在一包間里，把傅東給得罪了。

厲坤先開的口：「為什麼回來？」

司機百般為難：「唐總。」

杏城的商圈，橫七豎八，都是有過照面的人。不關己任的事，當飯後話題談談就罷。但偏偏這一次，鬧得轟轟烈烈的女主角是迎晨。

論消息網，迎義章遠比他要厲害，一通電話下去，便已了解得透透徹徹。迎義章叫住躁動的厲坤，只顫顫巍巍的一句話：

說到此，參謀長嘆了口氣，「也幸虧沒在你考核期領證結婚，不然，就憑這一條家庭關係，你還想升職？做夢吧。」

唐其琛還是那副表情，笑著單手舉杯，然後低腕，往桌面上輕輕一點。

愚蠢，天真，傻女人。厲坤在心裏罵了好多遍，最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怎麼就沒有發現她的不對勁呢，為什麼就沒主動關心她呢。

始終待在角落的厲坤，如同枯木，遊盪地走了出去。

「其二，這事兒鬧得不說人盡皆知，暗地裡肯定沒少議論。她那是涉嫌貪污受賄，國企中層幹部，還是個黨員，這性質，多敏感，多嚴重！你想過沒有？」

厲坤就是在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下，接到了一個電話。

唐其琛微微笑，「女孩子處理方式有失偏頗，難免有耍嘴皮子，刺著人不舒服的時候，你惦記，也是應該的。」

唐其琛振作精神，問：「她家那邊怎麼樣？」

唐其琛靠在椅墊上，閉眼忍痛：「開車。」

厲坤腳後跟一併，抬頭挺胸，大聲：「事重要！」

「說起來也是時間湊巧，這事兒要是出得再早一天，或者她父親提前動作干預，那老迎這軍銜上的星星，也是加不上去的。」

酒也喝了，身子也傷了，吊瓶也打了。

「厲坤！胡鬧什麼！」老領導壓低聲音，心急火燎的警告：「天大的事都給我開完會再說！」

厲坤跑了一下午，抽絲剝繭般地找關係，求人，得來的卻是一個不好的信息：

連日審問，面對所有看似如山的證據，她都以一張臉www.hetubook.com.com色示人，始終一句話：「你們不是證據確鑿嗎？既然確定了，那就定罪吧。反正我否認這一切，我沒做過，沒收過，沒妥協過。」

他垂眼掃了圈，在右上角的一疊文件里，夾著一張紙。拿起一看，四個字赫然入眼——

參謀長冷哼一聲：「都餿了。」

半分鐘的功夫，半斤白酒下肚，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短暫沉默。

唐其琛回視他，目光直接又狂妄：「我要不走，能陪在她身邊的，就輪不上你了。」

「做不到什麼？」

唐其琛從裡頭出來，司機早已等在門口，急忙給他披上大衣：「唐總，喝了酒可不能吹風啊。」

傅東臉色難看，有點尷尬。

直到那雙骨節分明的長掌交疊垂放在桌面，唐其琛才抬起頭，看著她。

整個宴席都陷入了安靜。

人走，門關。參謀長還不明所以，納悶地心想：什麼報告？

坐到車裡，唐其琛開始冒冷汗，手捂著的胃部在痙攣抽搐。

當事人不承認，按規章流程，是沒法立案移交檢察院的。

唐其琛已經不能言語，只無力地揮了揮手。

「哎。」唐其琛不知哪來的勁兒，一把按住他手腕，扯了個艱難痛苦的笑：「我媽在度假，別添亂。我沒事，送我去診所吊個消炎水。」

「去她公司。」

萬科城小區臨江，綿延數十里的江堤，點綴著萬家燈火，把春寒料峭的寒夜，都襯托得溫暖不少。

其實，是不願意讓他受委屈啊。

「她爸病倒了，在醫院躺著。」

表彰會開始在即，廣播里響起迎賓曲的前奏。

「三杯酒，我替迎晨敬你，就當是賠你個舒坦。」

接聽過程里，迎義章的臉色嚴肅，每多聽一句，他的眉頭便如鋒利刀刻, 愈深一分。

順溜的一段話，不動聲色的把源頭推給了對方，暗指，你這心胸，連一女人都不如。話裡有話，誰都聽出不是好話。

唐其琛一身深咖短款皮夾，手上是同色系的羊皮手套。進來后，他也不看她，而是慢條斯理，從容有秩的摘手套，摘完左手，摘右手，然後落座于迎晨的對面。

迎義章似是忍到了極致，他突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面色窘迫，沒堅持幾秒，人就軟綿綿地往地上栽。

傅東心裏暗爽，頗有大仇已報的快|感。

第二天，唐其琛得償所願，終於見到了張有德的哥哥。

滿桌鬨笑。

迎晨在職期間，涉嫌收受賄賂現金四十萬，還有別的未計入數。同時，公司檢舉反應, 她私下販賣客戶資源，和_圖_書利用職務便利, 竊取差價, 提取項目分紅。

「……老闆，你來了啊。」

「行行行，你就作吧。前幾天告訴我，不結婚了。今天又來一出為愛闖天涯——我不管你演的哪齣戲，作為老領導，我有責任提醒你。厲坤同志，請不要辜負組織的信任和培養。」

「抬起來。」唐其琛淡聲，卻是不容抗拒。

厲坤捏緊拳頭，戾氣全寫在了泛白的關節里。

「我聯繫了龐副局，正是因為證據充分，又是國企性質，她犯事的時候還是個中層，所以才按規定移交給了紀檢委！」迎義邦摘了黑色皮手套，往沙發上一扔：「糊塗，實在是糊塗！」

唐其琛覺得不對勁，回頭再往深里查，便什麼都明白了。

迎晨說她好累不想動的時候，是與許偉城應付周旋，勞心勞力。

一瞬安靜。

門先是關上。

男人的眼神，堅毅，認真，還有一股對命運不服輸的犟勁兒。

厲坤黑眼圈重，再熬個幾天，就能變成國寶厲熊貓。他說：「我會去向組織解釋，事後作檢討，背處分都可以。但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厲坤開車趕到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依在欄杆上的沉默背影。

唐其琛隻身而來，沒少賠笑臉。

「找到了。」唐其琛道：「就在杏城，一個機械公司做技工。」

傅東叼著雪茄，大大咧咧地與旁人談笑：「我爸前幾日還跟我說起唐總，讓我向他多學習思維遠見，如果是在武俠小說里，唐總就是，就是什麼來著？」

傅東一剎那的泄氣。

厲坤應了，拿起往嘴裏咬住，「借個火。」

「這姑娘要是栽在這個跟頭上，可就完了。」參謀長嘆息地搖了搖腦袋，抬眼看向厲坤：「話都分析得這麼明白了，少去折騰，影響不好，孰輕孰重，你自個兒掂量。聽見沒有？」

「她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唐其琛斂了斂下巴，忽地低聲，「我把她帶進了這個圈子，卻沒能把她帶出來。」

迎晨說她工作忙的時候，是市局頻頻找她調查問話。

他一字一字道：「我只知道，從此以後，我都萬事以她為重。」

「……」參謀長氣樂了。

「證據太鐵了。而且是公司與個人集體檢舉控訴。那張四十萬的現金存摺是在她辦公室找到的。」

司機被嚇得靠邊停車，「唐總，你沒事吧？」

而現在，這個體面的男人找上了門，不說落井下石，隔岸觀火一向是他們富二代的惡俗樂趣。

厲坤緘默不語，一身衣服估計是從表彰會那天起就沒換過，皺和-圖-書巴難看。

不再廢話，他仰頭，二兩深的玻璃杯裝的是茅台，唐其琛一口喝光，然後倒酒，再喝，第三杯，接著喝。

「張有德的父母都是貧苦農民，村莊閉塞落後，他上頭還有一個親哥，張有德能走出村莊，讀個大學文憑出來，全靠這個哥哥種地、打工供他上學。」

厲坤明白：「你是想讓他哥哥去做工作？」

唐其琛移開眼，重新眺向江面：「公司那邊，我去。」

他強打精神，從手機號里一個個找，把這個體系內的電話全找了個遍，得到的回復十分一致——「被公開帶走，可不是什麼好事。如果調查核實，就是直接移交檢察院了。」

再睜眼時，厲坤只剩黯然。

唐其琛那雙名副其實的丹鳳眼微微一挑，用戲謔的語氣，勾著人心癢：「千杯難買我樂意。」

人證，物證，項項清晰羅列。

厲坤怔了怔。

官方話畢，參謀長放低聲音，這下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你那對象，哦不，頂多算個女朋友，反正沒結婚，放法律上，你也沒這個義務去摻和。這是其一。」

而這日，她又被臨時傳召。本以為是老程序，結果人帶進來后，便只留她一人在審訊室里。

終於在這一天，爭取到了一個見面的機會。

唐其琛甩手丟來盒火柴。同時，自己也點了根煙。火苗一前一後，幽藍亮起，又黯黯熄滅。月夜裡，只有了了升空的白煙，成了唯一動靜。

———

張有德的口供，指認。而公司方提供的證據, 是從她電腦里拷貝出來的。

而沒多久, 他的私人手機鈴聲乍響。

厲坤這兩日，在內部打點，跑上跑下，沒少動用關係。硬是把之前的筆錄給弄了出來，尤其是張有德的，逐一進行分析排查。

說起來，唐其琛雖不是本地人，但名號響亮，圈內人一談及，形容他最多的是：

———

「我女兒，不會做這種事。」

迎晨說不想跟著他受委屈的時候。

厲坤驀地閉眼，堪堪忍住這一刻後知後覺的震撼。

「別衝動。」

厲坤身形一頓，心裏的介懷與傷口，無疑又一次被撕開。

他佯裝思考，而後又啊的一聲浮夸大叫：「——少俠！對，就是少俠。」

迎義章繃著臉色，不發一語，拿起座機。

問后，參謀長遲遲沒等來他回答。

現場的宣傳幹事喊厲坤的名字：「該入座了，會議議程的第二項就是表彰, 待會你先戴這根紅色的綬帶，第三項是任命宣讀，就……」

而這進來的人，叫迎晨怔神。

再後來，大伯迎義邦也趕和_圖_書了過來，進門，就是一臉怒意：「她是要翻天嗎！」

「你這晉陞報告才剛下來，你幹嘛呢？啊？一不去向新領導報道，二還在這走後門？」

厲坤喉頭微滾，這一刻，眼眸比外頭的日光還要亮。

———

唐其琛：「這是魚死網破，先下手為強。」

厲坤清醒過來, 拔足就是往外跑的架勢。他這一跑，那叫一個生猛，連著撞偏好幾人，最後還是在階梯上談事的參謀長眼明手快，拽著他的胳膊掄了半圈，才把人給推搡住。

厲坤默著上前，和他肩並肩地站著。

體面，利索。

兩人對視。

唐其琛的手用力按著桌面，他微微低頭，強迫自己忍過這波火辣的灼熱感，幾秒后，他抬起頭，重新看向他們，臉色有些發白，酒精衝上來，眼睛里的血絲像火燒雲。

剎那，迎家亂作一團，進進出出的人員，轟轟然然的驚叫。

厲坤：「事情很麻煩。」

「來一根？」唐其琛從大衣兜里摸出一隻精緻小巧的金屬煙盒，修長的手指一抖，純白的煙身便彈出了頭。

唐其琛：「我知道。」

迎晨亦不好受，沒日沒夜的責問，調查，輪番轟炸，她的精神也接近崩潰邊沿。

一截灰燼堆蓄在煙頭上搖搖欲墜。

「你要幹什麼？」迎義邦快步，按住電話，深刻提醒：「你剛任命。」

他是急性子，有些上不了檯面的事兒，也顧不上細節。對此，參謀長極其不滿，嚴厲呵斥：

總之，審訊過程異常艱難。

而另一邊。

幾分鐘后，重新打開。

參謀長也算他半個父親，私下談話，肯定是往隨意和真心處聊。而厲坤，越往下聽，下顎越是繃緊，拳頭捏得死死。

厲坤緩聲：「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我做不到。」

男人的眸子平靜藏深水。迎晨終是抵抗不住，緩緩地垂下頭。

參謀長指著他：「前途重要還是事兒重要？」

「鬧嗎？」

明明是居高臨下的那一方，怎麼會有低人一等的感覺。

參謀長被噎了個正著，「你。」

這個意外來得又凶又急, 毫無徵兆。

審訊室，號稱沒上鎖的牢房。

「你打算怎麼辦？」

迎晨在這裏待了四十八小時，進來時，她的包，手錶，項鏈，耳環，一切裝飾物，都應要求取下存放。她坐在這裏，一臉素色，頭髮紮成了把利索的馬尾。身上還穿著來時那日的白色呢子衣。

迎義章強撐鎮定, 生生壓下心口血氣，對身邊人一聲低斥：「都走開。」

傅東這幫公子哥，有自己的小圈子，一致排外，對唐其琛也算不得喜和*圖*書歡。

那邊。迎義章步履匆匆，也是往門口去。一老一少隔著滿座的人，目光對視上，裏面是同款的焦慮。

鴻門宴是敗興收場。

乍一聽這道聲音，厲坤下意識地眯縫了雙眼。

而許偉城似是早有預料，三天前，便說去雲貴出差，沒個十天半月不會回來。唐其琛聯繫不上人，又開始從源頭查找，抽絲剝繭，找到了事件關鍵人張有德的突破口。

這日，晴了好久的天空，陡然轉陰，飄起了小雨。春雨最是纏人，一下，便沒個停。

厲坤：「她是被人聯合栽贓的。」

「找得到嗎？」

「你的胃炎手術才做了沒一個月呢，這可怎麼得了！」司機急起來，拿出手機就要按號碼：「不行，我得跟夫人說。」

迎晨順了意，這一回，她眼眶微紅，偏還逞強地扯了個笑，輕輕叫了一聲：

崔靜淑向來柔順，但被這話一激，忍不住的打抱不平。還未開口，竟被迎義章先一步反駁了回去：

看著暖，身上卻依舊能清晰感覺到寒意裹體。

但奇了怪，唐其琛一找去，公司人百般借口阻攔，就是沒讓他見著人。後來還是一前台小姑娘偷偷告知：「其實，是我們老闆不讓你見的。」

結婚申請。

唐其琛面不改色，表情始終從容溫淡，自個兒把酒杯倒滿，敞亮地把話說開：「傅老弟，我知道，迎晨過去跟你有點過節。」

他閉眼，腦子裡的那個大問號，終於被捋成了一條直線，因果聯繫，全都串聯通暢了。

唐其琛察覺動靜，側頭：「來了？」

厲坤反倒轉過身，邁步走向門口，伴著背影，還抖落了一句話：

這是護犢心切——你不走，現在擔責任的，矛頭直指的，便不是迎晨了。

這天，厲坤還是不顧一切的扔下表彰會，跑了出去。

他坐回自己車裡，抖著手點了根煙。一口下去，是把煙氣完完全全吞進了肺底。濃烈嗆人的氣味貫穿身體，厲坤這才漸漸恢復知覺。

傅東懵著腦殼，問：「你，你憑什麼替她？」

迎義章病倒，迎家上下，全靠崔靜淑打點。

這個機械公司的老闆，叫傅東。

———

這麼坦蕩，連傅東都沒料到。

厲坤忍了很久，擰頭，逼問他：「你為什麼要走？」

富矜閣最大的包廂，酒瓶橫七豎八在桌上，傅東一群人，在席間狂話，騷話不停歇。

「報告我早上就放您桌子上了，請組織同意。」

唐其琛周身的氣質，向來是柔和的，紳士的。就是這種處變不慌的范兒，給他加持了一張人上人的標籤，氣度與修養，是多少錢都修鍊不來的。